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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学]边缘-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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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和黄羊,每年都有很多动物死去,遗体就被戈壁上凛冽的风吹成一堆枯骨,孩子们每年都要到野外去把那些动物的遗骨捡回来卖给供销社,可以换回来很多糖果和家用的东西。那一年士心跟着大孩子们跑了几天,得到了一块六毛八分钱,他用这笔巨款给父亲买了两包“青松”牌卷烟,给母亲买了两把棉线,给妹妹买了一根扎头的红绸带,还给自己买了一包一百响的鞭炮,过年的时候噼噼啪啪地过足了瘾。母亲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他把小脸蛋笑成酡红,像一个小人书上的勇士一样挺着胸膛站在母亲面前,手上脚上的冻疮又痛又痒。
  十五年之后的这一次劳动真正是他劳动的开端。需要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因为劳动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建筑工地在火车站附近,他的任务是安装下水管道,就是要把一根根四五十斤重的铸铁水管扛到楼上,对接起来,用水泥和沙子封好接口,甩动大锤在楼板上砸一个圆洞,然后把楼上楼下的管道连接起来。
  他的身体太羸弱了,在那些从乡村里出来的汉子们面前,他又单薄又没有力气,干活总是最慢,常常遭到那些嘴巴里叼着劣质烟卷儿的汉子们的嘲笑:“城里娃,孬啊!”
  听着那些乡下汉子的取笑,士心一点也不生气,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孬。但就算最慢,他也一定能完成每天的工作,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吃一点饭之后倒头就睡。家里谁都明白士心的苦,然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因为贫穷是改变不了的现实,要想在清贫中获得生存,家里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应该面对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在士心面前,家里人应该面对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尊重他现在的劳动和已经做出的决定。
  最初的劳动让他全身都感到酸痛,手上已经布满了紫色的血泡;一段时间下来,渐渐习惯了工地的劳动,身体上的疲倦渐渐减轻了,虽然身上到处都痛,但骨子里却多了一些勇气和力量,精神也好了许多。他很满意现在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每天可以有八块钱的收入,一个多月下来就可以有三四百块,加上妹妹摆摊的收入和自己已经存起来的一百多块钱,保证妹妹顺利进入学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以后的生活,他相信,凭自己的力气养活爹娘并且供三个妹妹念书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汉子们干活累了就抽着烟开着粗俗的玩笑,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士心也夹在人群里哈哈笑。汉子们偶尔递给他一根烟,他笑笑,摆摆手。递烟的人就冲他“切”一声,把烟卷丢进自己嘴巴里。只有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人从来也没有递过烟给士心,也没有给别人。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掏出自己的烟点上一根,坐在沙堆上扑扑地吐着烟圈儿,不住地咳嗽。从来不跟人家说话,别人也不跟他说话。
  起初士心并没有在意这个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茬的汉子,但他的咳嗽声时时刻刻传进自己耳朵里,时间久了,士心就忍不住了。
  “少抽烟。”他说。
  那个人望望他,猛吸了一口,把手里的烟卷儿在地上蹭灭,烟头装进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来扛了一根铁管走进楼里。
  再次休息的时候,那人竟然给了士心一根烟:“抽吧!解乏得很。”
  本来想拒绝,但他真的很累。虽然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在节假日里摆摊贴补家里,每一个假日都必然在街头的人群里忙忙碌碌地挣钱,但现在这样高强度的劳动他还是第一次接触,疲劳就像生了眼睛一样钻进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他除了干活之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在睡觉,但仍然赶不走身上的疲倦。他不知道烟卷儿是不是可以解乏,但至少应该试试看。于是他接过烟卷儿,就着那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立刻就吭吭吭地咳起来。那人哈哈大笑,抽了一口烟,吐出一连串很好看的烟圈儿。
  “不抽了。呛死了。”士心把烟卷儿插进沙子堆里。那个人赶紧伸手过来,把半截烟捡起来,吹一吹,放进胸前口袋里:“别浪费了。过滤嘴儿的。”
  士心笑笑,说:“这东西有啥好啊?你也少抽。把烟戒了吧。”
  “戒个球!抽了半辈子了,戒不掉啦!”
  “想到抽烟,就吃东西。买点水果糖带着呗!想抽烟就抿一颗,慢慢就戒掉了。”
  那人呵呵笑,不说话了。站起来扛着铁管走进楼里,声音从楼里传出来:“你娃娃家啥也不懂,这烟就像女人,哪能说戒就戒掉哩?往后你就喊我老赵吧!”
  士心也站起来,抱起一根铁管望肩膀上送,没有放好位置,就闪闪腰往上送一送。他突然感到肚子里一阵钻心的剧痛,忍不住蹲了下来,在他蹲身的瞬间,肩上的铁管滑下来落在沙堆上,身边立刻弥漫起一团尘雾。老赵听见铁管落在地上的声音,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士心没什么事,就笑着说:“城里娃,当心着点儿。石头砖头不长眼睛啊!”
