晚清七十年(唐德刚)-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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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事闹得很僵,遭到工部各阶层的留难。所幸光绪曾看过他公车上书期间的奏章而极为重视,此次知康来京即思召见而为老叔父恭王奕欣所劝阻,乃明谕“总理衙门”中诸大臣先期约见,谈个底子,然后再由皇帝亲自召见。
一八九八年(戊戌)一月二十四日(阴历正月初三)康有为乃应约至总理衙门与翁同龢、李鸿章、荣禄、廖寿恒(刑部尚书)、张荫桓(户部左侍郎)等五大臣,先来一套舌战公卿。旋奉论作书面条陈,以待皇帝召见。在书面条陈里,康的主要建议是先设立“制度局”,来从事研究设计如何更改全部旧法与官制。康甚至主张“六部尽撤”、“则例全废”,而代之以“十二局”(法律、度支、学校、农、商、工、矿、铁路、邮电、会社、海、陆军)。各省则设“民政局”,举行“地方自治”。
笔者行文至此真是感叹不尽,近年来余亦尝与一些新朋友严家其、阮铭、陈一谘诸先生谈小平变法。殊觉康、梁变法与小平变法有其异曲同工之处。只是康、梁叫“制度局”,阮陈诸公叫“体改所”罢了。“司令员”与“司令官”有什么分别呢?!而时间却浪费了一百年而已。康、梁搞得一败涂地;小平一定要成功?吾拭目待之也。
只保中国,不保大清?
康有为这一制度的构想,显然为光绪皇帝所看中。这位有心为治的年轻皇帝就预备召见康氏面询变法了。这是一八九八年的初春。也正是四夷交迫、国政如麻之时。光绪一面要应付列强(尤其是俄国)租地的要求,急如燃眉。一面又要在新旧派群臣之间,折冲抉择。更要抽空研究康氏新进呈的泰西新学。最重要的,他还要应付那个泰山压顶的慈禧老太后——光绪的任何决定,都要以西后一言为准。她是享有大清皇朝一切政策的最后决定权的。
这一个春天可说更是康有为一生政治生涯中最春风得意的一季。这时他独承天眷,终日忙于草折著书。另外,在举朝瞩目和各省名流的簇拥之下,他更要恢复他那一度风行天下的强学会的组织。
前文已交代过,当“强学会”在一八九六年夏季被强迫解散之后。结社集会已成一时的风气,如火之燎原、水之就下,不可遏阻。强学会被禁,全国虽失去一个统一领导的中心,而散居各省的地方性组织,如湖南的“湘学会”、广东的“粤学会”、湖北的“质学会”、广西的“圣学会”、浙江的“保浙会”、云南的“保滇会”、上海的“蒙学会”、“农学会”等等则如雨后春笋,一时俱起。但是这些组织者之中,知名度最高的自然还是康梁师徒。康氏如今东山再起,他就想再来个统一组织、统一领导了。
以他原有的“粤学会”为基础,康、梁师徒乃于一八九八年(戊戌)二月底创立了“保国会”于北京的“粤东馆”。这个“保国会”虽比不上当年“强学会”的声势,然也网罗了一些豪杰。没来为变法维新而杀身成仁的“六君子”——杨锐、林旭、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谭嗣同等几乎全部都是“保国会”的发起入或赞助人。
这个会言明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宗旨;以“讲求变法、研究外交、谋求经济实效”为方法。它一开头就以显明的政治面貌出现,并且得到光绪帝的认可。所以有些政治史家竟认为它是近代中国,政党政治的第一次出现;而康有为则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政党的党魁。
