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2006年第06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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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说的‘联想’),这种形式是不可靠的,甚至当人们想依此进行研究时,便自身解体了。”(第135页)
这段批评基本上是客观的,但最后一句不尽然。虽然强调从“中国人手”,于连还是难以避免地带着法国学者的特征,难以对钱氏的“中国心态”有“理解之同情”。钱锤书自己有过明确的理论思考,他说:“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如此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断思想。脱离了系统而遗留的片断思想和萌发而未构成系统的片断思想,两者同样都是零碎的。”(《拉奥孔》,载钱锤书:《七缀集》,第3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版)钱氏的著作行文方式,明显受到诗话与笔记体影响。这其中一个暗含的理论判断就是系统不足取。不过,在我看来,因为大楼终有一天会坍塌就选择不做设计师只愿意做泥瓦匠,并非一个学人该做出的选择。于连的批评不无道理。但对于钱氏诗学的价值,于连却并未能充分认知。钱锤书的著作,貌似“自由衔接”,但其所蕴深意则远过于此,其撰《谈艺录》称:“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虽然是在“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聚蚁”的状态中所作,但决非仅是“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既是“销愁舒愤,述往思来”之作,同时更强调“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基本学术理念(《钱锤书》《谈艺录》《补订本》“序”,第1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于连只看到了钱著表现出的外在一面,如旁征博引、学养深厚、诗话的表达方式等,故判其为“某种寻同的比较主义(paratisme de la ressem…blance)”,说他是“有一种使各种思想相碰撞的兴趣”(于连《答张隆溪》,载《中西文化研究十论》,第135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隆溪质问他“是否真把钱锤书的著作看过一遍,或者说看懂了几分”(《中西文化研究十论》,第122页),虽然过于苛厉了些,但确实也道出了西方汉学家的瓶颈问题——对高明异质著作的“疏离感”。其实,这也不仅是汉学家的问题,任何一个研治非母语、本族文化者,都极可能遭遇这样的困境。
不过,在我看来,这并非致命问题。因为,若论对民族风俗、习惯与文化的了解熟悉程度,当然还属“身在此山中”的本土人;可要论识判“庐山真面目”,却必须借助于外来者的“特殊思想资源”。作为“法国知识界精英”,于连的长处仍在于法国文化传统的自身资源。如何以法国的学术/思想传统(背后可扩展为欧洲、西方的大背景)来识判中国文化,并进而由此返观法国——西方文化,才是最重要的。
在那部著名的《圣人无意》,(Un sage est sans id6e—ou l'autre de laphilosophie)中,于连提出了“圣人无意”概念,具体解释为:“圣人不持有任何观念,不为任何观念所局囿。”他也在不自觉中将这种“中国概念”与西方传统进行比较:“圣人的头脑中不会先有一个观念(‘意’),作为原则,作为基础,后者简单说就是作为开始,然后再由此而演绎,或至少是展开他的思想。”(《圣人无意——或哲学的他者》,第7页,闫素伟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表述此著的“言外之意”:“作者是在批判种种逃避和补偿,是在驳斥威胁着我们的未来的如潮般涌来的非理性主义。”(《圣人无意》,第4页)于连将中西文化关系简化为“圣人”与“哲人”的关系,即“智慧”与“哲学”的关系。这种“寻异”应该说是有创见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于连是针对法国与欧洲语境发言的,不理解这一点,就很难理解于连的一系列解说,将它作为一种思路原封不动地引入到中国语境内来,就不免“南橘北枳”了。所以我认为,将张隆溪与于连争论的一个问题凸显为“中西文化”对立与否不是很有必要。作为重要的文化体系,无论中西,都有其可以独立延绵发展的性格与特征,也都有其沟通对话、互为依存的共同性基础。关键在学者如何调试自家的眼光与建构自己的论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于连借助中国重新进入欧洲的问题思考域,或反思西方,都是一种理性的学术/思想策略。必然会因语境差异而有所取舍,对此似不必苛求。