  士心笑笑,冲他摆摆手。老赵进楼去了,士心试探性地想要把那根落在地上的铁管扛起来,但肚子里面撕裂了一样疼痛,他一甩手把钢管丢在一边,抱着肚子在沙堆上蹲了下来,抬头望望天空,蓝天洁净得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鸟儿欢然掠过半空,撒下一串无忧无虑的明亮叫声。
  8
  短短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民工,吃着大锅里做出来的煮白菜,偶尔也抽着汉子们递过来的劣质烟卷,跟他们一起开着粗俗的玩笑,就连手掌也像那些民工一样长满了老茧和血泡。从头到脚都被一层灰土遮盖了,连眉毛里面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完全看不出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坐在教室里参加高考的学生。惟一和那些汉子不同的是,他的肚子很痛,而且疼痛在一天天地加重,最近几天他连饭都不想吃了。
  老赵很多天都没有抽烟,常常看见他丢一颗糖果进嘴巴里,吃得吧叽吧叽响,但从来都不肯给别人一颗。每次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士心总是看着老赵吃糖果的满意样子,浅浅一笑。老张就咧开嘴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里面堆满了尘土。
  忽然有一天老赵又抽起烟来。士心也没有问,独自在楼门口的铁架子下面往铁管的接缝处填沙子,老赵自己却跑过来了,拍拍士心的肩膀,说:“戒个球啊!吃掉的水果糖比烟卷儿还贵。烟卷儿这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我好像跟你说过的啊!不说了,说这干啥啊?你娃娃家懂个球啊——我婆娘死了十几年了,我还惦记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呢!这烟就像女人,戒不掉啦!”他忽然骂了自己一句,“刚说不跟你扯女人的,怎么又扯上了?瞧我这张狗嘴。”
  士心呵呵笑,什么也没有说,继续低头干活。他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像这些汉子一样辛辛苦苦劳作,但是他心里对这些用生命和双手创造日子的人充满尊敬,他跟这些人在一起如同和亲人在一起一样感到踏实和亲切。他在农村度过了生命里最初的十年,后来随着母亲到了省城。在农村的那十年里,他目睹了一个高原山村的变迁,也目睹了乡亲们为了改变生活付出泪水汗水甚至生命,他觉得天底下最值得尊敬的就是那些勤劳善良的农民。
  士心埋头干活的时候忽然听见头顶上咣当当响,几乎在同时,自己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摔在一旁的沙地上,一声清晰的惨呼传进他的耳朵里。他茫然地翻身坐起身来的时候,眼前沙土弥漫。
  灰尘渐渐散去,士心立刻惊呆了,他看见老赵半个身子压在从半空掉下来的一辆装水泥的铁车子下面,两条腿不停地抽动,血水正从他身子底下渗出来,顺着散落的水泥和沙土流成一片。士心觉得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接下来很多天,士心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老赵的遗体被人用毡布卷起来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被送到了哪里。地上的血迹被人用灰土盖起来,也就盖住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往事。工人们很快忘记了几天前的惨剧,依旧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抽着劣质的卷烟,用汗水换取未来。也许见得多了,只要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几乎都漠不关心。但士心根本平静不下来,每次走到那摊被盖住的血迹旁边,总要想起老赵那张沧桑的脸,那双抽动的腿,那一嘴巴的黄牙。这让士心很痛苦,在痛苦中扛水泥,装管道,拼命干活,希望能够借疲倦忘记心里的痛。
  痛是岁月的痕迹,越是想要忘记就越发分明。
  在这样的痛苦中,士心手上的茧子一天比一天厚,沉积在身子里的疲劳一天比一天浓重,他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疼得厉害,有一天他丢下手里的活,急吼吼地跑到草席搭成的茅房里上厕所的时候,看见自己身体里排出来的是殷红的鲜血。
  他有一点点恐惧,但是这样的恐惧不能表现出来。他就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起来出去上班,回到家里吃一点饭立刻就去睡觉。家里人都看得出他的疲倦,谁也没有在意。就那样勉强坚持了两天,张士心已经没有力气承受工地的劳动了,肚子里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抽肠扒肚一样疼痛,这样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放弃眼前的劳动,离开了工地。怀里揣着这一个月时间里挣来的两百多块钱走出工地大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老赵遇难的地方,眼泪瞬间便从眼睛里涌出来。这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让他目睹了生死之间的一线之差,为他带来了两百多块收入,同时改变了他未来十年的人生道路。
  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尽管成绩不够理想,但依然获得了全省文科五十名,考上了重点大学。同时,他的妹妹士莲也考上了大学。
  9
  士心拿着录取通知书买好了去北京的火车票,花去了三十九块五毛钱。士心没有提前告诉父母,所以赶去北京的那个早晨父母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出去扫街还没有回来,桌子抽屉里放着母亲码得很整齐的一沓钞票。那是全家人几个月辛苦挣来的一千多块钱。
  士心口袋里还有王淑梅老师给他的五百块钱。填报志愿的时候王老师建议士心报考北京的大学,因为在北京打工比较容易,他可以不必依靠家里就能养活自己,完成学业。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填报了师范大学,这样可以不用交那么多学费,据说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固定生活补贴。
