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边缘-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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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拳打在他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但是双手仍紧紧抓住不放。等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那人蓬乱的头发,一张灰突突的脸上堆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看着他。
士心不敢动,因为任何剧烈的运动都可能使他肠子的伤口撕裂。
那人跟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摊开双手,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士心看清楚了,那是一袋面包。士心没想到这个人抢来的竟然是一袋面包。他忽然就松开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抓住他。
那人冲他笑笑,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面包捡起来,撒腿跑了。这时候那个在后面追赶的妇女的声音传了过来,人也气喘吁吁地到了。她看见士心把那个人按倒在地上,就放慢步子走了两步,没想到士心忽然又把人给放了,妇女一着急又跑起来,嘴里依旧喊着到了士心跟前。
士心从地上起来,拍拍灰土,忽然发现自己的裤子膝盖处磨破了。他用手搓了搓磨破的地方,将车扶起来准备离开,那个女人却一把抓住了他。
“哪里跑?小贼!”她吼道。
5
“姓名。”
“张士心。”
“年龄。”
“二十二岁。”
“职业。”
“没有。”
警察抬眼看了看士心,用手里的笔敲了敲桌子:“小偷也是职业。怎么能说没有呢?”
士心瞪了警察一眼,说:“我不是小偷。我没偷东西。”
“没偷东西干吗上这儿来啊?敢情我们请你喝茶来了是不是啊?”警察脸上露出一种揶揄的笑,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说!老老实实说出来!”
士心斜了他一眼,没吱声。
“把身上东西都拿出来!”警察敲敲桌子,“你自己的,抢来的,偷来的,都放到这儿。”
士心把身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除了一支笔和一块没有表带的电子表,还有几张零钞和一个红色的学生证。那是他在师大念书时候的学生证,他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交回去,现在出门的时候带在身边,多少能起到一点护身符的作用。
果然,警察翻开了那个学生证。
“哟!大学生。”警察看了看他,又翻来覆去地看看学生证,然后把证丢在桌子上,说:“学得不错啊!连偷东西也学会了。说吧,都说了,就给你送回学校。要是不老实,先关你三天。”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没偷东西。我帮她追那个贼,贼跑了,她就拉住我不放。还报了警。”士心说。他有点担心作为护身符带在身边的学生证会给他带来意外的麻烦,所以就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证,那个警察啪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脸上又出现了笑:“我叫你拿回去了么?不说是吧?我打电话叫你们学校的人来,看你说不说。”说着就拨通了电话,向114查询学校的电话,一边听一边写在了纸上。
士心知道麻烦就要来了,如果学校知道自己仍然拿着学生证在外面乱跑,而且闹到了派出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说。”他低头了。在这个时候,静静地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他再也不愿意遇到意外的波折。就算再怎么艰难,也要让这份艰难的生活尽量平静一些。
“早说啊。偷什么了?”
“面包。”
其实警察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对这个案子给予高度重视,他也一早就知道案件的标的不过是一袋面包。也许是闲着无聊,他故意跟士心闹了半天。
士心一边说他一边写,才写了几句话,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那个抢走面包的青年。
“我来自首,把他放了吧。”他说。
士心没有被拘留,警察当场放走了他,并且一个劲地向他道歉,那个报警的女人也不好意思地一遍一遍赔不是。士心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派出所。出门的时候他特地看了那个来自首的年轻人一眼。那人依旧狡黠地笑着,看着他,灰突突的脸上嘴巴里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分外耀眼。
他出了派出所,已经是夜幕降临了。他正准备骑车离开,那个警察追了出来,在他后面喊:“别走!我给你们学校打电话报告你见义勇为的事情,值班的老师说让你在这里等着,他们马上过来接你。”
士心脑袋里轰地一声,险些晕倒。
6
学校收走了他留在身边的学生证。那是他曾经在师大念书的惟一凭证,也是学校留给他的惟一一件纪念品。学校的老师怀着喜悦到了派出所,没想到见到的竟然是一个已经被退学的学生,就都扫兴地回去了。
“喂!李记者啊!您就甭来了,见义勇为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临走的时候,一个老师打了个电话,让士心觉得心里酸酸的。倒是那个警察,走过来拍拍士心的肩膀,说:“不错,小伙子!”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马一他们还在打牌,士心独自上床睡了。这时候肚子很痛,怎么也睡不着,他就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觉得像现在这样成天在外面跑,辛苦不说,收入也不多,除了养活自己,能够给家里的很少。他还需要找更多的工作来做,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他的生命将剩下最后一个年头。而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什么也没有给家里。
