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5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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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三编室主任,那个中年美妇,进来后目光锥子般扎她们两个一下,却什么都不问,拉开挡板,进去,复关上,片刻后,挡板后传出稀里哗啦的如厕声,令正和简佳向外走的顾小西“哇”地又吐将起来,吓得美妇主任隔着挡板“噢”一声尖叫……
何建国手机响时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刚刚放下,此前一直占线,否则顾小西不会把电话打到手机上来。这也是他们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机不打手机。不该花的钱不花。
刚才一直占着公家电话的是青年小王。现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质真好,竟能在一屋子万马奔腾的电脑键盘声中,坚持将私人电话打了三十八分钟之久。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推移,何建国脸越拉越长,空格键回车键敲得咣咣作响。他们正在为银行开发一个应用软件,时间很紧,任务很重,何建国是这个项目的项目组长。小青年在电话里与女朋友商量情人节事宜,最后的决定是晚上去奥拜客吃情人套餐。放下电话后有人问他那套餐多少钱,答九百九十九,引来了一片惊呼:九百九十九,吃什么,吃活人哪?!……谁都没注意或没在意组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不能怪大伙拿豆包不当干粮,组长这一向以来的脸色就没有好过,令人很难察觉出此时彼时的分别——终于,何建国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杯子,起身,椅子向后一推,用力过猛,与后面的电脑桌相撞,发出“咣”地巨响,屋里这才一下子静了下来。何建国在静寂中沉着脸去饮水机处接水,小青年不识趣,凑过来讨好:“头儿,你们今天晚上去哪儿?”
“回家。”
“今天是情人节!”
“我只有老婆。”
“也是,”小青年一点头,“已经上钩的鱼了,何必再喂鱼饵?”
“还说!还不快去干活!”何建国一声断喝,用劲之大,震得手中杯子里的水泼洒一裤子一鞋。
小青年诧异地看何建国一眼,抽身走开,心里头的疑惑多过不满:组长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着张驴脸,动不动就火。从前他可不是这样,从前他待人和蔼可亲着呐。
顾小西家四口人。父亲顾子川,大学中文系的退休教授。母亲吕姝,某大医院普外科主任。弟弟顾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春节七天假,何建国在这个家干了一星期的活儿,比上班还得累。累不怕,农村长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里甜就好。他关键就是心里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这七天与小西家人的朝夕相处里,他感受到的只有苦涩。什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什么老丈杆子给姑爷烫酒对饮张罗饭菜,统统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他们对他,是一成不变的不远不近不温不火。顾小西对此肯定有感觉,否则她不会有意无意替她爸妈找补,什么知识分子都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距离产生美……不管她说什么,何建国只淡淡笑笑什么都不说。他不是没见过知识分子,进一步说,不是没见过小西爸妈怎么对待别人,再说具体点,不是没见过他们怎么对待顾小航的女朋友。那全然是两副嘴脸,亲切热情溢于言表。女孩儿给小西妈剥个橘子,都会被挖掘总结出数条深刻的背景优点:家风好,有家教,人情练达,大家闺秀。全然不同于何建国,不论在顾小西家干什么活儿怎么干,似乎都是该着的——同样身份两个标准。为什么?因为何建国父母是沂蒙山区的农民,女孩儿父母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这些话何建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包括顾小西。说了没用的话他从来不说。况且,不仅没用还会有副作用,会被人指责为“自卑”。农村孩子进城,即使不自卑也会被强行贴上这一标签。只要被贴上这么一个标签,那么无论你愤怒还是忧伤,都不是别人的错,都是你自己过于敏感的错,这就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刚到北京,刚上大学,他就深切感受到了这环境的严峻。比如,宿舍里一丢了什么东西,就必定是农村学生偷的。为这个,一个农村女生被逼得自杀上了吊。他不,他不上吊,他打工挣钱学跆拳道,背后说他他不管,只要谁敢当面说,试试?从学校毕业到走上社会,近十年了,何建国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抱定了两条原则:一,面对;二,沉默。要说人情练达,这才是。剥个橘子就人情练达了?笑话。
在顾家过年的七天里,一日三餐,卫生清扫,采买购物,迎来送往,全是何建国一人忙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家里有小的,老的是可以歇着,但,小的应该伸把手吧——不是指顾小西,顾小西干多干少何建国不计较,去年春节她在他家的英勇表现及带来的后果令他没齿不忘——他指的是她那个弟弟。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什么什么不干,天天睡起来就吃吃完就走横草不拿竖草不沾理所当然,更过分的是他爹他妈,居然也就由着儿子不问不管。他们不管他也不管。天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忙这忙那活儿到人到。不就七天吗?
