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1999年第六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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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又有过‘文革’的经验,万一因党争、派仗发生失控的变故动乱,就会不可收拾。”“像选总统,反对党(多党)制度等政治民主的确重要,但远不是当前中国现实所急需。现在如实行这些东西,反而会糟糕。”他提出关于改革的“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四顺序,方案十分具体。他是拥护权威的,说:“中央需要有权威有权力,所以我重视中央以及各级政府的权威。现在已经很弱,再弱就会对社会失控,就很危险。”所以,他谆谆告诫道:“与政府合作,也不一定就同化掉,现在有些人带着良心走进政府各部门,各种机关事业单位,……在允许的限度内,可以能多作一点……”(13)在这里,我们撇开具体的政治问题不谈,仅仅回到五四的评价问题上。对此,李泽厚有过许多否定性的说法,但大部分重复他人,并无创意。如所谓“转化性的创造”,与林毓生“创造性的转化”,不过倒转一下罢了;他说的“西体中用”,其实贺麟早在四十年代就把这个主张提出来了。在否定五四方面,他比海外学者走得更远。他明确说:“我不太相信上层建筑革命、意识形态、文化批判这套东西能使中国问题得到解决。”五四就是“这套东西”。五四的确不能解决全部的中国问题,但是,至少有助于促进问题的解决。况且,作为知识分子,只能拥有和使用“这套东西”,除了政客化的学者,他们别无长物。当然,仅就思想文化本身而言,也不能说就不成其为“问题”。李泽厚还有着比那些反对五四激进主义的林毓生们更为激进的地方,就是:“告别革命”。虽然许多学者的论调也包含了这层意思,然而琵琶半掩,毕竟羞涩,不像他这般明朗,完全走出屏风之外!
九十年代的王元化,大不同于八十年代的王元化。他不再“为五四精神一辩”了,在这个问题上,据说他经过“近年反思”,已经有了很出色的新见解了,就是:“今天不能简单地继承五四,而应对五四的缺漏进行补充。”他表白说,他早年也很激进,“但九十年代初由于想通过思维方式与思维模式的探讨去发掘极左思想的历史根源”,于是,“反思”的结果,就不能不为真理──“最高的幸福”──“抛弃一些‘最心爱的意见’”(14)。对五四的批评,是同“国学热”一同兴起的,想来有深因在;令人困惑的是,早在八十年代末泛起的“后现代思潮”,也同时向五四发起攻击。“后现代”的才子们认为科学民主不过是西方话语霸权的产物,中国五四以来近一个世纪的文化思想都为西方话语所殖民,五四的一代对西方的殖民话语完全掉以轻心,在接受启蒙话语的同时接受了殖民话语,所以才对自己的文化传统采取了简单粗暴的否定态度。他们不知道,五四先辈即使被“殖民”,也没有半点殖民心态;倒是他们今天做定了“主权国”的英雄,却嚼着满嘴化不掉的洋名词不放,成了“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十足的孱头!就这样,在民族主义的路标那里,“后现代”和“前现代”走到一起来了。
学者们对五四的攻击集中在激进主义上面。现代的学者比公开标榜“国粹”的传统的学者聪明,就在于他们在字面上总不肯把五四给“全盘”否定,大约因为这样将给人以有欠全面、公允和宽容的印象而有损学者的形象的罢?然而实际上,这里肯定与意在否定的东西,明显是相悖的。比如林毓生评价说:“五四人物,不是悲歌慷慨便是迫不及待;但在思想上的建树,实在是非常有限的。”又说:“在一定意义上说,他们热忱地献身于激进的目标,完全无视各种客观和主观因素的限制,使他们招致了理性的批判。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他们激进地拒斥中国遗产也扫清了许多妨害解决现代中国问题的邪恶势力或毫无用处的思想和实践。”但是试想,如果五四人物不是“迫不及待”地采取“激进”的行动,那些“邪恶势力”难道是可以“扫清”的吗?难道我们不嫌“扫清”一词太激进主义一点了吗?李泽厚一再强调他不赞成启蒙运动,因为“这种运动仍然是内容第一,破坏性的”;早在一九八九年纪念五四时就提出:“‘五四’有一个‘激情有余,理性不足’的严重问题,它延续影响几十年直到今天。所谓‘激情’,就是指急进地、激烈地要求推翻、摧毁现存事物、体制和秩序的革命情绪和感情。”王元化扔掉启蒙的短衣,换上“国学”的袍子时,对于他一度赞赏过的五四的这点精神,也随即变得避之惟恐不速了。其实,这是一种“激‘退’主义”。“激”是一致的,丝毫不见平和。他说:“我对于激进主义的认识是用了半年多时间仔细阅读了大量资料而形成的。当时并没有想到激进主义问题,我的反思主要还在其他方面。但读了这些资料以后,我认为激进主义纵使不是极左思潮的根源,也和它有着密切的联系。”他解释说,“我是把激进主义作为采取激烈手段、见解偏激、思想狂热、趋于极端的一种表现,它并不是专属于哪一个政治党派的。”