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克回忆录-第5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材料。我试着做了几件板凳、桌子、书架之类的家具,看起来还满像回事。
俗话说:“三分木工七分油”,油漆是非常关键的一道工序,油漆上得
好,可为木工增光;油漆上得不好,木工的缺点全暴露出来。为此,我专门
去向一位老木匠师傅请教。他告诉我:油漆之前,先要刮好腻子,把刨面抹
平;上油漆的妙诀是“横刷竖顺”。我按照师傅教的诀窍一试,果然不错,
油出来的家具色泽匀亮,没有气泡,像个“鲁班师傅”的作品。1972 年回北
京时,我把自己做的四方桌和长方形折叠桌也带回来。几十年过去了,除因
北方房间里有暖气,使桌子稍有收缩和裂缝外,色泽仍然光亮。
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像模像样,打心眼里感到喜悦和自豪,我跟邻居说:
“有什么东西要做的话,我可以帮忙。”大家只是夸我的手艺不错,却不好
意思麻烦我。
我们这几户人家的到来,颇受小镇人们的关注。江西老表本来就热情好
客,我们这些外来户每到饭堂吃饭、买东西,他们就主动上来搭话,大家很
快便混熟了。
周围的群众,像售货员赵万贞、广播员陈步云、理发员小张夫妇以及他
们的父亲——烧开水的老张等,见面时总要打打招呼,聊几句家常,关系相
当融洽。有时他们也到我的住地来玩,谈谈镇上的情况。商店的日用品进货
时,小赵就会来通知我去买。
我不抽烟,平时也很少喝酒,但对江西土产、度数不高的米酒却有兴趣。
特别是冬天夜读时,喝上几口,驱风御寒,胃中很舒服。腊月将尽,有一天
小赵跑来通知说来米酒了。我便和张继璜同去,两人抬回一坛,不光是备以
自酌,也准备用来招待到周田办事的不速之客。
农历春节,是我国人民合家团聚的传统节日。“文革”3 年,尽管大破
“四旧”,但这个传统却很难破。道理很简单,这是中国人千万年来的风俗,
并非什么“旧”。邻居们盛情地邀请我跟他们一起过年,而我总觉得自己仍
在受审查,“待罪之身”不宜给别人添麻烦,都婉言谢绝。
除夕之夜,山区小镇一片静谧。我独居斗室,展读灯下,四壁孑然,形
影相吊。遥想全家5 口分散在北京、江西、湖南、河北等处,天各一方,不
得团聚,心情不禁枪然。于是取酒自酌,聊以排遣对家人的思念。尽管这样,
我仍坚信,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主义总是有希望的,眼下种
种不正常现象,迟早会改变。我有时就默诵白居易《凶宅》中的诗句:“权
重难持久,位高势易穷。。”,以表达对造反派前途的看法,也宽假当时窘
迫的处境心态。
到干校后,不少搞专案的外调人员找我调查,问的多属历史情况。于是
写检查、交代和写证明材料就成了我的主要工作。我始终抱定“实事求是”
的宗旨,坚决不夤缘时会,以免害人害已,贻患无穷。比如在井冈山时,红
军指战员一人一条扁担挑谷子的事,朱德挑了就是挑了,林彪没挑就是没挑。
当时,林彪说是身体不好,没去;这些都是事实,不容改变,更不能把“朱
德的扁担”硬说是“林彪的扁担”,欺世盗名。伪造历史。
外调人员让我交代的历史材料涉及面很广,从北伐战争到解放战争都
有。由于年代久远,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便不得不认真地重温一遍历史,
从而使脑海中早以淡化湮没了的人和事,又逐一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我想起当年在江西扩兵的情景。那时,连队干部和战士都希望自己的部
队满员,满员了,打仗和服勤务做群众工作的人多,就能打胜仗,多办事。
所以每到一地尤其打了胜仗,抓到俘虏,官兵都愿意去做扩兵工作,最高兴
的一件事就是扩兵。每扩到一个兵,哪怕是“解放战士”(俘虏兵),大家
都欢呼啊,我们队伍又增加新同志了!那个高兴劲儿真是没法形容。
忆昔抚今,不禁又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从“文革”开始,我已“靠边”
近5 年。5 年来,除了挨批斗、写检查,不允许干任何工作。当年,我们为
