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河-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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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气大好,远方海天一色,天空一片湛蓝,时已隆冬,此间却无半分寒意,只有海鸟在船上鸣噪,盘旋不去,王兰立在船头,闭目深深呼吸扑面而来的海风,惬意之极,却听得耳畔传来苍老豪迈的吟唱声:“兵气暗吴楚,江汉久凄凉。当年俊杰安在,酌酒酹严光。南顾豺狼吞噬,北望中原板荡,矫首讯穹苍。归去谢宾友,客路饱风霜。闭柴扉,窥千载,考三皇。兰亭胜处,依旧流水绕修篁。傍有湖光千顷,时泛扁舟一叶,啸傲水云乡。寄语骑鲸客,何事返南荒。”
王兰虽然不解文字,却听得正是眼下流行的“水调歌头”曲,只是辞中豪迈,有“大江东去”风范,且涉南北之事,又合当前之景,末句却颇苍凉,似是阅尽尘世后,骑鲸出游般,浑不似人间气象,不由得睁眼回头而顾,却见一清瘦老叟,皓首布衣,双目有神,眼望天际,神情意态颇为萧疏廖落,只是气度高绝,睥睨众生,自有一番出尘气慨,倒与辞中之意暗合,王兰虽久在军中,却也并非毫无见识,晓得此人不凡,也自肃然起敬。
“爷爷,咱们这是去哪?为何看不到岸?”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跑到这老人身边,虽身上褴褛,却是机灵可爱,仰头问那老人道。
老叟微微一笑:“此去乃是天之涯,海之角,大宋的极偏远处,有无尽风光,绝妙人物,乖孙儿可想去么?”
那小子拍手雀跃:“好!好!难怪爷爷这般高兴,咱也去天边看看,有甚么物事!”
王兰见后面数位官差死死盯着这老人,晓得又是一位被遣发的文臣,不由得心中浩叹:秦桧把持朝政,朝中稍有恢复之志者,便立不得脚,像这位老者,如此年迈,仍被发往琼州安置,何其酷毒!只他辞中之意,只怕对河北恢复之心未死,所以在此以辞言志,果然穷而弥壮,老而弥坚,令人敬服,不由得心生亲切,随口道:“先生果是达人,早已勘破世情,琼州之地何幸,能得先生驻足!”
那老叟闻言微微一惊,还未作答,却听那小孙儿道:“爷爷,去了天边耍耍,何时能回临安?”老叟面色这才微变,轻抚孙儿头发,缓缓道:“琼州哪里不好?临安城中倒不如这琼州干净,何必回去?”王兰听了,越发肯定这老人必是朝中大臣,不晓得如何得罪了秦桧,才吃这等苦头。只是同为抗金志士,心有所感,见老人意下不平,遂贸然道:“老先生且看着,河北义士正积储粮草兵甲,必不令先生愁居琼州,他日捷报来时,先生必可以诗酒自乐,或者返临安也有日矣。”
那老叟霍然而惊,注视王兰道:“这位壮士,莫非与杨再兴相熟?”
王兰也不觉大为讶异:“先生也晓得某家大哥?某家正是杨再兴麾下统!”
那老叟正色拱手,和声道:“原来是王将军!老夫李光。大宋罪臣,有幸在此见到将军,得知河北之事,实大慰平生,此行不虚矣!”
王兰这才失声道:“竟然是参知政事李大人!王兰失礼,大人勿罪!”
李光摇摇头:“老朽戴罪之身,哪里是什么‘大人’?倒是将军襄助大宋神枪,深入金贼腹地。保全河北宋人数十万。功盖当今。方是大宋栋梁,有杨神枪在河北一日,大宋有如磐石之安!老朽芶且于江湖间,而今又窜贬海外,只怕是等不得将军立下大功,恢复河山了!”
