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边缘-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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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阿灵。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就别老往我这里跑了。好好休息。”士心说。
阿灵给他倒了一杯水,拿在手里,又拿了一把勺子,坐到床边,说:“我不累,你好好休息,我还等着你帮我找工作呢!”
士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阿灵舀了一勺水,放在自己嘴边,吹得凉了,喂给士心喝。士心继续说:“也别花钱给我买东西了,我什么都吃不下。你身体不好,自己多心疼自己……”
“你还说!”阿灵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温柔地笑笑,说:“我这么能干,肯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看啊,现在我又胖了!”
士心笑笑,再没有说话。很多时候,感情是一种交流而不是交换,虽然自己没有为阿灵做什么,但是两年里阿灵却帮了他不少,也给了他很多温暖和感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这所空旷的校园里,温暖和感动是他最需要的。尽管如此,面对阿灵的付出,他依然很坦然,因为所有的情感都在一个目光或者一句话之间交流完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都会为了彼此而付出很多东西,而且永远都不会计较什么。
“谢谢你,阿灵。”他说。
“还说啊?”阿灵扬起手,假装要打他。忘了手里的勺子里面舀了一勺水,一勺水哗哗地洒在士心身上。士心本能地往后一躲,头碰在书架上,他立刻哎哟了一声,然后嘿嘿地笑了。
看到他笑了,阿灵似乎比什么都开心,一朵红云立刻涌上了她本来苍白的脸蛋,两枚酒窝清晰地显出来,她真的很美丽,憔悴的神色掩不住美丽的容颜,如果不是因为病痛和贫寒而忙着工作,她应该是大学里众人追逐的对象,一定会过着被人宠爱的幸福生活。
“你笑起来真好看。”士心很认真地说。
“我本来就好看。”阿灵仰起头,做了一个鬼脸,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个她买来的苹果,一边削皮一边说:“你现在才发现我好看啊?都说你很迟钝,我死活不相信,原来是真的。”
窗外,傍晚的风吹得树叶索索作响,梧桐树上巨大的叶片随风摇曳着飘落下来。窗户里透进来的风把阿灵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士心望着她,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感动,轻轻握住阿灵的手和她手里的苹果,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阿灵。
阿灵的脸上涌起一片花朵一样的羞赧,但她没有把手抽回去,默默地看着士心。这一刻,狭小的宿舍里充满了温馨,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但似乎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们都很明白,从这一刻,彼此都成了对方心里永远的牵挂。
他们很清楚,什么都不需要说出来,什么也不能说出来,面临的处境不允许他们说出来。但就在这样的默默对视中,心与心交流和融合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愫在两个人心底升腾起来,这一刻他们无限幸福。
10
钱强推门进来了,他的脸上依然堆满了那种温和的笑容,东拉西扯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切入正题:“张士心,总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去医院看了吗?”
士心躺在床上,说:“看了。要手术。没有别的办法。”他似乎预感到钱强的这一次到来一定有着特别的目的。
“到底要做什么手术?你实话实说。”
“您知道的,要换肠子。”士心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士心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压力了,把隐瞒了很久的事情终于说了出来,顿时感觉到轻松了许多。他不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为了瞒住自己的病情,他已经压抑了很久了,承受了很多了,现在他轻松了。
“哦……”钱强似乎没有想到士心居然把真实情况说了出来,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能彻底治好么?”