他又有点担心起那个投案自首的青年来。那个人脸上总是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偷走的也仅仅是一个面包,而且竟然自动投案了。从这一点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坏人。有心偷一块面包的人不多,为了偷一块面包敢于去派出所投案的人更加少见。士心想起来就觉得那个人真的很好玩,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派出所看看。
第二天他忙完了工作,去的时候派出所的人说那个人已经被放走了。不过那人临走的时候居然留了一张字条,让警察转交给士心。
“你们真的不认识?”警察把纸条递给士心,问他,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士心的脸。
士心接了纸条看,没有回答警察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
纸条上写的是那个人的名字和住址。他叫桑德伟,住在中关村西侧巴沟村的平房里。
士心不知道他给自己留写地址和姓名有什么用,但他感受到了一种信任。就在他抓住桑德伟的那个瞬间,桑德伟打了他一拳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反抗,狡猾地看着他笑,他放走了桑德伟,那小子居然又自己来投案,看上去很有趣。他知道,这个小子是个好人,不愿意自己替他背黑锅。
下午他发完了传单,就骑着车子穿过北三环,到了巴沟村,很快找到了桑德伟蜗居的地方。一间只有四五平米的小屋子,里面支着一张高低床,堆放着一些杂物,洗脸盆丢在门口,里面泡着一双还没有洗的袜子,桌子上放着一些书,居然码得很整齐。
桑德伟理了发,脸也洗得很干净,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对于士心的到来他似乎一点也不奇怪,把士心让进屋里,他把床上的东西一古脑儿抱起来,丢到了院子里。隔壁屋子里住的大概是房东,看见了就从屋里朝外面喊:“把你那些破烂拿进去!丢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招苍蝇啊?”
桑德伟没搭理房东,把那些东西用脚往一块儿拢了拢,就进了屋子。笑呵呵地说:“天下最穷是书生,别见笑啊,你。不过,是龙总要飞上天,我桑德伟终究会成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中国作家。你就等着瞧好儿吧!”他伸了个懒腰,继续说:“我这里没有开水,没有面包,你随便看看书吧。我去弄点儿吃的回来。”
士心从床沿上起来,想说什么,但被桑德伟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去偷。放心吧。再说了,就算偷块儿面包,那也没什么。窃书不算偷,窃面包难道就算偷?非也非也!”说着话出去了,没过多少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袋方便面,两个鸡蛋和几根葱。
在桑德伟家里吃了一碗方便面煮荷包蛋,士心就回了学校。桑德伟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很多,士心从他的话里面知道,桑德伟大学毕业之后混在北京,主要是怀着一个成为大作家的梦想靠写稿子过日子,但是在还没有成为大作家之前,几乎每天都在苦苦等待稿费用来填饱肚子,那一天实在是没有东西吃了,到一个出版社去看自己的书稿,回家的途中饥饿难耐,就从路边小店里偷了一块面包,没想到还被士心给捉住了,自己投案自首之后也没受到什么处罚,满脸堆笑地承认了错误,楚楚可怜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警察就把他放了,那个追她的胖女人还把那块面包送给了他,叫他以后肚子饿了就去她家里吃饭。刚才吃的方便面和鸡蛋是从门口的小店里赊来的,大葱是从菜摊儿上要来的。他在这里住了两三年,跟周围的人都混得稔熟,赊一点方便面什么的不是难事儿,发了稿费一准儿还清了。
“幸亏有张北京身份证儿,不然准得让警察遣送回家。”士心临走的时候桑德伟说,“那女人可真逗,追了半天还是把面包送给我了,何苦呢?还说叫我去她家里吃饭,就好像我整个儿就是一个不要脸皮的人一样。话说回来,你小子在外头跑可得留点儿心,干啥都好,千万别招惹警察。”
“放心吧,你。你没想找点别的事儿做么?”士心问。
桑德伟没回答,士心也就不说什么了,骑车走出老远,听见桑德伟在后面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懂么,你?常回来看看哪!”他说完话就唱了起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7
回到宿舍之后,肚子疼得很厉害。这些天他一颗药也没有吃,今天骑车跑得多了,身体有点吃不消。
疼痛难忍的时候他想买一点止痛片来吃,多少能缓解一下疼痛,但在他潜意识里,已经彻底地放弃了对这个病的关注。既然已经没有希望治好,他就不愿意在病上面花一分钱。来北京的一个多月里面,他真正工作的时间并不多,还没有拿到收入,就算等到了收入,他也要把这些钱全部寄给家里,一分也不留。在这样的境遇里,他觉得自己每花一分钱都是浪费,不管这钱是用来治病还是用来填饱肚子。
他刚刚躺下,马一宿舍里的传呼器响了,楼下有人找他。他知道一定是秦春雨。整个学校里能找他的女孩子只有秦春雨。
果然是秦春雨在楼下等他。看到士心从楼里面走出来,秦春雨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微微笑着。忽然就快步走了过来,顺势给了士心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肚子上。士心猝不及防,这一拳正好打在腹部伤处,士心哼了一声,蹲下了身子。秦春雨慌了,忙蹲下来不停地问他怎么了。女孩子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原本是想开个玩笑惩罚一下士心来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告诉自己,没想到光顾着开玩笑,竟然忘了士心的肚子有伤,不知轻重的一拳就打了上去。
士心紧皱眉头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秦春雨急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围已经围了几个学生,有人问需不需要帮忙,秦春雨叫他们帮着把士心扶起来,士心摇了摇头,嘴巴里又一声闷哼,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秦春雨跑到士心身后扶住了他,她忽然就尖锐地叫起来:“血!士心,你流血了!”