王兰久不在临安城中,不晓得李光如何会被贬到琼州去。再三询问才知道,原来李光与秦桧交恶,其来有自,绍兴十一年,岳飞北上救濠州时,张俊、杨存中等辈连连冒功请赏,李光独不信,且谓:“观金人布置。必有主谋。今已据东南形势。敌人万里远来,利于速战,宜戒诸将持重以老之。不过数月。彼食尽,则胜算在我矣。”后果如其言,任江西安抚、知洪州兼制置大使,并擢吏部尚书,才逾一月,又任参知政事,却大为秦桧所忌。既而秦桧论和议,罢诸帅兵权,撤淮南防御,李光又极力反对,所用地事由与岳飞如出一辙:“戎狄狼子野心,和不可恃,备不可撤。”更为秦桧所恶。
但真正让李光不得不离开临安地,却是秦桧荐举郑亿年为资政殿学士,李光却于御榻前面折之,又与秦桧相争于御前,因曰:“观桧之意,是欲蔽陛下耳目,盗弄国权,怀奸误国,不可不察。”是以秦桧不敢自辩,却在最后阴柔地总结了一句:“李光无大臣体。”
李光见终不能改变大宋朝命运,次日便愤然求去,赵构却并不希望满朝都是秦桧党羽,极力挽留道:“卿昨面叱秦桧,举措如古人。朕退而叹息,方寄卿以腹心,何乃引去?”但李光自知与秦桧相争,哪里有立足之地,遂再三上表求去,赵构无奈,只得让他领了资政殿学士虚名,却赴外任了个绍兴知府的实职,最后又拗不过秦桧,再召李光回临安任提举洞霄宫的虚职才罢。可是当年岳飞狱成,李光哪里坐得住,遂在临安城中四处奔波,为岳飞求告,言语中颇忤秦桧与万俟禼等人,深为两人所恨,遂由万俟禼上奏李光有“阴怀怨望”之罪,授建宁军节度副使,藤州安置。数年后又因秦桧之意贬于琼州,遂与王兰同舟。
王兰听罢,虎目含泪,拱手躬身道:“老大人如此为国,尚且远放天边,临安城污浊可想而知,此去琼州,在下有幸随行,必不令大人有失,只是在琼州府中一切皆须小心在意,若有何急难处,着人寻晋城商号,或者可以襄助一二!”
李光扶起王兰道:“将军大事在河北,如何到了这等海外蛮荒之地?”
王兰遂将杨再兴大计托出,李光听罢,捋须点头:“近年来杨神枪举动,江南士子颇有非议,谓杨神枪只晓得阿堵物,于恢复大计只怕生疏了,若非年内取了潞州,还不晓得有何种说法,老夫却早早料定杨再兴非是等闲之辈,昔时在临安城中之举,也不过聊以自晦而已,且看岳案一成,杨神枪飘然而去,仗手中枪在河北开创偌大局面,岂是一众短智竖子可比?江南士子未免眼界太小,容不下真英雄!便是此番令王将军赴琼设分号之事,也不无布局之意,老夫倒还小瞧了杨神枪!”
王兰闻李光对杨再兴如此高的评价,也是大悦,却道:“杨大哥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只是那秦桧直如此容不得人,才逼得大哥救岳二公子上太行,如今虽四面是贼,反而过得自在些,谅那河北地面,兀术尚不敢捋大宋神枪虎须,余子何足道哉,只等兵精粮足,便是用兵之时,眼下虽行商贾之事,却是为大业积蓄,大哥岂会与竖子一般见识!倒是李大人如此知己,若有机缘与大哥一晤,或者知之更深。”
随后附耳对李光道:“眼下洪皓洪先生便在晋城泽州府衙中措画大事,便是看不得临安城中污浊,才行此计,岂不胜于隐居葛岭百倍?”
李光一愕,却是若有所悟,苦笑道:“怪道葛岭好大火!老夫在藤州,只恨秦桧赶尽杀绝,却原来有这等安排,杨神枪好计!却是便宜了洪皓小子,才返江南,又逃回江北,岂不谬哉,当日便不该离晋城而南下,如今去而后返,徒增关节。”
王兰见李光色动,正要再说几句,却见一名官差缓缓靠近,当下也不多言,反正在琼州时间正长,以后有的是机会说话。遂一路无言,直至琼州,此时琼州下辖五邑,各自皆有港口,只是海船不多,往往只是补给之用,岛上总共不足十万人口,琼州府州治所在,城内城外也才不足万户,果然煞是荒凉,到处皆是杂树乱草丛生,猛兽虫蛇猖獗,只有港口至州府沿路略有平安景象,其余地方皆不堪行。
王兰入城后,自与麾下伙计觅地买屋,安排分号开张事宜,手中有的是银钱,虽然此处物价腾贵,也不愁没钱支使,李光到后却编入当地军管,幸好有王兰打点,将百十余送至军中诸统领校卒处,才让李光未受苦楚,李光口中不言,却深铭五内,与王兰心照不宣罢了。
此时上京城外,一队人马匆匆而行,为首的一骑勒马驻足,遥望上京城,轻轻“哼”了一声,却是当日与罗彦、术赤在汪古部草原上擦肩而过地完颜亮!
