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1999年第六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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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全球化的浪潮汹涌拍岸,中国的大门既已打开,也就决不能长期自处于其影响之外。中国有文化大革命这样近乎独一无二的反面教员,我们对之进行细致的解剖,深刻的反省,由此得出鲁迅所谓“立人”的正道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五四”先贤的遗徽绝响必然会重新振作,他们的嘉言懿行必然会重新点燃启蒙的火炬。他们的信念——只有“人”本身才是目的,必然会成为全中国人民的信念。九曲黄河归大海,万流虽细必朝宗。到那个时候,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极文明的国家,中国人民人人都能得到极好的公民教育,尊严地以自由、自律、自强、自胜的姿态参加全球价值的建设工作。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启蒙的火炬重新点燃起来!
一九九九年六月
(此文为《中国启蒙文粹》的序言)
《北大精神及其他》后记
? 陈平原
去年的这个时候,北大百年庆典刚过去不久,我经历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危机”。既然希望独立思考、自由表达,就难免一不小心触犯时忌,但这回对方反应之强烈,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更要命的是,那边四处告状,这厢竟浑然不觉,还洋洋得意,没有丝毫“防范意识”。自以为在弘扬北大光荣传统,突然间发现被指摘为“蓄意破坏”北大光辉形象。一时间风言风语,竟有长辈私下向我的朋友打听:陈平原为什么反对北大举行百年庆典?面对众多不着边际的中伤、误解与赞扬,除了苦笑,再就只能沉默了。
其实很简单,不就是稍稍动摇了某些“权威人士”对于北大的阐释嘛,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是“异端”吧,也没必要如此“兴师问罪”。能否简单地将老校长蒋梦麟断为国民党新官僚,并抹杀其正规化教育的思路,或者北大校庆的改期到底是偶合还是有意,这些本来都是可以商量的,可对方一开始就摆出不想局限在学术领域,非要追问“居心何在”的架势。写一小文略作回应,希望平心静气地讨论问题,可当我遵嘱将其交给刊登批评文章的某学报时,主编忽然改变主意,说是对方有言在先,如陈某发言,将有更严厉的言辞恭候。我当然明白,追究过“用心”以后,还能使出的招数,那确实不是常人所能抵御得了的。“苦口婆心”劝说我不要申辩的主编,后来还是自食其言,再次发表没有对手的“商榷文章”。懒得与其计较,只是将当初自己压下的《大学史的写作及其他》收入本书,大致表明立说的差异。
不过,更严厉的批判终于还是来了,那便是今年第五期《中流》杂志上发表的《好一个“五四不吃香了,怎么办?”》。此文除了帽子特吓人,还专门送达各有关领导。承蒙领导提醒,拜读之后,甚感悲哀。不考虑我的专业领域,指责我老讲“五四新文化运动”,而不提“五四爱国政治运动”,认定这是别有用心,已经让我很不服气了。更吓人的,还是下面这段罗织罪名的妙语:“许多北大校友对陈氏说的‘五四不吃香了,怎么办?’表示困惑,但也有人提出:十月革命节那么伟大,现在不是不吃香了吗?提得好,提到要害处了。这就是说中共垮台了怎么办?资本主义在中国复辟了怎么办?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就不只是北大校庆‘再改期’的问题了,连国庆日都要改了。这确实‘危险’得很。我们相信,广大人民群众,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做学问,免不了因意见相左而与人打笔墨官司,可商榷文字,原本讲究“单打独斗”,如今对方不断变幻叙述角度,一会拉上“许多北大校友”,一会平地冒出“也有人”,最后又是“广大人民群众”,又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如此泰山压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只是讨论北大校庆为何改期,即便我的考辨失误,也不值得将区区小文跟虚拟的“资本主义在中国复辟”那样的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再说,依学界目前的主流观点,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资本主义”阶段,陈某即便有心,也无从“复辟”。至于将我和其他学者之改变“诠释框架”,说成是“国内外敌对势力梦寐以求的”,更像是文革中常见的“无限上纲”,与改革开放后的思想潮流似乎不太合拍。据说,类似的言论,还由某公在不少重要场合广为传播。
承久经风雨的长辈告知,像我这样因言得罪且被强烈关注的,要是在二十年前,“早就给灭了”。如此危言,确实耸听,不由得冷汗一身。并非特别勇敢,硬要闯禁区,而是不曾意识到禁区的存在,没想到有关北大校史的考辨,竟有如此大的风险。好在校方还算开明,没有要求我去“说清楚”;要不,我怎么可能说清自己的“用心”是良好的呢?