鲜红的血已经渗透了裤子,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灰土。
第十二章
1
一九九七年深秋的时候,张士心已经在北京工作了很多日子。除了继续在车流中散发传单,他还找了一份大清早清扫电梯的工作,每天晚上都有一份家教。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工作带来的收入是可观的。他原本不打算做家教,但对他来说最省力气也能获得最多收入的工作就是做家教。基于对自己教学的信任,他先后找了几份家教,事实上他教得也很好,家长听了他讲课,连他的身份都没有核查就很信任地把孩子交给了他。
由于他发传单很卖力,同时做了两份工,而且连续做了好几个月,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都有八九百块。家教市场也渐渐成熟起来,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有能力和意识聘请大学生给孩子辅导功课,家教报酬也就水涨船高,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一个普通大学生教课的报酬每个小时最少也已经有了十五块。张士心每天晚上都给自己安排了一份家教,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收入。
随着劳累的加剧,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变得虚弱不堪,有时候连骑车也没有力气。他给自己买了一张学生月票,经常坐车去工作。清晨打扫电梯的工作收入并不多,而且总要很早就起来,非常辛苦;但他还是坚持着做了下去。因为这份工作的收入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养活他自己,还能有一部分结余。除了吃饭,他什么也不买,一分钱都不花。他很清楚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可能是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一个冬天,但他不愿意买药,不愿意看病,虽然现在的收入可以保证他买一些简单的药品来维护一下身体,或者至少可以缓解一下疼痛。
如果他愿意去医院检查或者治疗一下,或者还能有一点点希望。这就像一场赌博,输了钱之后或许能换回来一点健康或者多一点时间,但是他不敢赌,因为他输不起。如果钱花在了病上,他依然会离开这个世界,他死了都不会安心。
搬家的时候他的肠子出了血,上次被秦春雨打了一拳,肠道又出血了,这说明肠子的内部也已经有了裂痕,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意味着他的健康在不断恶化。这让士心非常焦急,他很怕这个冬天过去之后自己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已经从每年发病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到了春天或者秋天季节交替的时候,肚子总是疼得格外厉害;冬天和夏天气候稳定的时候相对缓和一点。
“熬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妹妹士莲还有一年就可以大学毕业了,今年将是她最后一次朝家里要学费。最小的萍萍也已经念中学了,几年之后就要上大学;家里的房子拆迁之后还没有着落,这些都要花钱,这些也都是士心要在离开之前解决好的问题。他必须充满信心,即便这份信心背后有着多少的无奈,他也必须鼓励自己走下去。
2
马一毕业后没有工作,在宿舍里窝了几天,终于到了学校清理门户的时候,他就被清理出了宿舍,背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帆布书包独自去了广东谋求发展。走的时候他拍着已经微微有点突起的肚皮对士心说:“兄弟,好好混着,等我的消息。浑不出个名堂来,老子就不回来见你。等老子有了钱,一定给我兄弟治病!”
士心笑笑,挥别了光头马一。他现在没有地方可去,在桑德伟的再三邀请下搬到了桑德伟的那间小屋子,两个人住在一起。他说要分担一半儿房租,桑德伟瞪大了眼睛叫他滚得远远的,士心就不敢提这件事情了。
桑德伟每天都要看书或者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到深夜,白天基本上都在睡觉。刚开始的时候士心很不习惯,他很早就要起来出去工作,晚上很晚才能回去休息,惟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夜里的那一会儿睡眠,偏偏狭小的屋子里桑德伟开着灯看书,嘴巴里喷出来的烟弥漫在小屋里,呛得人眼睛发疼。
后来渐渐地习惯了,也是他太累了,士心回到家里吃一点东西倒头就睡。
按照桑德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具有雄才伟略的人,从他写东西的时候用的笔名就可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