可惜的是这个党魁的格局太褊狭了。他虽没有后来中共所具有的“三宝”(理论、武力和统战),但是至少可以玩玩一宝,打打“统战”嘛,那时强有力的所谓东南三督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后任两广总督),都还算是开明的。而这三督和一般开明派,都不在康、梁“保国”的圈圈之内。少了这批开明而成熟的实力派(西太后也让它三分的实力派),则康、梁等保国分子,就只是“儿皇帝”之下的一群红卫兵了。红卫兵能夺掉谁的权呢?所以保国会一成立,吏部主事洪嘉与、御史潘庆澜便交章弹劾;老顽固派刚毅、荣禄等更在老太后前制造谎言,说“保国会”“只保中国、不保大清”。老妇人耳朵软,受不得播弄。一怒之下,加以杯葛,则帝后异途,冲突就不能免了。但是醉心改革的年轻皇帝,认为他既然有了这一群年轻有为的班底,他不能做“亡国之君”——朋友,一八九八年的大清帝困的确已到了被列强瓜分的边缘——他就要不顾一切地去变法改制了。
可敬可悲的光绪皇帝
我们治中国近代史的人,每谈到戊戌变法,总是过分的突出了康有为,光绪皇帝似乎只是个次要角色。这个印象是与历史事实不符合的。
其实戊戌变法的中心人物还是光绪皇帝。康有为只是他看中的一个变法顾问而已。但是康派之毕其功于一役的过激作风,却颇能说服那急于求治的年轻皇帝。皇帝既有过激倾向,乃激起保守派和投机派的联合阵线和反击。而康派的教条主义和过激作风,也拒斥了开明而强大的中间派。开明派和中间派靠边站,剩下的过激派和顽固派两极分化,势均力敌,就短兵相接了。在这两派较劲之时,过激派也就是所谓帝党吧!原是个纸老虎、空架子。一旦临阵交锋,其结果如何?就不言可知了。现在且让我们搜搜根,看看光绪皇帝是怎样搞起维新变法的:
光绪帝爱新觉罗载湉(一八七一~一九〇八)原是道光皇帝的孙子、咸丰皇帝奕裕陌丁⑼位实墼卮镜奶玫堋⒋记淄蹀茸X和西太后妹妹的儿子。慈禧是他的亲姨妈。当同治皇帝于一八七五年驾崩之时,西太后已当政十余年,权势已立。她不想为自己的儿子载淳立后,因清法太皇太后不能听政,所以她就选择了既是胞侄也是姨侄的载湉来承继咸丰。如此,她就又可以继续去“垂帘听政”了。
载湉四岁即位。自此便受教于深宫之中,成长于妇人之手。慈禧原是一位干练而无知的满族老妇:个性又泼辣凶狠,残酷无情。她不是个好妈妈。所以光绪帝自孩提时代起,就畏之如虎。偶遭斥责,便跪地颤抖,齿牙撞击作声,至年长亲政时,亦不能改。但载湉是个聪明俊秀,有见识有良心而爱国的佳子弟。在一个状元老师的教导之下,熟读儒家礼教的诗书。知识渐开,自知为一国之主,也颇想做个明皇圣主,至少不能作“亡国之君”。
一八八七年二月光绪帝十七岁行“亲政”礼,实习做皇帝。一八八九年一月“大婚”。册立一后(叶赫那拉氏)二妃——瑾妃十五岁、珍妃十三岁。二妃为亲姊妹(他他喇氏)。载湉不喜皇后而爱二妃,尤其是聪明美丽的珍妃。但在那太后独裁,宗法礼教下的皇家,他哪里能享有爱情自由呢!同年三月,太后依法“归政”,迁往新近完工的“颐和园”去颐养晚年。按法理,载湉这时就是真正的皇帝了。但是在任何专制政体之内,哪有不死就退休的独裁者呢?不管他是男是女。所以西后也坦白承认她身在园中、心在宫内。日常政务,不妨由儿皇帝去管;军政大权,她是一寸不放的。这时的王公大臣、军头疆吏,原都是她当政四十年一手栽培的。他们被她管得俯首帖耳,也视为当然。
