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唐德刚)-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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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军肆虐·传教士收保护费
以上所述各国神职人员趁火打劫已属过分,更可恶的则是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还师法当时横行中团东北的“胡匪”和今日美国的(华裔越裔)帮派恶少,把华北村镇划为“保护区”,向居民征收“保护费”。因为当时八国侵华的占领军,尤其是迟到了两月之久的德军正向京津四郊,铁路沿线,南及保定府,北至张家口,西去紫荆关,窜扰不停。大小村镇,稍不如意,便被冠以义和团残匪罪名,恣意烧杀。当十月十九日部分南侵联军(美军未参加,俄军主力已撤离北京)奉瓦德西之命,进占保定时,当地中国地方文武官员由署直隶巡抚廷雍率领,奉李鸿章之命,持白旗备厚礼,全体出城郊迎。
(此时李鸿章已在北京。李于十月十一日抵京,瓦德西则于十月十七日抵北京。李较瓦早到一星期。)
谁知联军甫入城便将廷雍逮捕。旋即自组一军事法庭,以中国式的“三堂会审”的派头,使罪犯袒跪庭前供认罪行,然后将廷雍及保定守尉奎恒、驻军统领王占魁等三人当众砍头。道台谭文焕则被捕解天津,由洋人自组的都统衙门斩首示众六日。其它小官小吏甚至无辜百姓被捕杀猎杀者,更无法统计。其后数月联军更四出窜扰数十次。(以德军为主,法、义军次之,英、美军未多动。俄军在直隶亦未动;在东北则攻占末停。日军在直隶未动,在南方则图窃据厦门。俱见下筛。)华北州县骚然。
德军四出,也提供传教上发财良机。这就是所谓“保护费”或“保险费”了。他们四出由口头或书面向乡镇勒索,出资者可保证不受洋兵骚扰。为着妻孥的安全,为着生命财产的保障,偷生于白色恐怖之下,战栗华民,谁敢不罄其所有引?!
以上都是铁案如山的事实。笔者信手拈来若干节,只是冰山之一角耳。然纵是一鳞半爪,亦可聊概其余。笔者试选一二之目的,只是想说明,历史里面的悲剧与善恶,都不是绝对的。一个手掌打不响,两方面各有善恶。拳乱时代我们大清王朝内的贪官污吏,昏聩胡涂,和义和团的画符念咒,其劣迹固罄竹难书。但是侵凌我们的东西帝国主义,也万般混帐;不特他们的军阀政客毒贩奸商,罪无可逭;连他们专程来华劝人为善的上帝使徒,亦不无可议。如此则坚持“帝国主义不存在论”的中西学者,又从何说起呢?。
历史就是历史,故笔者直书之。知我罪我,则由读者公断之也。
瓜分中国事小,瓜分英国市场事大
可是就当大清帝国首都沦陷,列强串谋,瓜分就在旦夕之际,所幸美国立场坚定,极力淡化此一国际战争。把它说成“拳匪叛变”(boxer rebellion)。洋兵来华,只是劝剿拳匪,而保全了大清帝国的“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对各国只赔点银子了事。
美国何以心血来潮,搞起“门户开放”这宗新花样来呢?那就说来话长了。须知“门户开放”这个东西原是英国货。只是英国卖起来有些尴尬;乃假手美国推销,而坐收其利。美国认为有利可图乃大推特推。结果变成个烫手山芋,欲丢不能,致使若干美国外交史家竟把它看为“铸成大错”(a reat blunder,见Samuel Flagg Bemis 著《美国外交史》第二十七章)。