“医生说,如果不出现排斥,应该很快能康复。但是肠子粘住了脊椎,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性。”士心说,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如果这次生病一定要有一个结果来让他承受,他也会坦然面对。长久以来的隐瞒让他太疲倦了,他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很明白,这个时候隐瞒病情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就算现在老师什么也不知道,他依然没有精力上课和工作。在宿舍里躺下去的最终结果也只能是离开学校。
“这样啊,你还是先去医院看看,确定一下。我向系里反映一下情况。”说完,钱强就走了。这是士心在大学里最后一次见到钱强。
士心到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建议他尽快接受手术。那个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即使他回到学校,也没有精力学习,反而是一件坏事。“最坏的结果就是失去学业,但是如果你抓住最后的机会利用学校公费把病治好——你本来就应该享受公费医疗——你明年还可以考大学,但如果你彻底垮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但保不住学业,将来做手术就要完全由你自己来出钱了。”他说。
士心动摇了。是啊,如果他坚持下去,不用很久他必定会因为病失去学业,到了那个时候他连看病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于是他点点头,说:“嗯。我做手术。我去学校开支票。”
第九章
1
张士心几乎奄奄一息地走在校园里。
一连几天他都在找系里的老师和校医院的领导签字要住院费,但钱强一直没有露面,没有他的签字,他一分钱也要不到。医院请来了在北京作学术指导的一名苏州肠胃专家给士心做手术,但那个专家要很快离开北京,所以手术必须尽快进行。
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钱强。今天他冒着细密的雨,再次找到钱强的办公室,但依然没有人。他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看见钱强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片剪下来的报纸,正是自己一年多以前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自己在双休日里辛苦工作的一些经历和感想,并且在那一次的全校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他不知道钱强为什么刻意要把这篇文章压在玻璃板底下。
他没有等到钱强,就慢慢地回到了宿舍。这一段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个钟头。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往前走。回到宿舍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湿透了,他擦了擦脸,把外套脱掉,很疲倦地倒在床上,想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海涛和邓月明下课回来了,两人几乎同时看了躺在床上的士心一眼,嘴巴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都没有开口。士心觉得有点儿奇怪,想问问但又没问。这时候阿灵和秦春雨竟然推开门闯进了宿舍。
还不到晚上五点,她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男生宿舍里,而且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士心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从床上翻起来,想要下床,也许是用力过猛了,肚子一阵剧痛,他痛苦地弯下身子,蜷缩在床沿上,嘴巴里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两个女孩子同时到了床边,扶住了他。
“没事儿,别那么紧张。”士心看看春雨,又看看阿灵,他开起了玩笑,“你们俩神通广大,竟然擅闯禁地,小心老大爷来抓你们。”
果然,这时候楼道里传来了看门的老大爷的一口河南腔:“那两个女同学,躲到哪哈去咯?快给俺出来哟。”
宿舍门开着,老大爷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女孩子,怒冲冲地过来赶她们:“快出去!紧着慢着拦都拦不住,你俩真行。”
秦春雨一直阴沉沉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她几乎吼着冲老头说:“他都成什么样子啦?马上要离开学校了,我们来看看也不成啊?这还是一个大学么?怎么人都没有人性了啊?”
这句话钻进耳朵里,士心立刻就觉得轰地一声,似乎天都塌了。难怪大家今天的表情都那么奇怪,他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秋雨绵绵的季节,注定成为他离开学校的时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看大家,又默默地低下头,颓然坐在床上。阿灵突然就哭了。
2
十月是北京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一连很多天天空都飘着绵绵细雨,空气湿润,带着一点点寒凉,雨点儿夹在微微的风里落在身上落在脸上都很舒服。
张士心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九六年十月底的这一场秋雨。滴滴嗒嗒的雨不像是下在地上,倒像是一点一点落在他心里,他的心情像雨天一样潮湿和沉闷。两年来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被这一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除了依然纠结在身体里折磨着他的病痛,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一场彻夜的痛哭能够洗尽他内心所有的病与痛,让他变得通体透明,他愿意坐在雨里面痛哭到天亮。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的时候,宿舍里来了两个人,一个人交给他一张单据,上面写着“学生退学通知单”,另一个人给他的是一张火车票。“四天以后的,到时候学校会送你走。”他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士心知道自己的眼泪随时都会喷发出来,但他憋足了劲忍受着。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痛苦,心里充满着的只有迷惑。“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仅仅是把消息传达给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系里的老师问问。”给他退学通知单的那个人说,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没有再问。他脑子乱极了,但他知道现在问这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他没有接通知单,也没有接火车票,颓然坐在床头。那两个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走了。宿舍里的人都不敢出声,静静地看着士心。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只有这几个人目睹了士心两年来艰难的求学生活,也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士心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是多么珍惜,为了维护这份学业付出了多少艰辛和汗水。
3
“把这个戴上,神会保佑你平安无事。”春雨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套在士心的头上,“这个十字架我戴了整整十年,一直保佑我平安无事。你那么善良,我相信万能的主一定会庇佑好人。”
士心望着春雨,想送给她一个微笑,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虽然一直以来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但我知道你的病一定很严重。可惜……可惜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只能祈求上帝好好保佑你,让你健康平安。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和大家一起等你回来。”
士心笑了笑,艰难的苦笑。
“你为了救我失去的那些钱我还没有完全还给你,可是我现在不给你。我要等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亲手交给你。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为了我付给你的高昂的利息,你也要好好地回来,你知道么?”春雨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起来。士心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这个时候他的眼泪却变得格外倔强,一直在眼眶里涌动却不肯流出来。
士心再也没有找到钱强。系里的老师给他的回答是对他退学的事情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开出那份退学证明的是学生处,士心抱着最后的希望找到那里,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对他爱搭不理,语气里带着些揶揄:“该学的时候不知道学,现在知道着急啦?”
