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红顶商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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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
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煞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解杭州之围求五哥!”
“小爷督,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欧,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胡了,而郁馥华却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足,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潜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项’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太足,一时无法落逢。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呀。”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骨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买你一个交情,不骨也得肯。
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后,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逢,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
“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
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在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逢了。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
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干好以后才谈得到。
* *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起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人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父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他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
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样,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
“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
“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突。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
“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同一句,杭州被围,跟我们潜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秤一秤,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
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他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
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些这样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解杭州之围和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用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夺回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复故居,大事修茸,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谈谈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来供来客随带的踉班和轿佚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有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止,因而捐银五万,修茸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葫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拎。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袴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
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有,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
“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收复上海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使用,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太平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
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个了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
“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
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这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煞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而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
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爷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于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
“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他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赔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