英国为什么要搞个门户开放呢,本篇不能捞过了界来大谈外交史。因此只想以最简短的辞句,略事交代:在“鸦片战争”(一八三九~一八四一)时代,英国对中国的企图是要把大清帝国造成“第二印度”。可是为时已晚。在“英法联军”(一八五八~一八六〇)时,英国所搞的是政治与列强合作,经济则大英独占。这一点英国搞得十分成功。从中日“甲午战争”期间(一八九四~一八九五)直至“八国联军”前夕(一八九九~一九〇〇),中国内河、沿海和对外航运的百分之九十及中国进出口贸易百分之七十都操纵在英商之手;而商品价值中百分之六十以上,又系英商经营和运载的鸦片毒品。
这种“毒品贸易”(drug trade) 可能是世界经济史上利润最厚的贸易了。今日还是如此。“鸦片”是一种“黑色黄金”(乌金),只要有货,不怕没买主。吸毒者纵倾家荡产、鬻妻卖子、盗窃杀人都是要全力搜购的。瘾君子不可一日无此君也。庚子之前,中国对外开放贸易者共有三十五个港口之多。几乎无一港口不是以英商为主;也无一埠非烟毒弥漫之区也。鸦片一项已足说明一切。其它商品,就不必多提了。
可是这种以英商独大的中国进出口贸易,到一八九七年就受到严重挑战了。前此一篇已言之,自德人占了胶澳,俄人占了旅大,法人占了广州湾,英人自己也补占了九龙与威海卫,与这些港口邻接的中国腹地,渐次就沦为列强的“势力范围”(spheres of in fluence)。在这些“范围”之内,各列强始则强迫中国不许在各该范围内,让第三国插手租借土地或筑路开矿。次一步则各“范围”就要逐渐被各列强划为“保护地”(protec torate)。第三步则各列强就要各自建立其海关体制、关税税率和行政系统。如此一来,大清帝国就变成鄂图曼帝国和波兰第二。要被列强正式“瓜分”(partition)了。“瓜分中国”(cutting the Chinese melon)几乎已成定局。
这一瓜分形势大致说来是:俄占满蒙新疆。德国以山东为中心,南向至吴淞口,北到秦皇岛,西及西安和宜昌。法则囊括滇桂川黔四省和粤西。日则独占福建包括厦门。英国如参加瓜分,则可侵占长江流域、粤东地区和西藏。
这一瓜分局势之迅速形成,作为倒霉的“炎黄子孙”不必谈了;读者试思,您如果是英国首相或美国总统,您作何感想,中国对外通商的三十五港口,二十一行省,蒙藏新疆地方,原来都是一强独大的英国市场;对美贸易粗及百分之二十。其它列强对华贸易之总和则不及百分之十。如今这些小鬼竟然要把大清帝国瓜分!在英国人看来,他们瓜分的不只是中国而是大英帝国的市场——这市场有四万万消费者,值百抽五由英国管理的低关税,无限供应的廉价劳工,开不完的煤铁矿,建不完的铁路。千万以上吞云吐雾的瘾君子……
要让这些小鬼来“瓜分”? 他们瓜分中国事小,瓜分英国市场事大!因此,英国佬就要设法阻止他们来瓜分中国了。
要防止中国被瓜分,就要维持半死不活的大清帝国的“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并取消列强划定的“势力范围”。但是在老虎嘴里抢肉岂是易事?为此,老谋深算的英国政客就双管齐下了;他们一面要积极设法阻止列强瓜分中国;一面又要积极参加列强瓜分中国的设计。庶几阻止不成,大英帝国在华的利益,也不会落空!