他忍了七天,是在初七的晚饭时,功亏一篑。
本来一切都好。由于想到是在这个家过这个年的最后一顿饭了,何建国还特地把菜整得丰富一些,忙了整整一天,一心要给自己这七天的辛苦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或醒目的惊叹号。
事端皆起于顾小航。
那天晚上何建国烧了红烧肉。这个家没人爱吃红烧肉,除顾小航,且是酷爱。就着米饭,一人能干掉冒尖的一盘,完了,还要把米饭折进红烧肉的汤汁拌拌全部吃掉,就是说,红烧肉是专为顾小航烧的。红烧肉是道功夫菜,小火慢炖,至少仨小时。那天晚饭,除顾小航,每个人都领会了何建国的苦心并有所表示。爱吃甜软的小西爸,对那盘文思豆腐赞不绝口;爱吃清淡的小西妈,边吃着蒜茸西兰花边对何建国点头;顾小西则是全面肯定,并不时提醒大家注意被忽略掉的某个菜肴。只顾小航,一句话没有,埋头吃完碗一推筷子一撂抬屁股就走。何建国见状默默吩咐自己,忍住,忍住。倒是顾小西看不过去,冲她弟弟喊了一嗓子:“小航,把你碗收了!”顾小航头也不回:“我有事!”顾小西又道:“你的碗你不收叫谁给你收?”这时何建国开口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何建国啊!”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几秒钟后,小西妈说话了。
“我们家的孩子,不管小航还是小西,都有个坏毛病,凡你们认为没意思的事儿,就不愿意干,叫都不动。可做事不能光凭兴趣,还有责任。建国就不一样,就比你们两个懂事得多!”
几句话给她儿子的行为定了性:做事凭兴趣。典型知识分子的语言风格,于不动声色间避重就轻。何建国当即起身离席而去,掩饰压抑了七天的怒火顷刻间爆发暴露。晚上回家顾小西跟他大吵一通,嫌他在她娘家人面前不给她面子,令何建国悲哀。如此下去,他们的婚姻前途在哪里啊希望在哪里?过完年,何建国再出现在单位里时,一张面孔冷且硬,令组里全体青年人纳闷。
组长手机响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当时屋里很静,他刚冲小王发完火,裤子上鞋上漓漓啦啦到处是水,他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响了。彩铃,旋律优美忧郁,极合组长本人气质。组长拿电话时脸还阴得发黑,一分钟后,一张脸乃至整个人,竟通了电似的大放光明。“……还是得去医院检查确定!我马上去你们单位接你你不要动今天下雪路滑!”边对着电话嚷嚷边就开始向外走,走到门口大约才想起这屋里的一组下属,回头敷衍地叮嘱两句“好好干活,抓紧时间”之类,人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从医院检查了出来,本来飘着小雪花的天已放晴。那盖着“妊娠阳性”大红戳儿的化验单被收在何建国贴胸的夹克内兜,直接温暖着更里头的他的那一颗心。门诊外台阶上仍有残雪,何建国搀着顾小西小心翼翼地走,生怕有点闪失摔着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孩子。有了孩子才算真正的有了一个家。有了家,他在北京才算有了根。有了根,他就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离开医院后二人去饭店吃饭,顾小西中午没吃,这会儿饿了,想吃泡菜,于是决定去饭店,何建国请客。
饭店基本没什么人了,已过了饭点儿。服务员很快把泡菜端了上来,有红有绿有白,煞是水灵。何建国抄起筷子夹片洋白菜喂小西,顾小西张着口儿接了,脸上似笑非笑:“母以子为贵啊,啊?”何建国只嘿嘿傻笑,手下已夹起块嫩黄瓜候着了。顾小西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嫌泡菜不如想像中的好吃,何建国马上招手叫服务员给上盘凉拌萝卜缨子,之周到之体贴之低声下气令顾小西身心舒泰。身心一舒泰她就想她得说点什么。“建国,你看啊,这怀孕十个月,生下来至少还得喂上仨月的母奶,是不是?……里外里就是一年多时间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折腾出一个孩子出来,男的只需忙活十几分钟,女的得累上一年多,打起官司来这孩子还是两个人的,两个人享有同等的权利。”摇头,“想不通。”
何建国只嘿嘿傻笑。“行了,别发牢骚了,孩子生下来,让我妈带。出了月子,你该干嘛干嘛,什么都不用你管。”
“要是生的是女孩儿,你妈给带吗?”
“呸呸呸!乌鸦嘴!”
“咦,女孩儿怎么啦?你看人女皇武则天,脚底下跪的那一大片还不全都是你们男的!”
“武则天?嘁,几千年来也不过就那么一个!”
顾小西刚要反击,服务员送来了萝卜缨子,蓬松鲜绿,何建国夹起一大筷子塞将过去堵住了她的嘴。这萝卜缨子拌得酸甜咸适中,带着点萝卜的微辣,味道好极了。顾小西大口大口地吃,边吃边赞,暂时扔下了跟何建国的辩论。
“是好吃哎!建国,这萝卜缨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萝卜上面的叶儿,刚长出来还嫩的时候,掐下来。”
“叶儿掐了萝卜怎么办?”