了扩大革命力量,把能动员的人一个一个都动员进来了;而今天,我们这些
老兵却一个一个地被赶出革命队伍,成了“革命对象”,纵有一腔热情,浑
身力量,也只能空对青山嗟叹。
想到我已是61 岁了,文化大革命不久,就停止了党的生活,已五年了。
我今生还有几个5 年啊?不禁怆然。于是提笔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倾吐心
中郁结之言。写到激动处,两行老泪竟跌落纸上。
那个年代,像我们这样人写信,是很难送到毛主席手中的。我把信送交
军代表,请他们转递,他们慷慨答应送北京。
在沉闷和孤寂中,我就读马列的著作。通读《列宁选集》时,特别喜欢
第四卷中《十月革命四周年》这篇文章。它那高屋建瓴的磅礴气势和勇于作
自我批评的求实精神,深深地感染和教育着我。
列宁在肯定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同时,直言不讳地指
出:“最重要最困难和我们根本还没有完成的事业,就是经济建设”,“在
这一最重要最困难的事业中,我们遭受的失败最多,犯的错误也最多”。而
错误的原因,在于企图“直接用无产阶级国家法令,在一个小农国家里按共
产主义原则来调整国家的生产和产品分配”。在他看来,要克服这些困难和
错误,必须实行新经济政策,使无产阶级国家“成为一个精明的批发商”,
借助于伟大革命所产生的热情,依靠从个人利益上的关心、依靠经济核算,
努力提高生产,发展商品经济,把千百万小农联合起来,把他们引导到更高
阶段,“建立起牢固的桥梁,通过国家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
对照列宁的话,我想起1958 年“大跃进”的情况。那时,我们不就是滥
用行政命令,“刮共产风”、“吃大锅饭”;漠视农民个人的经营兴趣和对
生产“从个人利益上的关心”;违背价值规律;忽视经济核算;有意无意地
把商品经济与社会主义对立起来,终于导致了3 年经济困难。(也有水灾的
影响)“文化大革命”更是片面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突出无产阶级
政治”,不重视经济建设;单一抓粮食生产,限制农民经营家庭副业,动辄
割“资本主义尾巴”,致使农村经济停滞不前,严重制约了国民经济的发展。
列宁把发展经济,当作巩固无产阶级政权,“为新的社会主义大厦奠立经济
基础”的根本任务来抓;而“左”倾错误却把“突出政治”当作“一通百通”
的灵丹妙药,别有用心地把政治与经济割裂开来。
这些问题,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虽然只能是掩卷深思、独自遐想,然
而通过学习,思想上、精神上得到了一种解脱和慰藉,胸怀也随之而开阔。
这时,我深深体会到“《列宁选集》一开卷,斗室油然起风云”了。斗室之
中,风云一起,就产生当年在江西打游击那种气概了。在“五七于校”的两
年多时间,我虽然处于受审的境地,但始终保持坚定的信念和乐观的情绪,
认真地读了些马列的书(内有普列汉诺夫《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和由鲁
迅翻译的《艺术论》等),这也是我一生中的大快事。
读书和劳动之余,我也不时到附近走走,了解一下当地农村生产和生活
情况。云山,全称“云居山”,高达千米,峥嵘云上,巍峨挺拔,气象雄浑。
在其东南的山腰上,有一个名为“横岭”的小村,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村
民利用大山斜面的小缓坡种些药材、蔬菜和少量粮食,生活虽不富裕,但气
氛安定祥和。我有时信步走到这里,深为其幽雅的景色和淳朴的民风所动,
觉得颇似“文革”中的世外桃源。有感于此,即景赋七律一首:
幽居陋室望青天,
暇日常思远市廛。
涉水登山行草径,
穿林破雾见炊烟。
鸡鸣犬吠村邻睦,
菜嫩花香空气鲜。
清酒相迎不速客,
几疑身到武陵源。
古人虽云“诗言志”,然而我这首诗,却并不说明我愿意寄迹林泉。几
年来的社会动乱搞得思想烦闷,心绪不宁,如今能有机会到这些地方走走看