士心分明感觉到那种语气和神态里面有一种蔑视。两天里他到处找老师问,到处见到这种神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不争气的泪水时刻在眼眶里整装待命,随时都会喷涌出来。但他压抑着这种伤害带来的痛苦,依然用很缓和的语气说:“我仅仅想知道,为什么会让我退学。”
那个胖老师白了他一眼,低下头自言自语:“怪不得退学。”然后扭头对他说:“学习困难。旷考。哪一条都够格儿。”
“旷考?”士心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委托钱强办理缓考手续的事情,他的头发根儿里忽然升起一股寒意,但他不相信钱强会那样做,毕竟他是一个老师。
“您说的是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吗?”他问。
“难道你以前还旷考过么?没办手续就不参加考试,你胆子还真不小。这是国家一流大学,你以为是幼儿园怎么着?”
士心彻底明白了。上学期期末考试申请延缓考试,钱强替自己办的手续。但就是这个老师,压根儿就没有给自己办缓考手续,而是以士心私自没有参加考试为由向学校反映,导致学生处老师做出了勒令退学的决定。
从学生处出来,士心立刻找到了系主任,把真实情况向系主任做了说明,提出了自己的申诉意见。系主任满脸堆笑,叫他心不要着急,安心养病,先回家把病治好,然后回学校继续念书。士心犹豫了片刻,他不敢再轻易相信这里的老师。系主任就笑着问他:“就算我们现在让你马上上课,你能保证有精力学习么?”
“不能。”士心摇摇头,默默地说,“我还要做手术……”
“所以啊,你先回家,学校会帮你把病看好,然后继续学习。至于钱老师在这次事情上的一些失误,呃,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经过调查会研究决定怎么处理。”
离开系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士心心里多少还存着一点幻想。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充满着道理,让他觉得不应该不信任这样的老师。但到了第四天上午,系里来人送他走,并且已经打电话通知士心三姨将他因为旷考被退学的事情转告父母的时候,他才认定,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真正了解学生的困难,也没有一个老师会真正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穷学生,哪怕已经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所有的人都会把这种错误延续下去,而且会精心修饰这个错误,让它变得完美,变得不再像一个错误。
他几乎崩溃了,几天来的身体和内心的煎熬把他拖垮了。什么手续都没有办理,一个合理的答复也还没有得到的时候,他就被学校派来的几个人团团围堵在宿舍里,似乎要他马上离开学校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来得及收拾一下东西,就被送到了学校门口,那里有一辆已经安排好的出租车在等待。除了那几个监督着他离开的人,只有宿舍同学和阿灵、秦春雨来送他。很多人还都不知道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士心将永远告别他钟爱的大学。
他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他太虚弱了。他甚至连跟那些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按照计划,明天就是他做手术的日子。也许这个时候,医院里的医生正在等他去做手术。
“我给医生打一个电话。”他说。然后走到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他的手颤动得厉害,接连几次都拨错了电话号码。
“医生,我不能做手术了。我现在要回家了……”他的眼泪瞬间就喷了出来,抱着电话很大声地哭了出来。这一场哭泣他整整憋了两年,这两年里他把所有的泪水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挂着微笑的面庞里面充满着眼泪,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坚定的身体里面,有多少辛酸在荡漾。当所有的苦难换回来一个彻底失败的结局的时候,他痛痛快快地哭了。
“你……我很正式地告诉你,如果现在不做手术,你最多只有两年的时间。你的肠子已经大面积坏死了,这不是一般的病,会要命的。”医生在电话那头说。
4
这一天注定是他二十年的生命里最脆弱的一天,从那些人把他塞进出租车送到火车站登上火车开始,他的泪水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火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他看到窗外的阿灵和秦春雨泣不成声,跟随火车跑动着,不住地朝他招手。
士心忽然不哭了。也许,所有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