后来,他跟海外学者弄了个对话,又说:“我们在二十世纪变动太厉害,这跟五四那一套有很大关系,不能不承认五四是一种历史的切断,带来了不好的后果。”“并不是说激进有什么魔力,而是有这样一个基础和背景,每一次激进改革都是失败,而每一次失败都认为是不够彻底,下一次改革就要更激进,结果到了文革时期的‘两个决裂’。这个根源恐怕要追溯到五四。在这个情况下,产生极端、偏激、暴力、极左的企图来变更社会。”(15)何新也说,“我说激进反传统不利于现代化”,“一百年的历史经验表明,中国总是吃激进主义、急躁情绪的亏。”(16)然而,“激进反传统”的五四恰恰成了“现代化”的一个源头。我们今天是更多地受益于五四的成果呢,还是吃了它的亏呢?从陈独秀直到闻一多,都是一直被骂为“急躁”或“浮躁”的人物的。
“一九八九年之后,我国学界共同对激进的思潮进行反省”,刘再复在他的学术计程表上作了如此的记录。对五四的激进主义的批判,便是“反省”中的一部分。关于激进主义,这个概念的边界不大明确,当它在西方受到攻击时,是被指为“自由主义”的,边沁就被称为“彻头彻尾、货真价实的激进主义者”。如果激进主义指的是现代的进步的观念,包括自由主义的思想成分在内,指的是旨在变革社会的一种战斗的、不妥协、不退让的状态和立场,指的是一种偏激的、片面的、批判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那么我们无须为五四人物辩诬。他们所以激进,是因为要在短时段内毁坏一个压迫了几千年的巨物,他们要把许多代人的任务由一代人担负起来。的确,他们是一群“夸父”,不自量力,但这,并不就像李泽厚说的那样惟凭一时“激情”的冲动而失去理性的支持,或如王元化所说的那样全出于“意图伦理”而不讲“责任伦理”。相反,这是非常富于理性,富于历史责任感的一代。他们正是充分估量了对手的强大包括民族自身的惰性等等,估量了变革的可能的无效性,所以才有了种种过激的、极端的说法和做法。惟其有了这种策略,这种拼命的努力的抗争,才取得了为此后几代人所不及的成绩。这成绩,也并不像诋毁者说的那样,是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在这里,建设与破坏实际上同期而至。比如推翻文言文而使用白话文,就是了不起的成就。在废科举之后,哲学、历史学、政治学、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等等,作为现代学科建设,倘不是全然填补空白,就是在框架结构和研究方法上做了重大的革新。单说价值观念,也都是全新的,建设的。在宇宙观方面,仅说变化,就不是《周易》的变化。宪政思想的建设,同民主、科学、自由、人权等普遍的口号密切相关,而中国一直以来是只有“家法”,没有像样的宪法的。当时,辜鸿铭即力尊独裁之大权,不但指共和为叛逆,连英国式的君主立宪,也属“无道”,其意即一国中只应有“上谕”而不应有宪法。这种力图维护君道臣节礼教纲常的保皇言论,是刊载在王元化声称必须作“再认识再估价”的杜亚泉的《东方杂志》那里,并作了肯定的。现代的人道主义不是孔子的“仁”,民主也都不是孟子的“民为贵”,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是绝对没有的。在五四,许许多多新名词的出现,其实意味着价值的颠覆与重建,而不仅仅是名词而已。激进主义,在历史上任何天然的群众运动中几乎都变得不可避免。这个问题是值得认真探讨的。就拿五四来说,这些学者在指责当时如何“激进”的时候,就没有谈及这“激进”所由产生的条件,这种共同的忽略是饶有意味的。对于一次重大的历史性变革,激进与否,激进多少,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变革的前置部分,倒不见得是变革者一时的头脑发热或故作姿态。五四时候,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势力如何呢?从著文诅咒,一直到动用诸如解除职务等行政手段,以致出动警察,武力解决。陈独秀最后被迫离京赴沪,连生活都一度成了问题。被毛泽东称为“反人民不反共产党”的章士钊,是反对白话运动的著名悍将,任军阀政府的教育总长,对付青年学生的过激手段是人所共知的。政府是有力量的,为什么不可以宽容一点呢?“国粹”乃系正统,为什么不可以宽容一点呢?然而,我们的学者指责的,惟是启蒙思想者和新青年一代的激进与不宽容!桑巴特的题目:“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因为那是一个没有封建秩序和贵族历史的国家,用马克思的话说,是天生的现代国家。但是,美国学者戈登·伍德偏偏辩护“美国的激进主义”。他并不认为美国不是“激进”的,因为在他看来,“激进”并非是历史的罪过和耻辱。威尔·洛支指出:“社会不平等像经济上的不公正一样,使人人心怀怨恨。没有经历漫长的封建时代的国家公民,很难想象封建时代的历史遗产将会多么持久地决定社会各阶层的态度。”统治阶级对于社会运动的反应方式,决定着人们的倾向性。当他们被引向要求政治权利的情况下,对这些权利的剥夺将会增强他们的被压迫感,增强他们采取激进主义的可能性。这是可理解的。所以,才有了戈登·伍德所说的事实:“‘激进风格’并非二十世纪所独创。”
