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扬州--1550-1850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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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扬州的船只“沿于江海,达于淮泗”。对于很早以前的水路交通而言,沿海线路只有南方和北方之间的通道。扬州的设置即取决于这一事实。南方那个遥远的省级行政区“扬州”,后来成为一座城市的名字,但这样一座城市要到很久以后才出现。一开始只有粗糙的城墙,用来保护驻扎在山丘顶部的一些士兵。这是公元前486年的事,当时相互敌对的吴国和齐国之间发动了一场战争。南方的吴王夫差(约公元前495—前476在位)率领自己的人马向北渡过了长江,到处寻找一个适合作为城堡的地点。 现在的扬州市东边是一片平坦之地,西北边却有一系列低矮的小山。夫差的人马在一块高地顶部筑起了驻防墙,那里可以纵览下面的平原,后来这个地方被称为“蜀岗”。他们在东边开始了中国最著名的工程———开挖运河。它把长江与淮河联系了起来,这无疑是为了便于把军队和给养运往齐国边界。夫差输掉了这场战争,却在扬州的历史上为自己留下了声名。他所修筑的城堡在他败退之后显然被废弃了,留下了今日扬州市的起源。 这座城堡被称为邗城,开凿的水道被称为邗沟。这段早期历史以及此后大约三个世纪中的人工创造物,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得到了恢复。在这几个世纪里,中国变成了一个不同的地方。相互争战的各个国家已经被焊接成一个帝国,先是经历了秦朝(公元前221—前207)的短暂统治,然后是一个统治期更长的汉朝(公元前202—公元220)。公元前195年,汉朝开国皇帝刘邦把东南部的吴国作为封地交给自己的侄子刘濞。吴国覆盖了古称“扬州”的许多地区。吴王刘濞在邗城之地修建了自己的国都,并且称之为广陵,意为“开阔的山丘”。城墙长约十四里半(五英里多一点),围起了一块较大的区域,足以容纳小块的耕地以及居住区、军营和市场。 汉朝延续了四百多年。在此期间开凿了来往广陵的运河,筑起了堤防,栽上了桑树,并从大海中提取出海盐。大多数治水之举,包括江淮运河的改道,都发生在东汉期间(25—200),这让我们想到生齿日盛,拓殖扩展,还有灌溉和运输需要的与日俱增。直至东汉结束,广陵依然是一个边陲之镇,依然是南北交汇之处,不过这种交汇现在更加频繁,这座城市在政治地理上的基础地位得到了更牢固的确立。从这时开始,在从长江到淮河的运河边一直会有一座城市。 汉朝之后是一个很长的分裂阶段。广陵的战略意义———这在几个世纪之前夫差修筑其城堡之时即已预见到———得到了反复的证明,敌对各国争战期间,这座城市屡次遭到洗劫。5世纪末,诗人鲍照(414?—466)用诗文反映了这座城市在汉末遭到的破坏,不过这些诗句也适用于他自己那个时代的情况,其标志就是451年和459年的广陵屠城事件: 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 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鲍照的诗题为《芜城赋》,广陵因而也被称为“芜城”,即荒芜或者“长满荒草”之城,从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座城市的命运之短暂。 直到隋朝(581—618)重新统一为止,这座城市都没有完全复苏。589年,隋朝太子杨广(他在历史上更为人知的名称是隋炀帝)驻于广陵,负责管理南方这个幅员辽阔的省级行政区———扬州。他重新恢复了这个地方,建造了一个繁华的大城市,他称之为“江都”,或者说是“江边的大都市”。好几个世纪里,这个名字既指一座城市,又指管理该城的那个行政区域,但其最著名之处依然与昙花一现的隋代荣耀相连。隋朝建立还不到三十年,叛乱就导致了它的灭亡,此时炀帝的逃亡之所正是江都。他在618年被谋杀,葬于现在的扬州城不远之处。一千多年以后,石涛将他的墓地画进了一幅秋景当中,以此缅怀一个朝代的逝去。