战太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杨大人卖书,洪夫子动疑。乱源!
安陈氏书铺外,车水马龙,十余辆大车挤得街巷中行过,虽是大冬天的,门口十余位伙计却跑得鬓角生烟,一个个大藤箱重达四五十斤,将大车塞得满满的,车队旁为首的老者负手立于桥头,默默看着眼前众人忙碌。书铺年青的二主事陈云亮小心翼翼地陪侍在旁,轻声问道:“马爷,这批要得忒急,书铺中赶工半个月才出活,不晓得哪里的买家,怎会要如此多的典籍?”
老马斜睨他一眼,捋须微笑:“偏生你这小子话多,仔细叫你大哥掌你嘴!”
陈云亮一伸舌头,一惊一乍地:“马爷可别,大哥手重,若是掌了嘴,怕是十天半个月的不能侍候马爷。”
老马哈哈一笑:“咱也不过是晋城商号中一小卒罢了,河北泽州府杨爷才晓得将这许多书有何用,生生照顾了你陈家,还来耍这等贫嘴!只是大宋朝只有你陈家才有这等上乘做工,老马也别无选择,大把银钱便只好入了你家口袋,何用你这小子卖乖?”
陈云亮腆颜道:“临安城中,哪个不晓得马爷货通南北,如此照顾小号,便是衣食父母,一年上万银钱,岂是细事?马爷但有吩咐,陈家无有不从。”
岂知老马也在发愣:杨爷可不是读书人,这般大买春秋尚书,是何用意?难道北边的番邦蛮子们大杀宋人之余,竟然开始放下屠刀,受夫子教化了?
数千里外。杨再兴此刻也正翻阅着一本“精装”《论语》,赞不绝口:“好东西,宋人精雕印本,天下无双,这陈家岂不就是后世的‘人民出版社’?怪道年入十万,雄居大宋出版业顶端,铺中定然人才济济,这等雕工。非积年劳作。不能幸致!”
洪皓恰从门外进来。听得话中数字蹊跷,不觉皱眉道:“杨大人所说‘出版社’乃是何物?莫非这卖书地行当也有结社而做的?”
杨再兴自知漏嘴,当下也不解释,却指着案上一堆样书,对洪皓道:“先生,若我晋城买来纸张,也印制夫子典籍。能否赚取这陈氏书铺之利?”
洪皓笑道:“杨大人非是皓首穷经之辈可比,竟然将发财的主意打到夫子头上,也算奇人!只是这陈氏在大宋一朝,已传数代,一书出自陈氏,不惟雕工精美,字无错漏,更是大宋朝钦定考本。天下读书人若非家有薄产。还花不起这个钱买陈氏的书,别家一本书才四五十文,陈家一本书却须七八十文。或者一二百文也有之,若是孤本扩印,或者文字多些,一卷费钱数也非异事,倒是一桩极稳的利润,可是晋城中读书人都少有,老夫虽勉力办学,也不过建得村学十余处,收得一二千蒙童,识文断字尚且艰难,哪里来的高手匠人雕工?此事却难。”
杨再兴默然半晌,才问道:“杨某一向少读诗书,不晓得大宋朝可有活字印书一法,不须雕版,只制边框,却于其中烧铸字块,一字一模,可以随文字移挪,是以一版而印万书,方便之极。”
洪皓随口答道:“此事老夫倒是有所耳闻,大百余年前,庆历年间,大宋布业衣雕工毕升,曾以胶泥为活字,此事在熙宁年间翰林沈括所作《梦溪笔谈》一书中有载,距今也有五十余年了,此书传世虽不多,老夫昔时在临安城中倒是见过,大人还道不曾读书,连这等事也知之颇详,老夫佩服!只是这活字之术,如今却罕有所闻,不晓得后来为何不曾广为应用,其便利处虽显著,亦必有其不便处。”
杨再兴口中默然,心中腹诽:“靠,后世里自然全用的是活字印刷了,难道我还会想在大宋朝搞激光照排么?这东西再有弊端,也在八百余年里统治了印刷术的高端,哪像眼下这等繁难?”当下也不与争执,只是作好奇状,坏笑道:“临安城中贫户,不过月入数百文即可足供生计,偏生这书价如此腾贵,却不塞了天下寒门士子求学之路?某虽不才,诚有意于此,愿天下寒门,皆可得闻书香,若先生不辞辛劳,可试与匠器作郭主事相商,试以胶泥、铁、铜、铅等物试为活字,择其可行者为之,若能成功,料那纸墨之属能费几何,大约一书之价,总不过十余文即可,岂不便宜了天下士子?”