“求同存异”之说,听来很有道理。实际上,“思想建构”的核心仍在于“互为主体”“良性互动”。每个学者(尤其是人文学者)其实都很难避免生存语境的实质影响(或直接或间接,甚至潜移默化),而这样一种学术/思想资源,又深深制约着他“面对世界”乃至“学术思考”的目光。哪怕再强调“世界眼光”和“普遍主义”的学者都是如此。实际上,于连主要凭借的,正是法国本身的学术/思想资源。譬如他批评钱锺书的标准,就基本上采用法国哲学的标准。哲学主要是讲求体系建构的,没有体系,只能算是零星的思想火花。但钱锤书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文学批评家,他不是史家,更非哲人。而在钱氏自己心目中,他可能更多属于中国传统之“文人”。这恐怕就非于连所能“理解”了。
但将钱锤书捧上“神坛”,称其为“最佳典范”(《中西文化研究十论》,第123页),也表明中国学者多少缺乏些“省思意识”。一则钱氏的著述虽然使其“已优人立言不朽之城域”,但其体例方式都属于“不世逸才”,不能成为“常规范式”。后人往往徒有“向往之心”,难具“效仿之行”;二是钱氏的可贵在于他对西方学术范式的自觉省思,而非仅在博征西方材料的满纸金玉;三则从整体建构来说,于连说其“无建构”也并非毫无道理。这一点,在钱锺书虽然是其理论思考后的自觉选择,但见地仍不能算高明,不如师辈的陈寅恪。陈寅恪早年留学多国,娴熟于西人学术,但其最可贵的学术特点仍在“以小见大”“以人带史”。但具体人手处是一回事,思维见地又是另一回事。譬如他就曾有过撰作《中国通史》《新蒙古史》的想法,没有做到是憾事,但思路本身,就表明他建构体系的意识还是有的。至于像《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在他(指陈寅恪,笔者注)看来不过是整个国史研究的一部分而已。”(俞大维语)
学术争论是好事,但彼此应当都尽可能树立起明确的“建设性意识”,在“学术性论争”中将思想推向深入,而非仅仅停留在空泛的中西立场之争上。从这一点上说,于连的思路进径其实给我们打开了一扇颇有启迪意义的小窗,或者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想平台。对于现代学者来说,自觉理解和思考各主要文明的盛衰历程,是题中应有之义。而这也确实需要各国学者来“共思”并“对话”。返而观之,在现代中国,我们缺乏对外国学有深湛研究而后又立足于“中国本位”的深层思考。于连的路径或许可以给我们些许启发。
另一位著名的法国汉学家巴斯蒂,曾谈及自己和于连虽同治汉学而方法不同:“确实不同,于连非常聪明,文章也写得非常好。原来他的教师资格是古典文学,后来他利用中国古代文学与希腊古代思想比较,推出了不少新思路。他是用思想、理念做文章,和我们用材料做文章不一样。他的研究自有他的价值。如果有人可以创造一些新思路,这是很好的事。”(顾钧《巴斯蒂教授访谈录》,载《国际汉学》第12辑第51页,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话说得很客气,但只能当作语者的礼节与大度看,言下之意则需要细加推敲。前者是以史料为根据的“学术研究”,从“材料逼出思想”;而于连则主要驰骋于哲学家的思辨领域,以“思想带出材料”。这是最根本的差异所在。不过,世上又哪里有绝对的真理呢?譬如,于连就给中国人塑造了一套理念:“工作、家庭、祖国。”(第362页)认为中国现在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再加上“古板的民族主义”。甚至会认为,十七—十九世纪,欧洲人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等,已扮演完了历史角色,而现在则“注定会被超过。”(第361页)也就是说,他认为二十一世纪后的世界,很可能是中国或东方的世界。但细加考察,于连这种说法更多是“自我演绎”,既不能算是学术话语,更谈不上对中国文化的深层认知。
于连最后追问了一个问题:“不采取立场,我们能不能思考呢?”(《圣人无意》,第213页)这又是一个哲人的命题。值得指出的是,法国思想与政治精英有一种相当良性的互动,虽然矛盾也不少。现任总统希拉克就极为关注本国文化地位,正是在他的身上,人们似乎约略可以想见法国日后的振兴。更何况,还有如此让我们着迷,值得深加挖潜、至今仍领世界风骚于一时的“法国思想家”们。
此书的翻译瑕疵难免,如将德国人斯宾格勒称为“法国思想家”。(第362页)我想这应是一个简单的笔误。至于吉尔克加德(第112页),未注出西文,就不知所云了,但既与“卡夫卡”同列,我揣测也应是同类的思想家或作家,后查到原文,当为克尔凯郭尔(Sj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
(《从外部反思欧洲——远西对话》,[法]弗朗索瓦·于连、狄艾里·马尔塞斯著,张放译,大象出版社2005年12月版,28.50元;《圣人无意——或哲学的他者》,[法]弗朗索瓦·于连著,闫素伟译,商务引书馆2004年9月版,13.00元)
作为根基的学术研究
■ 徐雁平
自二十世纪初期以来,随着大学和新型学术研究机构的建立,传统的文史研究已渐渐变成一种集体的事业,一些重要的研究课题,须凭藉众人之合力才能开拓新天地。然集体的事业,并不排斥每一位学者独具特色的研究,合作正是个人沉潜式的研究在学理层面上的关联。每一重要课题的展开与推进,首先要面对的是基本文献的全面梳理,以及相关研究状况的整体把握,这类工作是基础中之基础,诸如作资料长编,编辑专题目录,撰写人物年谱等等,皆是必做的前期工作;但它们常被人忽略,而多将精力投注于发表新论争占制高点方面,学术研究很可能因此沾染浮躁之气。
