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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2红顶商人-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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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

    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几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地,“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吹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醒鼻子去

    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餍,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

    过不多久,阿巧姐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待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

    “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杨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凝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孤立无援的杭州,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的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

    “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

    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纤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

    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房,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么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在这里搭铺,就为了服待方便,睡得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如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件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根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

    “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叔,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做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

    “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旁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微、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

    “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

    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妾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阿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

    “那么,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

    “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里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地。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地,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陆,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意,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

    “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得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

    “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看,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

    但比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

    “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

    “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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