为着不在瓜分行列中落伍,当法国正强租广州湾时,英国就先强占了九龙—— 其后遗症至今未了。在德国强占胶澳、俄国迫租旅大时,英国又单刀直入,强租了威海卫。为防德、俄两面夹攻,英国乃向德国暗示,绝不妨碍德国以山东为“势力范围”;英之强入威海卫者,防俄而已。但是它又于一八九九年四月与沙俄明订条约(所谓scott…Mouraviev 协定),以长城为界,把两国在华筑路特权,一分为二。互不干扰。这些都是英国为瓜分中国设伏;但是它真正的政策,则是要阻止列强瓜分中国。这样它就只有远渡大西洋去疏通对瓜分无份的美国了。
美国突然变成远东强国
美国在二十世纪之前原非世界性强国,尤其远东之强,虽然它在中国的贸易,远在鸦片战争时已窜升至第二位。北美大陆是真正的地旷人稀,资源无限。因此它的扩张主义者在大陆之内已忙不开交,无暇及于远东也。可是当美国渐次进入太平洋,并吞掉夏威夷之时,正值中国甲午战败,免疫能力全失。后起的欧洲小帝国主义的德义两国竟然也尾随小日本之后对中国兴风作浪(如前篇所述),并激发了义和团在山东之崛起,也引起欧洲列强对华作“强取租借地之争”(battle of concessions),因此,少数美国殖民主义者这时也沉不住气了。他们主张也在中国沿海与列强抢夺殖民地。当时驻华公使康格(E dwin H。 Conger)就是个积极分子。他向国务院一再建议,认为美国如不乘机动手,将来会悔之已晚。他这一呼唤,美国国内原不乏答腔人。麦金莱总统心头即忐忑不定。少数海军将领则摩拳擦掌。他们心目中在中国的殖民地是;北自大沽、南及厦门,中间有山东的芝罘,浙江的舟山群岛,和闽浙之间的三沙得一便可作“加煤站”(coaling station)。——那时美国海军与商轮在远东“加煤”,都要仰仗英国殖民地。老美心殊不甘也。
就当这极少数扩张主义者正在龙心不定之时,谁知天赐良缘,为着古巴问题,美国忽然和西班牙打了起来,想不到这场为时不过四个月的“美西战争”(一八九八年四至八月),西班牙这个老牌帝国主义竟如此窝囊,被美国打得一败涂地。美国随之解放了古巴;占领了波多黎各(也使今日纽约变成了波人乐园)和关岛;也使那拥有六千岛屿的菲律宝归顺于星条旗下。总之,一夕之间,美国就变成了世界强国;远东政局因此也随之彻底改观了。
美国力量在远东的异军突起,对它国内的扩张主义者自然是个绝大的鼓励。例如美国驻厦门的青年领事蒲安臣·约翰逊(Anson Burlingame)就兴奋不已。约翰逊知道菲律宾的经济大权是掌握在华侨之手;而菲律窦华侨主要来自厦门。如今美国既然占领了菲律赛, 如果再占个厦门,建立一条美国掌握的菲华经济之桥,把菲律宾接往亚洲大陆,那该多美?!
自此以后,约翰逊就变成了厦门的守门之犬。庚子八月当日本人正想浑水摸鱼,趁拳乱正烈之际,在厦门制造借口,接着便派遣水兵登陆,以图占领厦门时。第一个攘臂而起大呼抗日的竟然不是中国人,而是约翰逊这个小帝国主义者。他终于伙同英国水兵,把日本人赶回大海。
(见美“国务院原档”一九〇〇年九月一日及以后驻沪总领事古纳德致助理国务卿T。 W。 Cridler 诸函及附件;并参阅Young 著前书,页一〇一~一〇二,一七五~一七九。)
小班超不识大利害
这些美国的小班超勇则勇矣,但是他们所作所为并不一定得到国内舆论的支持。美国毕竟是个气魄恢宏的民主大国。国内多的是帝围主义者,也多的是反帝人士。美、西之战本是兵以义动。赶走胡作非为的西班牙帝国主义;援救古巴出于水火。谁知美国海军小将乔治杜烕(George Dewey)竟如此英勇;他从香港带了四条小艇,星夜赶往马尼拉,三炮两炮也把西班牙赶出了马尼拉;轰毁敌舰十艘,自己竟未折一兵一卒!乖乖,这个小班超也实在是英勇非凡。可是同样的,勇将不得重赏。美国舆论和上下两院却认为此举是以暴易暴!美帝哪里就比西帝更好?—— 所以麦金莱后来的并吞菲律宾法案,在参院只以一票多数通过。