四年前启动的“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预计有九十二卷三千二百余万字的规模,它在较好的学术研究背景下展开,“四库”系列丛书的辑印和一批高水准学术著作的出版,使得《清史》之编撰有一高起点。譬如,近几年先后有几种优秀的工具书面世,如李灵年、杨忠主编的三卷本《清人别集总目》(2000年)、上海图书馆编《上海图书馆馆藏家谱提要》(2000年)、柯愈春著《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2002)、张寅彭著《新订清人诗学书目》(2003)、尚小明编著《清代士人游幕表》(2005),以及近期出版的《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江庆柏编著,2005年12月);又听说山东大学杜泽逊正在编辑《清人著述总目》,还有杨宪在编清代士人履历总集。这些著作正营造一种求实的学风。学术研究,尤其是传统的文史研究,毕竟是少数人的事;而在这一小群体中,始终有知名或未知名的学人在做此“为人之学”,可以断言,他们的工作将为《清史》文化工程打下坚实的根基;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工作将促使整个的清史研究稳健地发展。
人物生卒年,是人物传记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古代称之为“疑年录”,如清代钱大昕编有《疑年录》四卷,收录汉郑玄至清邵晋涵共三百六十三人,考录其生卒年份,著录其岁数;梁廷灿《历代人物生卒年表》亦是同类著作。江庆柏的《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则为断代性质,共一百万字,收清代重要人物二万五千人左右,所谓重要,书中是指曾任重要职官者,考中进士者,有传世著作或虽无传世著作但为清代重要作家者,有突出事迹、重要影响者。二万五千人,当然不能将清代重要人物网罗无遗,但凭此利器,应能解决清人物生卒年查考方面的大部分问题。当特别指出的是,这一利器是经过千锤百炼锻造而成。江庆柏是一位朴实勤苦的学者,十几年以前他已经在这一冷僻的园地耕耘,先后参与多卷本《江苏艺文志》和《清人别集·总目》的编撰;而两种专著《明清苏南望族研究》(1999年)《近代江苏藏书研究》(2000年)也是以广征博引、考论结合见长。《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是其人物生卒年专题研究的硕果。每一人物生卒年的断定,在字号、籍贯之外,皆标明所依据的文献,做到言必有据;因为标出所依据的文献,可为其他研究者提供传记文献的线索,也可为不同意见者留下商榷的余地。统计书后所附引用文献,传记类232种,其中合传45种,专传32种,郡邑46种,家谱60种;齿录、年表49种,杂史杂记类7种,书目类17种,丛书总集类59种,文集类1198种,引用文献总共已过1500种。这只是引用文献的数目,而实际上检阅的文献要远远超出此数。一百万字、二万五千人,平均每人四十字,字数寥寥,然皆为心力与汗水之凝聚。在浩繁的文献中考定人物的生卒年,有一箭双雕的快乐,但更多是沙里淘金的艰辛。而当一人物之生年有不同记载的同时,下断语则要小心谨慎,故而《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书页多有脚注,备存众说、辨析疑难,以下摘抄二例:
杨度生日,《杨度传》作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日,公历为1875年1月15日;杨云慧著《从保皇派到秘密党员——回忆我的父亲杨度》(1987年上海文化出版社)作十二月初三日。又其卒年也有不同说法。《杨度传》称卒于民国二十一年冬,而杨云慧称卒子“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七日,阴历为壬申年八月十七日”,“年方五十八岁”。然壬申实为民国二十一年,公历1932年。'第24l页。按:江庆柏定杨度生卒年为1875N193Z;而1999年版《辞海》则定为1875”1931'
袁枚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公历为1798年1月3日。袁枚生年,多作康熙五十五年,独杨鸿烈《袁枚评传》中之《袁枚年谱》,订正其生年为康熙五十四年(1715),而以方溶师所编之谱为不足据(参见来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考骆绮兰《听秋轩诗集》卷首乾隆六十年(1795)袁枚序,自署八十叟,序中亦云“余今年八十矣”,以之计算生年,亦正为康熙五十五年(1795)。故本书仍从方谱。'第604页。按:江庆柏考袁枚生卒年表为1716N1798;而钱仲联主编中华书局1996年版《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清代卷》则定为1716N1797'
之所以选择以上二例,全是从袁枚、杨度为人熟知的角度考虑,可以说略有随机抽样之意;但顺手与两种权威的工具书作一比较,即发现结论的差异。差异尽管细小,但它们牵涉到一些基本知识。由袁枚、杨度去推想范围更大的人物生卒年的断定,是否也存在类似问题呢?如果我们在着手大题目时,而最基本的知识却多有闪烁不定的问题,研究得出的结论可信度如何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做学术史研究的学人有“回到乾嘉”之倡导,此一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