面对众多赞赏、商榷与中伤,我反而日渐意识到此课题的巨大潜力与思想价值。正像《辞校史专家说》中所说的,我不是站在为北大辩护的立场来审视这所著名大学的历史的——虽然我对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我之关注北大,从最早的研究五四新文学,到近年撰写现代中国学术史,再到逐渐逼近作为现代知识生产基地的大学制度。文学史——学术史——教育史,这互相制约的三角关系,是我目前最为关注的课题。老北大因其一身三任,不只纠葛复杂,而且影响深远,特别适合作为我的研究个案。只要我的研究工作还在继续,就难免发表与“正史”不太协调的言论,并非故作惊人语,而是立足点不一样(参见《大学史的写作及其他》)。另外,学术发展日新月异,我不太相信二十年前的“权威”能够永远避免后来者的挑战。
遗憾的是,眼下出版的这本小书,尚未能真正体现我的“学术野心”。这里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百年校庆期间,传媒的地毯式轰炸,使得北大的历史与现状广为人知,没必要再由我来饶舌。发掘众多“人所不知”的故事,并提出若干“独立不羁”的见解,需要较长时间的知识准备。而我去年刚出版了《老北大的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如今虽穷精殚虑,也不可能突飞猛进。
在短短的一年半后推出新著,其实不是我的本意,纯粹是为了配合这套关于世界名校的丛书。我认同主事者的看法,谈“世界名校”,最好不要局限于“海外”。到目前为止,北京大学并非世界一流大学;但并非世界一流的北大,在东方文明古国崛起的过程中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这种荣耀,又是许多世界一流大学所不具备的。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丛书第一辑收入北大。经受不住出版社的再三劝说,也就只好仓促上阵了。
好在这是一种个人化的叙述,包括对于北大传统的诠释,以及对百年庆典的若干反省;还有,就是“人在燕园”一辑所体现的,经由若干师长与这所大学结下的不解之缘。因“结缘”而带来的强烈的主观色彩以及作者身影的浮现,使得这组文章多了些激情与温馨,而相对缺少距离与冷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将北大置于教育史、思想史、学术史的脉络中考察,除了凸显史家的眼光,更希望引导读者走向历史深处,思考若干重大问题。这既符合北大的特殊身份(说实在的,假如选择如此视角,北大还真是无可替代),也更能体现笔者的学术追求。在百年中国的叙事框架中讨论北大的得失成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里还涉及如何进入历史——包括研究的策略与叙述的笔调。本书最后一辑,除了五四运动与北京大学密不可分外,将其纳入此书,更想强调的是关于历史写作的思考。明眼人很容易看到从《北大旧事》、《老北大的故事》到《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与夏晓虹合作主编,广州出版社,1999)的内在联系。将历史研究的探索与写作方式的革新结合起来,希望兼及“文”与“学”,这是我的小小的梦想。不是专业著述,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散文随笔,而是半学术半文章,我称之为第三种笔墨。正在尝试,还不到以成败论英雄的时候,因此,也就不想多说了。
当然,以我的“学术野心”,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就北京大学撰写沉甸甸的专著。不过,即使拟想中的“大作”得以完成,我也依旧怀念在寻寻觅觅的过程中所品尝的刺激、困惑与烦恼,以及这两册“半文半学”的小书。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能够调动研究者的激情与想象力、具备许多学术生长点的好题目,即便山路崎岖,前景不太明朗,也都值得尝试。
在我从事本课题研究的过程中,得到诸多师友的激励,其中也有反对我的学术观点,但依然表示理解与支持的。自中央电视台的“读书时间”和“东方之子”做了专访后,我收到了不少不相识的读者来信,有向我查询其曾在北大念书或工作的祖上的情况的,有以知情人身份提供进一步研究的线索的,也有纠正我文章中若干细节失误的,更有撰写书评大加揄扬的。这些都让我感动,起码是意识到“吾道不孤”。时至今日,每当我到外地高校做学术演讲,总会被要求“讲讲北大”,而且每回的演讲都很成功。这当然主要归功于“北大”自身的魅力,可也与我如此投入此课题、如此认同所谓的“北大精神”,不无关系。
最后,有一点必须说明。在“人在燕园”一辑,我选录了一则此前已经入集的短文《十年一觉》,目的是使前后的叙述更为流畅,也让读者略为知晓我的燕园生活。小小私心,敬请原谅。
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三日于京北西三旗
(本书年内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历史像个小姑娘(外三则)
? 韩 羽
戏曲《单刀赴会》,脍炙人口。早在元代就有关汉卿撰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可谓源远流长。
“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地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苍凉豪迈,单刀独往,好英武神威也。关云长在戏台上出足了风头。
然而《吴书》:“肃欲与羽会晤,诸将疑恐有变,议不可往。肃曰:‘今日之事,宜相开譬。刘备负国,是非未决,羽亦何敢重欲干命!’乃趋就羽。”单刀赴会的是鲁肃。
关羽乎?鲁肃乎?成了一笔糊涂帐。历史上的糊涂帐又岂止这一桩?难道真像有人所说,历史像个小姑娘,由人任意打扮?