《说扬州》 第一部分 基础《说扬州》 名字和一个地方(2) 在隋朝江都城的基础上出现了一座唐朝(618—908)城市:它位于平原而非山丘之上。从名字和行政地位的多次改变来看,它的成长最初并不稳定。朝代的更替通常带来地名的变换,这不仅是因为行政层级、疆域和领土范围发生了改变,也是因为名字的改变意味着国家贴上了新朝代的标签。隋代江都城曾经是一个在行政方面相当重要的城市,下辖长江南北的16个县,即现今江苏和安徽两省的范围。其重要性在唐初得到了重申,624年成为一个都督府的驻地。此时它获得了“扬州”这一名字,尽管其治所依然是“江都”。 这并不是该城的最后一次更名———广陵这个名字在8世纪中叶一度被重新起用过———但这座城市正是以“扬州”为名渡过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并且这个名字实际上延续了下来。诗人们将它刻入文集当中———这对于创造和维系某种历史传统而言至关重要。公元8世纪,李白(701—762)在黄鹤楼送别孟浩然(689—740),使它变得名垂千古———“烟花三月下扬州”。 有唐一代,扬州一直很繁荣。用谢弗(E。H。Schafer)的话来说,它是“8世纪中国的宝石……是一座熙熙攘攘的中产阶级城市,金钱在那里轻松地流动……是一座衣着考究的城市,一座随时可以获得最好的娱乐的城市”。它的繁华得益于南北交通的增长。随着从南方到都城长安的商船数量在7世纪和8世纪初的增加,内陆水道系统也得到了扩张以适应这种情况。扬州有着优越的地理位置,能够从交通的改良中获益,并且获得了作为商业凌驾于农业之上的名声。它成了一个地区间乃至国际贸易的中心,吸引了来自亚洲腹地和西部的大量商人。安禄山叛乱(755—763)爆发后,它成为淮南节度使的驻地,和新建立的政府盐业专卖体制的行政中心。由于士兵、难民和盐商的流入,城市人口逐渐膨胀。 这种经济、官僚政治和战略功能的混合,意味着扬州依然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城市,直到黄巢叛乱(874—884)为止,随后降身为争战双方手里的一枚棋子。城墙以及城内的许多地方,可能在957年南唐躲避后周军队时遭到了摧毁。南唐末代皇帝李煜(936—978)用如下诗文来凭吊这座城市的毁灭,这不禁让人想起五个世纪以前鲍照的赋: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10至18世纪扬州城墙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见证了这座城市后来的兴衰命运。北宋时期(960—1126),沈括谈到了扬州以往“最有富盛”,他从唐代扬州城墙的庞大规模中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唐代的扬州城墙“南北十五里百一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是广陵城墙的三倍还多。相比之下,修筑于后周(951—960)期间的城墙,所环绕的仅仅是唐代扬州城的东南一角。北宋期间没有进行任何修筑城墙之举,与此相应的是这一时期扬州城地位的下降。