再者这些小将的行为也解决不了大选期间的政治问题(一九〇〇年麦氏正竞选第二任)。麦金莱和他的共和党当时(让我且引用一句当今台湾的术语)是搞“金权政治”的,离不开大企业大财团和大地主。其时美国南部的棉纱纺织工业的主要市场——占出口总量之半——便是中国。
【附注】清末民初之际那种又白又细又软又廉的“洋布”,己彻底摧毁了我们已有三千多年传统的“男耕女织”的农业经济体系。农村破产,贫下中农就只好去加入白莲教、义和团、大刀会和红军了。美国这时的大地主勤辄占地数万乃王数十万英亩。哪像我们眼皮浅的毛主席把十亩八亩地的小地主,也斗得死去活来。
庚子年拳乱一起,中国华北东北大乱,半个地球之外的美国南部棉纺工业也随之半数停产,损失不赀。纵使如此,一九〇〇年美制棉纺织品输华总额仍有两千三百七十四万五千美元之巨。
(见Charles S。 Carnpbell, Jr。, Special Business Interests and the Open Door Policy。 New Haven, 1951。 pp。 10,19~20)较十年前增加一倍。
中国东北当时也是美国德州油商,当年的美孚公司,今日的洛克菲勒财团的市场。拳乱末起之前,美油已逐渐受俄油之排挤。拳乱一起,俄军迅速自南北两路侵占东北。在北部它逼死黑龙江将军寿山;在南部它迫令奉天将军增祺(那位招安张作霖的满族地方官)和它私订终身,来个秘密的中俄地方协议,夺取特权,造成既成事实;然后再逼令李鸿章在中央追认。可怜的李中堂就是在衰迈的风烛残年,被俄人活活逼死的。此是后话,见下节。
【附注】和中国地方当局私订终身,然后再要中国中央追认,是沙俄赤俄通用的老办法。君不见二次大战时斯大林对盛世才兄弟,对高岗,对张治中,对陶峙岳所用的手段不是与韦特诸公前后辉映;高岗丢掉脑袋还不是和斯大林勾结的结果,——先提一下,以后自有篇章、再慢慢交代。
在那个“镀金时代”(The Gilded Age)的美国,山姆大叔成了暴发户,不但商品充斥,需要外国市场;他和比他更早发财的英国老大哥一样,钞票也多得一捆捆地无法使用。小暴发户们有时会随手用十元钞票(值十三两银子)来点火抽烟;大暴发户的钞票堆起来,真是烧也烧不完啊;朋友,这是资本家暴发阶段的普遍现象嘛!我们大陆上的左王们。开口闭口,什么“资产阶级的污染”。这些打赤脚出身的老八路,晓得个鸟。台湾的朋友多喝几瓶XO,吓唬吓唬“老外”,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美国当年的资本家,黄金美钞多得受不了。国内消化不了,他们也要到国外去投资,他们不搞欧洲式的“殖民主义”去占领疆土;他们要在海外投资,建立企业,修筑铁路, 代替土地占领。这时亚非拉落后地区的殖民地已披欧洲列强瓜分殆尽,只有中国还剩一块完整的落后荒原有待开发。所以美国金融家、银行家也就看中中国了。
就以铁路大王哈里曼(Edward Henry Harriman,1848~1909 )来说吧!他老人家在庚子年间,一个人便掌握了铁路六万英里。比中国大陆今日(二十世纪九〇年代)全部铁路总长还要长过一万八千英里(一九九〇年中国大陆上铁路总长度为六七五四九公里, 合四一九七三英里。见《大英百科全书·一九九三年世界年鉴》页五八五)。那时还没有飞机,哈大王要建筑“环球铁路”。中国这块荒原一片,筑起铁路来,多过瘾!说老实话,我们这片大沙漠,不让哈王爷来筑几绦铁路也真是罪过!今日美国如再出个哈大王,能来中国投资筑路多好,谁知我们的“辛亥革命”就从“护路风潮”搞起的呢!当年有的美国人买错了中国铁路股票,迨人民政府成立时,他们还在鼓噪索赔呢!
再看看那家已发财三代的“毛根财团”有多少黄金美钞?哈里曼筑路需要钢铁;而钢铁则掌握在卡内基(Andrew Carnegie,1835~1919)和毛根财团之手。老毛根(J。 S。 Morgan, 1813~1890)搞银行发了大财之后,儿子大毛根(J。 P。 Morgan,1837~1913) 花钞票为企业建立“美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