看,接触群众,感受一点真诚和睦的人际关系和自然状态,放松一下绷紧的
神经,无疑也是山居生活的一件快事。不仅当时是如此,就是事后很久也很
难忘怀。1987 年我去云山,到周田后,要上山到云居寺看看。路经白石港,
盘山而上。到云居山寺后,从原路而返,看到横岭,我问司机,汽车能否到
横岭,他说,不,还有一里山路。我叫他在分路口停下,又叫他回周田。他
说,在路口等您回来。我说,不要等。由横岭到周田村的路我早就会走,他
们相信就不多说了。我步行到横岭村,见到景色和许多故旧,就下山了。直
到现在,还有时想到这个村庄。当时,文化大革命还在紧张进行中,我想,
什么时候我们整个国家才能恢复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同心协力、和和睦睦
地进行经济建设呢?
我喜欢孩子,只身到干校后更是如此。周围邻居中随父母一起来走“五
七道路”的孩子,大约有一个班,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其余的都在上初中、
小学。他们经常在身前身后转,央我讲故事,教他们写毛笔字,或看我做木
工活。
小家伙们求知欲很强,王伯强的儿子王伊争就是一个。他当时只有八九
岁,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常向我提一些关于红军时期和长征的问题。
我指着地图告诉他,井冈山在哪儿,红军从井冈山下来又去了哪儿,长征是
从哪儿出发的,先后经过哪些省份,走了多长时间,最后到达什么地方,等
等。他听得很用心,也喜欢想问题,样子文静而腼腆,我挺喜欢他的。
他的姐姐王伊力,当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在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读初
中。“共大”虽名为大学,实际上是中专,学生除在课堂上学习书本知识外,
一个共同课目就是参加力所能及的农牧生产劳动。
孩子们经常上山下田,鞋子穿得很费。那时候,我经常打草鞋,除了自
己穿,也送给孩子们和老表。这门手艺当年红军指战员人人都会,我也在行。
有一次我打草鞋,伊力站在旁边看。我看她很想要草鞋,就对她说:“你
跟妈妈要件穿不着的旧衣服,扯开成七八分宽的布条条,我帮你打双布草
鞋。”她很高兴,一会儿从家里拿了些布条来,我就给她打了双草鞋。她舍
不得穿,一直保存在箱子里留作纪念。前些年他们父母子女来看我时,伊力
还特地把草鞋带来,说:“萧伯伯,您还记得吗?这是在于校时您给我的。”
重睹当年旧物,引起我对于校生活的许多回忆。昔日那个扎小辫的女孩
子,转眼工夫已长大成人了。她告诉我说,她在某个单位当会计,弟弟伊争
搞电视宣传工作,现在已经是导演了。想想当年那一帮小家伙,有如一株株
柔幼的小苗,“文革”的风风雨雨虽然没有摧残到他们,但也跟着父母受了
不少锻炼,甚至磨难。
在邻居们的孩子中,张继璜和王敏芝的小女儿张青,给我留下了很深的
印象。张是江西老表,老红军,他们平常总是关心我,因此对孩子也有影响。
云山虽是山区,夏天仍然很热,白天气温经常在摄氏三十多度。为了凉快,
我便将长袖衣服剪成短袖,长裤剪成短裤,王敏芝帮我用缝纫机把毛边一轧,
看上去就整齐多了。
有一次,我陪张继璜一起到赤石岗中学去接小青回家,走到半路我腿上
的旧伤又犯了,他搀着我到几里地外的总场医院挂号、上药,事后又扶我回
来。这一切,小青都看在眼里,主动帮我干家务活,还帮我拆洗被子。
她们母女二人上山拾柴时,她主动对妈妈说:“萧伯伯腿上有伤,又有
心脏病,不能让他也上山拾柴。咱们多拾点,分些给他就够烧的了”。我感
到这孩子心地善良,特别懂事。她自己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腿脚不太方便,
还处处关心他人,使我颇受感动。
还有几个当地小青年,如总场革委会主任的女儿,有时也到我这里来玩。
有一次,她同另外两个女孩子一起来了,她们都是云山机械厂的工人,请我
到她们单位去讲红军故事。
她明知我当时的特殊身份,却并不介意。对我说:“您是江西游击战争
时期的老兵,什么审查不审查,那是在北京的事;现在来到江西,老百姓早
就审查通过了!”