  收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之后,士心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虽然不曾很用心地念书,但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和荣耀。老师送来了五百块钱,很明确地说是借给他的。他没有拒绝,因为尽管考上的是师范大学,每年也要六百多块钱的住宿费和学费,家里几个月辛苦积攒下来的钱仅仅能够供妹妹念书,如果不接受老师送来的这笔钱,他根本不可能走进大学的校门。他相信,只要走进大学,他有能力养活自己;同时,他暗暗决心,在外求学的日子里他一定要努力地赚钱,他必须挣钱把妹妹供出来,周士莲上完学之后还有两个小妹妹等待他供帮上学。
  几个妹妹还在梦中。士心看看妹妹们,忽然觉得很舍不得,他知道,随着他和大妹妹离家念书,以后在街头小摊上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假日的将是小的两个妹妹,她们还仅仅只有十多岁。士心从抽屉里的钱里面数出五百五十块,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把剩下的钱连同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放进妹妹的枕头底下,看了看妹妹们,背起行李走出家门。他在信里就写两行字:妈,您放心,我在北京会很好。妹妹也要念书,我会寄钱回来。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忙碌着开始新的一天。士心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第二章
  1
  离家赶往北京的时候,除了从小最要好的朋友建恒,没有人送士心,也没有人知道他这么早就赶去北京,因为距离新生报到的时间还有些日子。但士心必须在这个时候出发,他的肚子很痛,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这种疼痛一天比一天厉害,解手的时候他可以看见从身体里排出来的滴滴答答的鲜血。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让父母知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到火车站的时候,建恒已经在那里等他。距离开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士心和建恒站在车站前面的雕塑前面说话。从小学到现在一直都是同学和好朋友,尽管建恒一向都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除了喜欢足球之外最喜欢的就是打架,路见不平绝对会挺身而出,所以这一段友谊一直以来就遭到士心的每一个老师的反对。但他们的友谊是纯洁的,两个性格完全不同,家庭背景也不相同的学生从来都是同学眼里最让人羡慕的好朋友,如同亲兄弟一样。谁也没有想到,调皮学生刘建恒最终居然考上了云南大学。这时候距离建恒赶去云南报到还有一段时间,他就特地来送士心。
  车站前面是一座很抽象的雕塑,一座女神雕像的身子两侧是两条奔腾的大河,雕塑正面写着名家书写的“江河源”三个镏金大字,大约是蕴涵着这么一层意思:这个省份是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士心和建恒就站在雕塑前面,扶着栏杆说话。
  以前在一起总有很多话说,但这个时候似乎没什么话语了。士心穿上了他的那套灰白色中山装,行李不多,但是用网兜拎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洗脸盆和一个铝制饭盒,这都是他在家里的时候曾经使用的,带在身边到了北京就不用另外购买了。
  建恒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十元的钞票,硬往士心胸前的口袋里塞,士心怎么都不肯接受。建恒也不强迫了,笑着说:“老办法。你赢了我就听你的。”
  士心也笑了。很长时间了,自己忙着为上学做准备,很少能和建恒在一起,但那个老规矩他依然清楚记得。以前在什么事情上有了分歧,他们就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解决,最后一定能够达成共识,这天应该也不会例外。
  雕塑不远处是湟水河。湟水是黄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河水不怎么混浊,河床也不宽,静静地从火车站前面流过。他们这时候站到了河边,扶着栏杆,建恒很用力地向河畔的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口水“扑”地落在沙地上,打出一个小窝窝。士心笑笑,也吐了一口,但显然比建恒吐得近多了。建恒哈哈大笑。连续吐了三次,士心都输给了建恒,于是没再坚持,接了建恒给他的一小叠钞票。
  他正要把钱装进口袋,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中年人走过来,嘿嘿笑着,说:“别忙着装进去。盯你们半天了!公然污染环境,嘿嘿,罚款。一人五块!”士心和建恒相视一笑,没什么好说的,乖乖交了十块钱给那个人。那个人撕下两张票据递给他们,竖着食指一点一点地说,“你们这些小青年,半点公德心也没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火车开出两三个钟头,到了甘肃省境内的时候,想起在车站挨罚的事情,士心还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了,这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惩罚,而且还被人看成是一个不良青年。想着那个人说话的滑稽模样,士心浅浅一笑,这一笑是几个月里面惟一一次轻松的笑,没有半点勉强。
  2
  这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著名大学,校园古色古香,绿树参天。近代中国很多先驱和知名的学者文人大多都和这所学校有着一些关联。校园东面矗立着鲁迅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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