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红顶商人-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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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
“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说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工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
“何以见得?雪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处处碍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
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
“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他的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
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唯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
“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
这一下,左宗棠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调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来,湘淮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骆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葆祯、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
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就是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
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去过。”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
“他一个人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至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
左宗棠顿时喜滋滋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
“这是倭相国是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么,”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
“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有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又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需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一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
“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
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在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丞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
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
“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列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不巴结大人巴结谁?”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谷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时想到了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下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模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
据说……“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
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
“奥!”左宗棠刮目相看,“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
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
“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
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不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抬中断的话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翻言之成理的说法吧?”
“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地。”
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可举。
“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里似地,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使,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
“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地。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
“知道得不多。”
“那么,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
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
左宗棠在骆秉章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
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