我有些犹豫,怕连累她们。而她却毫不畏惧,说“我们是工人阶级,工
人请您,谁能斗我们工人阶级?”
孩子们的信任,我终于去了。
我不仅和工人、农民、青年、孩子交往,还同知识分子交朋友。到江西
的第二年,我膝关节踝关节患骚痒溃烂症,日夜不宁。一天上午,一位男青
年来找我,他说他从中央卫生部的“五七干校”(离周田15 华里)来,是医
科大学毕业生,名张祖济。卫生部钱信忠部长听说我病了,让他来看看我,
为我治病。他给我扎梅花针。几天之后,病痛减轻了。钱信忠同志和这位医
务人员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一个身处逆境的老同志的同情,令我十
分感动。以后,张祖济常来我处,我们交了朋友。我回北京不久,他也回来
了。他现在又在河南经商,赚了钱,做些有益于国家和社会的事,我赞赏这
位知识分子的气节。
到江西后,还有几个不期而至的老人来找我。第一位是当地的一个老表。
那时,正是1970 年春节刚过。一天早晨,张继璜到山下食堂吃早点,看见一
个50 多岁的农民,
肩背一支鸟铳,手提一只麂子,进门就向食堂服务人员打听:“萧克在
哪里?”
继璜见此人来得蹊跷,没有马上搭腔。过了一会儿,食堂有位湖南籍炊
事员悄悄对继璜说:“这人就住在附近,一直在找萧克,能不能让他见见?”
继璜了解了一下情况,便把他带到我住处。坐下来一谈,原来是1930
年我在红一方面军当师长时,他在师部当过伙夫,因为打摆子打得厉害。回
家养病,就与部队失去联系了。
我们聊了一阵子过去的人和事,他便起身告辞。临走非要把那只麂子给
我留下不可。我推辞不掉,便拿出50 元钱说:“你送我的我收了,我送你的
你也不必客气”。他推辞再三,最后把钱收下,高高兴兴地去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从古安南面的泰和县来了一个农民模样的老人,提着
一块腊肉,在周田街上打听我的住处。当地老表摸不清他的来意,便兜圈子
盘他的底。
有的说:“听说那萧老汉被打成了走资派,你找他有什么事?”
来人一听就火了:“我管他是什么派!他是我的老师长,看看也不行吗?”
他找到我以后,见面就喊“萧师长”,说当年在江西独立第5 师曾跟我
当过通信员,后来也是因伤病离队,痊愈后不知部队去向。几十年来,一直
在家当农民,前些日子听说我又回到江西,就特地赶来探望。
他是从泰和步行到永修的,中间隔着好几个县。为了见我一面,他专程
由江西中部来到赣北,盛情实在令人感动。
第三位来找我的,是一个从南昌来的姓魏的湖南籍女同志。一见面就亲
切地叫我“萧连长”。听到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