“不要了呗。”
这是一年多来二人罕见的温情时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建国那优美忧郁的彩铃响了。是他爹。何建国一个远房大伯来北京看病,两个儿子陪同,建国爹率领,此时一行四人已出了北京南站正往小西妈的医院里赶,打电话为是让何建国通知顾小西也去,在医院同他们会和,有事也好帮着给张罗张罗。
“温情时刻”登时土崩瓦解灰飞烟散。
这时车正好在出版社门口停,顾小西拉开车门要下去,被何建国一把拽住,嘴里一迭声的“小西”,眼里是固执的软弱。
“他们来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顾小西咬牙切齿,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他家为怕她家推辞,干脆就这样先斩后奏。谁说农民傻?狡猾着哪!“你爹当我妈是什么人啦,宫廷御医啊,整天闲着没事儿专候着你们来传啊!她一天几台手术你知道吗?跟你说何建国,我不是不能去医院,但我不能保证找到我妈。她要是上了手术台,谁去也没用!”
何建国一声不响任顾小西数落,心里头也是突突冒火。说来就来一来就是一个小分队,除了看病还得吃住,依他爹的禀性,肯定还要带着他们在北京转转逛逛。怎么住怎么吃怎么玩都是何建国的事,何建国是他们村惟一的北京人,是他爹这一生的人生骄傲。多少次了,他想就这件事跟爹好好谈谈,跟爹说不能再这么着了。背地里,心里,也已将谈话内容谈话方法预习了N遍:他说什么,他爹说什么;他爹说了什么,他再说什么。言辞恳切逻辑严谨感情真挚,有几次把自己都感动得要哭。但每每真跟爹面对面了时,那些烂熟于胸的字、词却是一个也出不来。你想啊,跟爹见面只两个地方,北京,老家。在北京,爹是投奔你来了,你说那些话,不论怎么委婉着说,都会让爹觉着是嫌弃,是一种“撵”。可惜,在北京不能说的话回老家后照不能说,不,更不能说,说不出口。一回到老家,他整个人就会被那种熟悉的忧伤和惭愧所牢牢控制,说出的话和事先想说的话完全相反:家里有什么事,找我!
前边出租司机等不及了,问他们二位到底想怎么着,走,去哪儿;不走,付钱。何建国不说话,只看顾小西。顾小西长叹一声后让司机“开车”并说了去处。何建国感激得一把攥住了顾小西的手,顾小西厌烦得一把将手抽了走,何建国立刻把手收回,同时把屁股也向旁边挪开一点以示他“明白”。之小心之谨慎,仿佛身旁是一枚炸弹,他得想方设法不让它爆炸:医院那么大,科室那么多,好多地方都是患者止步。要没个跟医院有关的人领着,别说农村来的人了,就是何建国去,也没法自己上病房找大夫,打门卫那儿就得给截住。更何况,看完了病后还有一系列的事儿在等着他,不,他们。他和顾小西。
果然不出顾小西所料,外一科主任吕姝正在手术。肝移植。手术从上午九点一直做到这会儿,吕姝中午饭都没吃,问谁谁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完,顾小西只能带着建国爹他们在病区楼道里等。楼道里医生护士往来匆忙,一下子五个大闲人戳在那里,十分的醒目十分的碍事,来往的人都会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们一眼,顾小西只能假装不知……平车的轧轧声从走廊入口处传来,顾小西精神一振翘首以待,终于看到了,看到了身穿淡蓝手术室服的护士!护士一手高举输液瓶,一手扶着轧轧作响的平车,不用说,平车上躺着的是刚下手术台的病人,如果这病人就是那例肝移植的话,那么,妈妈随后就到!
妈妈到时顾小西却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当时她正好来了个电话,简佳的,跟她说书的事,她们俩合做了一本书叫《人比黄花》,不料发行部主任坚决反对这书名,说是“卖不动”。他主张书名火爆刺激,否则无法“在书的海洋里一下子抓住读者的眼球”。顾小西登时火了,说那就叫《地下通道的无头女尸》。简佳这时才说,发行部主任说叫《我被包养的三年》。顾小西的第一感觉是,这书名不错,肯定好卖,也不是过于低俗。但听简佳的口气似乎很不喜欢——要不她也不会特地打电话来完全可以等到明天上班——这时顾小西才突然想到,“被包养”对简佳来说实在是太过敏感的字眼,她得想办法说服她。书名嘛,还是得听发行部的,毕竟直接面对市场的是人家,人家最知道市场上需要的是什么。咱就别整天把自己当文化人了,动不动弄点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什么的,过瘾倒是过瘾了,书卖不出去不照白搭?正说到顺畅处,身旁一声突兀响亮的大叫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是建国爹。“哎呀亲家母啊!你好啊?”同时人已三步两步蹿了出去,等顾小西抬头看时,他双手已紧紧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神情十分疲惫,刚刚站了五六个小时,近六十岁的人了。她强打精神跟建国爹招呼,同时闪电般看女儿一眼,相当的不满。这也是小西预料中的。要叫她,她也得不满。但她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惟一能做的是赶紧收起电话,硬着头皮张罗。
“妈!……他们,来看病。”
“这是小西大伯!”
建国爹显然对顾小西含糊不清的介绍不满,指着身边那个农村老汉对小西妈补充强调,令小西妈在心里苦笑不已。这就是他们的观念,只要结了婚,他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他的,一切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