洪皓初时不以为意,后来越听越是心惊,遂至汗出如浆,最后躬身拱手道:“大人远虑,实远过老朽!若非大人此话,只怕千百载以下,终无人悟得夫子之道如何不为天下人所学,老夫愧读诗书,却没有大人这等见识,这番仁德之心,远胜于晋城事业,老夫必亲历亲为,直将此术用于天下方罢!”
杨再兴见忽悠得这老头子也够了,当下正色道:“这些临安运来地书所费银钱不少,除我晋城各学塾中所用一概免费发放外,其余便往大夏、上京等地运去,只是书价须在临安十倍以上,以获其利,今年大夏国将汉学扩大十倍至三千学子,上京城中汉学成风,皆有先生一份力,晋城若不从中得些好处,如何出得了每年大宋在淮泗交割岁银地恶气!”
洪皓见杨再兴将这赚钱之事说得义正辞严,出门时思之再三,实在看不透杨再兴胸中所藏学识竟有多深,品行是真是伪,只觉得时而大义凛然,时而英雄了得,时而卑鄙下作,只得摇头兴叹而去。
此时上京城中,完颜亮已经入府换过袍服,衮帽貂裘,身材本就伟岸,人也英武,加上这一身袍服鲜亮,麾下众人皆赞不绝口,完颜亮在铜镜中自窥一眼,也气足神完,雄纠纠出门,纵马往大内而去。宫外侍卫见完颜亮下马,都是肃然起敬,入内宫时,大兴国早早得报,在宫门处侍候林卫。苦笑道:“大人来得好晚。宫中多变故。圣上久盼大人返朝,已为此不晓得醉了多少回数。”
完颜亮注视内宫,虽大雪堆积,却仍是处处透出金碧辉煌,皇家天子气自然流露,纵然远比不上
临安气象,却在这白山黑水地女真龙兴之地创造了一迹。眼下宫中之主。便是与自己一起长大地兄长,名义上的完颜宗干之子,完颜亶,只是这些年来,每见这位皇兄一次,便觉得生疏一分,虽然也常相对大醉,忘其身份。酒醒之后却仍是君臣有别。皇兄仍然高高在上,自己却只有在汪古部的大草原上才有这种人上人的感觉,那些强悍的蒙古骑士在更加强悍的自己面前俯首贴耳。让完颜亮有掌握生杀大权地成就感,这就是为什么皇兄屡次希望自己留在上京,却偏偏向往中京的原因罢?
“皇兄,你做这皇帝,当真做得如此辛苦?”见到完颜亶时,完颜亮心中对这位有如骨肉之亲地皇帝充满了同情:帘幕低垂中,人影稀疏,完颜亶已经半醉,面色青白,眼神迷离,手足不能自控,只在那里扶床咆哮:“滚开,给朕拿酒来!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都是皇后地人,都是来看守着朕地!”
完颜亮在这瞬间心中略有些凄苦,皇兄在这宫中实在过得不快乐,做人如此,当什么劳什子皇帝?还不如自己在大草原上过得快意!若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