在这种母后专政的压制之下作儿皇帝,最好的方式便是作个鞠躬尽瘁的诸葛亮,或勤政而不揽权的周恩来。要有野心,则做个日积月果,奉命操劳,慢慢培植自己肱股的蒋经国,以待天降大任。接班人富于春秋,水到渠成,是急不得的。最下策则是做个荒淫酒色的昏君,也可避祸。如迫不及待,搞林彪式的政变,那就误己误国了。
所幸光绪亲政之后,国无大故,而李鸿章等所主持的,侧重路矿、海军的所谓“洋务”、“新政”(也可说是“科技现代化”或“四个现代化”吧),表面看来,实颇有可观。至少不在日本之下,而北洋海军在吨位和炮力上说,且超过日本。——事实上中国这时也真是个海军大国,所以西太后才看上了海军。她之所以不顾国情民意,挪用海军经费数百万两去修造颐和园,可能就是出自她私心自觉当家数十年,历尽艰辛;如今国家承平,海军强大;她自己退休了、“归政”了,理应造个好的花园来享享清福的“老姨太”心情。
“东事三策”中的“下策”
可是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亦在向西方帝国主急起直追。到一八九四年它居然插足朝鲜,抢夺中国主权,做个后来居上的东方帝国主义。为对付日本,那时的朝中老臣如久涉洋务的恭亲王奕欣,和一手创造“北洋海军”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均知国际战争不可轻意发动。透过总理衙门,他们条陈“东事三策”:上策是“郡县化”,把属国朝鲜变成一省;中策“国际化”,开放朝鲜,制造国际均势,以夷制夷;下策“用兵”,以武力驱逐日寇。
当时李恭诸老成分子均主采上中二策;而缺乏实际主政经验但是清望颇高的翁同和,乃至那些清议制造者的各省名士和“公车”,以及许多李鸿章的政敌御史等人,则力主用兵。其时亲政未几而求胜心切的青年皇帝,在心理上原来就是个主战派。再加上个有“独对”(可以单独向皇帝说话,在蒋毛二公时代叫做“通天”)特权的状元老师之不断怂恿,也就主张用兵。至于那个有最后否决权的西太后,她老人家原是个村妇出身的姨太太,她恐“洋”;但不一定恐“日”。所以在多数朝臣谏诤之下,她也就批准了儿子的要求,“下诏宣战”。一战至全军尽墨,举国惶惶之时,他们又把这战败责任,一古脑放在李鸿章头上,把李氏骂成“汉奸”——“汉奸”一辞后来之流通全国,就是从骂李鸿章开始的——使鸿章百口莫辩。
老实说,大清帝国之亡国,并非亡于“辛亥革命”,而是亡于“甲午战争”。甲午之败把我国现代化运动的第一阶段,历时五十年,尤其是其后期的二十五年(所谓“同治中兴”)的“科技现代化”的总成绩,给寃枉地报废了。甲午之败也拆穿了大清帝国五十年科技建设的纸老虎,而使新(德日)旧(英法俄)帝国主义加紧进逼,而形成一八九八年的瓜分危机。甲午之败也使那个有见识有权力,集中兴名臣于一朝的官僚集团,胆战心寒而全部自动或被迫的靠边站,对变法国强丧失了信心。这一集团的隔岸观火,乃导致上述朝政之走向“两极分化”。皇帝与太后既然不能靠边站,乃各趋极端,一分为二。林肯说:“一个分裂的房屋,是不能站立的。”大清皇朝这座“房屋”哪能例外呢?
*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一卷第二期 第八章 附录:汉代的太学 第八章 附录:汉代的太学
本篇承宋晞兄“派”稿。笔者不揣浅薄,冒昧执笔,仅就哥伦比亚太学及华盛顿大学合设之“中国历史研究部”所藏之汉代史料,搜集成章,时间卒迫,参考书籍尤嫌不足,草草为文,以寿“许”恪士师,尚乞海内师友,不吝匡正!