老鸹飞到猪身上韩羽
《白蟒台》里的王莽边唱边骂,骂邓禹、骂岑彭、骂邳彤,骂他们一个个背叛了自己。感慨万端,怨气冲天。可就是不想想自己背叛过别人没有;“老鸹飞到猪身上,只见别个黑,不见自个黑。”
不赢则输韩羽
看戏曲《昭君出塞》,想起“独留青冢向黄昏”句,不免黯然。复想及李伯元之妙论,又不由得想笑。“惟画师毛延寿,作者极口痛诋,无为平反解脱者,余颇冤之。何况美人倾国,职为乱阶,毛延寿壅于上闻,不为昭君道地,殆鉴于历代女患,欲嫁祸外人耳。”(《南亭四话》)
做翻案文章,为古、今文人所好。独具只眼,再辨骊黄,抵瑕蹈隙,如老吏折狱,诚然大快意事。殊不知“翻案”犹如赌博,不赢则输,不见《官场现形记》作者本欲“嫁祸外人”、反而贻笑后人乎!
谁能忍住不笑?
韩羽
《盘丝洞》里的猪八戒抡起耙子要打女妖精。女妖精叉腰挺胸撒起娇来:“给你打!给你打!”面对姣好的小媳妇,猪八戒馋皮涎脸地说:“我舍不得。”随着话音,那柄高举着的本是挺直的铁耙,倏地像给抽了筋、弯曲软瘫下来。看戏看到这儿,谁能忍住不笑?却又不知是该笑猪八戒?还是该笑那善解人意的耙子?
我的“资产负债表”
? 何清涟
标题定为“我的资产负债表”,但其实并不谈净收益,恐有张扬之嫌,因为那些东西真真假假,外面也传得够多了。这里只谈“负债”,亦即负面的消耗,而且是那些没意思之极的只浪费精力,却没有收益的负消耗。
一
看了《书屋》今年第四期上题为《经济学“来了”》的文章,不禁想起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一九九七年十月号上一篇题为《真痞子来了》的文章,文风相似,谈的内容也相似,“真”文谈的是前年那本《关键时刻——当代中国亟待解决的二十七个问题》,那本书是那一年的热点;而《经济学“来了”》谈的则是现在的显学——经济学在中国的散文化写作问题。文中有两句话与我有关,一是“文学解释现实的能力太弱了”,二是“文笔漂亮的经济学著作当然会吸引更多的读者”。为这两句话遭到奚落而生气当然没有必要,但是由这两句话想到了现在的批评之风,以及这一年半以来无端遭遇到的一切,便想写几句话,算是清理一下本人的“资产与负债”吧。
先谈谈对郜先生文章几个观点的看法。一是关于“文学解释社会现实的能力太弱了”这句话究竟说错了没有。这一点关系到各学科的解释边界问题。宗教是人类关于生与死的对话;哲学则为人们寻找精神家园;历史告诉我们:人类的以往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经济学则研究财富的生产与分配。就解释中国现实问题来说,最合适的学科当然是经济学与社会学,这点是学术界同仁比较一致的看法。不过,尽管经济学近几十年来已经成了社会科学领域中“最大的殖民者”,并且还在不断地开拓疆域,但毕竟也有自己的解释边界,因为它没办法为世人提供《阿Q正传》《百年孤独》《罗马帝国兴衰史》《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民治政府》《美国的民主》等文化产品,这一点正好比文学没办法研究一国的经济增长,国民财富的分配,总量概念上的就业与失业,货币供给及经济波动理论,国际贸易的静态均衡,资本国际间的流动等等一样。二是“文笔漂亮的经济学著作当然会吸引更多的读者”这句话虽然也被郜先生信马由缰地走笔刺了一下,但也想不出这话有什么值得讥讽的?难道世界上还有人希望读文笔不好的文章?或者是文笔好的文章就不能算是经济学著作?
还有一点是经济学家能不能写散文的问题。我觉得这一“问题”本来不是个问题,任何学科的学者都可以在写作之余写几篇散文,只要有市场需求——亦即有读者认可就行,即便他要放弃自己的专业研究专门从事散文写作,那也是他的“自由选择”权利,谁也无权干预,你不承认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不买他的书,二是可以写文章批评书,这是作为消费者——读者的自由选择。但权利仅止于此,不能将这权利扩大到取消人家写散文的资格。其实经济学家写散文,早已有之,号称“哈佛金童”的凯恩斯,就曾出版了几本散文集,如《精英的聚会》等;大名鼎鼎的弗里德曼的《自由选择》其实就是用散文体写作的一本经济学名著;“经济学界奇才”加尔布雷斯最爱用散文体裁进行写作,如《不确定的年代》《自满年代》等书脍炙人口。还有经济学家兼翻译家的,复旦大学的蒋学模教授即为一例,为广大读者喜爱的《基督山伯爵》就是他翻译的,我孤陋寡闻,没听人说过这书译得不好。八十年代中国思想界著名的“鸳鸯剑”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