但在南宋期间(1127—1278),都城位于长江以南,而不是长江以北,扬州成为保护朝廷的堡垒,又增加了两道围墙,一道是为了保护蜀岗上的要塞,另一道围墙更小,是为了将要塞与主城连接起来,这样总体城区范围得到扩大。1276年8月,蒙古人花了很大力气才征服这个复杂的三城结构。这个悲壮的围城故事说,城里的人即将饿死,南宋守将李庭芝(1217?—1276)登上城墙向敌人宣告:“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 蒙古人在宋朝的各座城池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因而对于修筑城墙并不怎么热心。他们可能任由扬州周边的城墙沦为颓垣。元朝(1271—1368)的防卫不是依靠城堡,而是依靠大量骑兵的运用,这在江淮地区尤其如此。《马可?波罗游记》中言之凿凿地说,“人们以贸易和制造为生,因为武士和重装骑兵的大量甲胄都是在那里生产的。大量军队奉可汗的命令驻扎在该城及其附近地区”。但在1357年,朱元璋(1328—1398)的造反势力占领了扬州,他后来成为明朝(1368—1644)开国皇帝。此时朱元璋正在与另一支造反势力张士诚(1321—1367)作战,于是让自己的人马修筑了一道城墙以防御张士诚的军队。由此发展起了吧龙在1793年所看到的那座方形城市,它为一条河道和城墙所环绕,“很古老,上面覆盖着苔藓”,尽管其年代相对来说已经较晚。1557年修筑了第二道城墙,以保护那些居住在旧城以外者。 有明一代,扬州成为一座府城,管辖着长江以北的十个县,并且经历了最后一次更名,被称为维扬府。这个名字与“扬州”有着语源学关系,其出处来自《尚书》中的一句话:“淮海维扬州。”这句话似乎可以解释为“淮河与大海之间只有扬州”,尽管“维”字的意思在这里还不确定。民间仍在使用“扬州”这一名字,“维扬”则成为明代以后诗文中的用法。该城在宋代的名字“江都”,依然做为它的本县的名字而保留下来。
《说扬州》 第一部分 基础《说扬州》 城市与帝国 一、城市与帝国 到明末为止,扬州历史中的一些稳定特征已经形成。该城基本上是一个国家的产物。政治地理因素是决定这座城市的历史发展的关键,并且在任何时候,南北关系都在促进或者阻碍着它的成长。从作为南方王国抵御北方王国的堡垒开始,其军事意义在随后围绕它而展开的历次战争中得到了确认。在关于扬州历史的著作的序言中,姚文田(1758—1827)如此评论这一特征:“维扬为南北要津,自秦汉以后,迄于戎马之冲,其郡县之废兴,疆域之分并,视他郡特多。” 围绕扬州而展开的军事冲突,乃是缘于江淮地带在战略上的重要性。从中华帝国初期的历史开始,每当分裂期间,江淮之间往往就会成为一道边界。三国时期(220—265)吴国与魏国的边界,南北朝时期(420—589)魏国与齐国的边界,五代时期(907—960)南唐与后周的边界,以及12、13世纪宋金之间的边界,都沿着这两条河流的流向而划分。南明期间,就在扬州不幸被围的1645年,江淮下游地区成了南下的满洲军队与南明都城南京之间的缓冲地带。 以北方为重心的朝代,比如唐朝和元朝,自然有兴趣控制或者利用南方的资源。南宋和南明这样的朝代同样想让其疆域免遭北方的侵袭。扬州位于南北交通要道上,因而在王朝冲突中就成为一个可能的军事目标。占领这座城市,对于北方的势力而言意味着可以很容易到达长江,对于南方的势力而言则是长江的有力屏障。在和平稳定时期,这座城市同样可以成为重要的行政中心。幸好更多的时候都是和平状态,因而扬州总体上发挥了很好的区位作用。 当国家统一、政治稳定之时,扬州通常能够从如下两种重要制度中获益:大运河以及食盐专卖。南宋期间都城位于杭州,大运河的重要性不如隋唐时期;但它在元代得到了复兴,并且向北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因为都城在大都(今北京)。明朝一开始定都金陵(南京),后来仿效元朝于1428年定都北京。