我国汉代的太学创立于汉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年)。其后发展极速,至东汉中叶竟拥有教授(学官博士)七干余人,学生三万余人,其规模较诸二十世纪世界各国任何大学亦不多让,实为我国教育史上极光荣之一页。但是这样宏伟的一个国立大学,为什么至东汉末叶日趋衰萎,魏、晋以后两汉太学之遗规遂不可复振?今日之谈史者,回首两千年前之史实,实不无余憾。笔者寄迹海外,数据与时间均属有限,初不敢言为两汉太学作一有系统之研究,但愿就手边史料整理所得,略论两汉太学兴废之由耳!
太学设立之背景
上古时代我国高等教育原属“官办”性质。迨乎春秋之末,封建制度开始崩溃之时,私学乃兴。孔子便是开这个风气之先的第一人。其后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战国时期实是我国古代私家讲学的黄金时代。但是私家自由讲学的另一种副产品便是处士横议,干讦朝政。秦灭六国之后,独裁者之不能容忍这种“民主作风”实是集权政治发展中的必然结果。
始皇颁挟书之禁后,私学遂为非法。然秦代中央政府内仍立有各科“博士”七十余人,诸子百家兼容并包。在政府直接指导之下,六国时授徒讲学之遗风似未全废。他们只是不许结党干政,以古非今罢了。顾炎武说:“秦之任刑虽过,而妨民正俗之意。固未始异于三王也。”(《日知录》卷十三)始皇焚书,并非废学,他只是压抑私学,独办中央政府直接管制的官学而已。
汉兴以后,挟书之禁末解,中央政府“犹袭秦制,诸子百家,各立博士”。(王国维《汉魏博士考》)刘邦初年曾“以儒冠为溲器”,未尝崇儒。其后窦后好黄老;汉室后代帝王每谈起他们的“汉家法度”,总欢喜引用他们祖先的“霸王道杂治”的传统,可知汉初仍有六国遗风,学术思想,尤其是政治哲学未尝定于一是。至惠帝四年(公元前一九一年)除挟书之律后,百家之学更渐有待苏之迹象。
但是汉初大局甫定,中央政府对学术文化建树甚微,汉之博士虽袭秦旧制,秩比四百石,其位不为不尊,但是事实上“博士”一职在汉初只是如现代政府中“顾问”、“参议”一类的闲差而已。叔孙通以后未闻汉初博士有何重要建树。身为博士者其职业仍只是各招生徒,私自讲学而已。
这时官府的鼓励虽小,但是历经高、惠、文、景四朝太平盛世之后,学术之日趋发达自是必然的事。加以战国以后,孔孟之言已是学术界的主流,其尊君抑臣的口号又颇合统治者的胃口,因而儒家逐渐有一马当先之势。文景之时,诸家博士废置情形,史无明文,而儒家已驾乎诸家之上则是事实。景帝始立“一经博士”,儒家独尊的局面已具雏型,而武帝即位后数度亲策贤良文学,首膺圣眷者又系儒生,至建元五年(公元前一三六年)增置“五经博士”,儒家独霸之局遂大定。
武帝时的“博士”不但是沿秦旧制,位备承问;且奉天子命循行四方(《汉书·武帝纪》)。博士之职位,顿形显赫。故武帝之增设五经博士,不只是补足景帝所未立之二经,实是对这个久同虚设的博士制度作一番大规模的整理。早已没落之诸家博士当于此时正式废除,中央政府既首先制定儒术为立国的政治哲学,则儒生想乘机取得政权自是无可避免的反应。迨公孙弘以《春秋》博士于元朔中“为举首,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汉书·公孙弘传》),一反汉家以列侯为宰相之往例,儒党始首次取得了政权。接着董仲舒于武帝亲策贤良文学中高第,这个独崇儒术的汉家太学,便在他两人的建议之下,正式创立了。
太学:儒家的“中央党校”
汉代的太学,既是武帝根据公孙弘和董仲舒的建议而创设的,则董氏的兴学意见书——这有名的“董仲舒对策”实不可不读。武帝亲策贤良文学时,仲舒对策曰:“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软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汉书·董仲舒传》)武帝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