对五四激进主义的攻击与对进化论的攻击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相信,进化论是激进主义的起源。王元化“反思”说,过去对激进主义曾经有过“同情”,这种认识上的连续,“是由于受到‘五四’庸俗进化论的影响”。他在《清园近思录》中说到:“过去我们对进化论的积极意义谈得太多了,至于消极方面则很少谈到。鲁迅在二十年代下半叶说,他过去认为青年必胜于老年,大革命的血腥屠杀才使他纠正了相信进化论的偏颇。鲁迅也许是在我国现代思想史上最早对进化论进行自省的人。不过这种反省只限于指出进化论缺乏阶级观点;至于‘新的必胜于旧的’这种观点,则并未触及,甚至毫无改变。(例如纠正只信进化论偏颇的是惟有新兴的无产阶级才有未来,(17)这里所肯定的是无产阶级是因为它是新兴的缘故。──作者补注)如果要探讨当时所形成的庸俗进化观对二十世纪中国思想界带来的消极影响,就应着眼于今天仍在支配思想界的新与旧的观念。这种观念认为新的都是好的,进步的,而旧的都是不好的,落后的。所以谈论旧的就被目为保守,批评新的就被目为顽固。在进化论思潮下所形成的这种新与旧的价值观念,更使激进主义享有不容置疑的好名声。这种影响在今天的思想界和文艺界也同样存在。……据其原因,即来自长期所形成的‘越彻底越好’和‘新的总比旧的好’这种既定的看法,并以这种看法去判断是非。”近年来,在中国的文艺界和学术界,确乎存在着一种“赶时髦”的现象。而在进化论的演变过程中,出现把人类社会等同于自然界,机械搬用达尔文学说,形成所谓“社会达尔文主义”,并因此造成不良影响,这也确乎是一个事实。“新”与“旧”是相对而言之的,有时候相当含混,但是当绝对化到“新的必胜过旧的”时,是否会认为试管婴儿必优于婴儿,而未来的“克隆人”又必优于“试管人”呢?一时也很难说。但是,必须指出,在复古主义/保守主义思潮重新抬头的九十年代,“新”与“旧”的划分却有了思想斗争史的特殊意义。我们知道,达尔文学说最早介绍到中国,是始于严复的《天演论》的。然而,这译者是“做”出来的,并不忠实于原著。译者是把赫胥黎与斯宾塞的思想进行取舍与整合,以表达一个中国近代思想先驱者鉴于“自强保种”的现实要求和基本立场。其中,斯宾塞被公认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其社会进化论本质上是个人主义的;而赫胥黎,素有“达尔文的斗犬”之称而为鲁迅所赞誉。透过思想的棱镜,于是我们看到,进化论呈现出了不同的影像:有西方的进化论,也有中国的进化论;有学者的进化论,也有战士的进化论。在五四发挥影响的进化论思想,正是被严复改造过的达尔文思想,是中国的战斗的进化论。首先,作为一种新的宇宙论,它瓦解了传统的天人合一、天道不变的帝制宇宙论;在普遍价值的原则下,以一种危机感,唤醒“铁屋子”里熟睡的国民;在因循守旧的生活中,在抗击反对倒退的政治复辟势力和复古的思想势力的斗争中,它给予时代的人们以进步的信念和前进的勇气。这就是进化论在五四的意义。作为一种学说,或理论,有它的局限也即“偏颇”,这是不足为奇的。奇的倒是王元化在指出鲁迅在“反省”进化论时,只限于“缺乏阶级观点”,而对“新的必胜过旧的”的观点则“并未能触及,甚至毫无改变”。他举惟一的例子是:鲁迅说了“惟有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的话,而这尚未纠正进化论的“偏颇”──其实也就是鲁迅的“偏颇”──的要害就在于“这里所肯定的无产阶级是因为它是‘新兴’的缘故。”鲁迅说及进化论的“偏颇”,我们可以做两个层面的理解:浅表的层面是语言学、修辞学方面的,暗含国民党的“清党”是一种倒退、退化,世界不容乐观;另一个较深的层面是观念上的,认为社会上的事情毕竟不同于生物界,是有着复杂的阶级关系和别的社会关系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能够认同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至于“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一语,在原文中也当有两层意思:一是“无产者”无论在世界在中国,确属“新兴”,这是一种客观实在,没有什么可怪异的;二是不满于当时创造社、太阳社之动辄“无产阶级”,所以用了“新兴”二字,以顺带讥嘲和否定那些挂了“无产阶级”之“匾”的非急进的急进革命论者。但是,即使承认进化论有它的“偏颇”,鲁迅也从来未曾否定过进化论,否定过进化论在五四的作用,并以此否定五四。至于对“新的必胜过旧的”这“偏颇”,鲁迅太有警觉了。他早已明彻地意识到中国的改革中的羼杂和反复的特点,从来不迷信“新”。他曾经多次指出那些往往以“新”的面目出现者,实系“沉滓的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