因此,大运河的维护就成了朝廷的当务之急。作为一条地区间交通贸易线路,尤其是作为每年南方漕粮北运的线路,大运河使扬州变得极为重要,因为它是运河上的一个重要港口。 食盐专卖在唐代就已经是扬州城市经济的重要因素,它为扬州在16至18世纪复兴并成为中国的主要城市之一提供了基础。宋朝时期,扬州的城市经济没有多少值得提及之处,但盐税依然是政府收入的重要来源,对于南宋的防务经费而言至关重要。元朝时期,盐利可能是国家最主要的财政收入来源,两淮商人的财富已经得到了公认,成为一个事实上的私人银行,官员们可以通过他们为运河等公共事务筹集资金。 在主要家族的世袭控制下,大运河和食盐专卖得到了发展,并向他们的利益倾斜,但它们也为这座城市在和平时期的繁荣提供了基础。总的来说,扬州是一个人为结构的获益者,这个结构的存在取决于国家的政策,只有善治才能确保其效率。淮安也在部分程度上拥有该城这种物流优势,它在大运河的更北边,就在淮河与大运河交汇处的附近。明清时期,淮安也承担了扬州那样的行政功能,比如盐业贸易、漕粮运输和关税征集。 扬州紧邻长江,这决定了它在历史上相对于自己的北部邻居的优势地位。隋朝时期,扬州成为北方的最前哨。从那里再往前走,势必就要越过长江———早期曾经有一位皇帝对这条大江感叹说:“嗟夫!固天所以阻南北也。”跨过长江就进入了真正的南方,唐朝和南宋时期那里的经济和人口增长,将给吴越地区带来相比于全国其他区域而言的持久优势。 即使有着靠近长江这一相对优势,扬州依然容易受到行政结构变动的影响。南宋时期,附近的长江港口仪征———当时名叫真州———成为漕粮转运使的驻地,并取代了扬州作为茶叶和盐业贸易中心的地位。同样,扬州的行政地位在元朝时期一度上升,成为省级都会,后来这一角色又回到了南部的杭州身上。因此,扬州虽然据有醒目的核心位置,但其潜力也可能因为官府的一纸命令而戏剧性地下降。
《说扬州》 第一部分 基础《说扬州》 城与府(1) 二、城与府 14至20世纪初,中国的政治地理结构保持着相对稳定,尽管国家的版图在清代得到了巨大的扩展。在这几个世纪里,扬州是一个很大的府的治所。中国人习惯于对行政中心及其所辖政区的地名不加区分,有时候会导致城市和府的混淆。比如,一说到18世纪盛世期间的大扬州地区,人们就往往会从城市的财富推及区域的繁荣。事实上,即使是在扬州城很繁荣的时候,其广大农业腹地内的居民,能做到收支相抵就已经很幸运了。尽管如此,扬州的巨额财富依然主要来自其属地,有时候该城看上去在扬州府之内但却不属于后者,其他的时候,这种联系却显而易见。 扬州府据有江苏省中部的大部分地区,方圆2万多平方公里。该省的中部区域南被长江、北被淮河一分为三,尽管淮河河道在12世纪末以后逐渐为黄河夺占。对于观察者而言,这三个地区的划分非常明显。一段晚清时期的评论记载了它们之间的反差: 北部地区,特别是徐州附近,与华北没有任何不同。甚至不及华北富足,只有稀疏的竹林、柳树、白杨和一些刺槐,为这片贫困地区带来些许绿意。很少看到桑树,既不种水稻,也不种茶。栽有一些果树,果子很不错,尤其是桃。中部地区比北部好不了多少,但运河湖泊中满是鱼类,那里生长的棉花质量非常好。南部地区情况最佳,棉花、水稻、桑树及普通谷物是主要作物。竹林茂盛,但茶叶的种植很落后。山丘完全裸露在外。长江、运河、湖泊中有各种鱼类。 18世纪的田赋定额,证实了中部地区的条件比南部相对更差。南部的在册土地不到全省一半,却承担了大约四分之三的地丁银和更大比例的田赋。从税收来看,除了主要出产于北部的小麦以外,南部的各种税赋比中部和北部的总和还多。尽管中部地区不像北部那么贫穷,但这两个地区之间的差异,几乎没法与南部和省内其他地区在繁荣程度方面的鸿沟相提并论。 就像金介甫(JeffreyKinkley)曾经评论过的湘西一样,江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