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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当代2007.2-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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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王安把全校学生集合在操场上平时他给学生讲话,都是站在平地,今天他却费不少力气爬上乒乓球台,在上面颠了几圈。他说:“还有没有要走的?要走现在就走!”这是心里话,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今天少几个,明天少几个,那是软刀子,他宁愿挨钢刀。但最终,那句话没把学生吓住,倒把他自己吓住了。要是真有那么两三个学生站出来,他将如何面对这一天?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天,太阳早早地升起,大地温暖,鲜花盛开。这一天是值得感恩的。可要是有两三个学生从他眼皮底下走掉,从此拦腰斩断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很快学会拼命,学会抽烟,学会喝酒,学会说粗话,他该怎样向天老爷交代?王安并不信某一个具体的神,可他的心直接与天老爷对话,他的所作所为,都受到天老爷的评判。
  学生并没有走,带着几分怜悯地望着老师。正是这怜悯把王安刺痛了,他骂了起来:“娘的,我哪里是在教学生,我是在养猪!把你们养到这么长了,”他伸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就送你们出栏,让人屠宰!这就是我的光荣!”
  那一天,学生回家都对家长说:“王老师像喝酒喝醉了一样。”
  这不久,上面又来了新政策:所有教师都必须持教师上岗证才有资格走上讲台。这政策并不新,因为在城里早就实行了,然而对泽光镇这样山高皇帝远的中心校,尤其对村小,它却带来了不起的骚动。“教师资格证?我都教三十多年书了,我教的学生都当了爸爸,手脚快的都当了爷爷,有的升了中学,念了大学,现在都当处级干部了,我还没资格走上讲台?”这政策是山外来的,他们觉得山外是一个神奇而古怪的地方,那里是另一个太阳,那里经常出一些新招,都与他们的经验格格不入。
  但不管怎样,他们懂得山外很大,山里很小,抱怨几声之后,就很听话地去参加了考试。他们一辈子都在教学生怎样答题,可轮到自己答题的时候,那些题目就不认他们是老师了。那些题目变成了山里的石头,叫不答应,摸着硌手。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过关。那些没过关的,也并没被取缔。把他们取缔了,整个泽光镇的教育就会得病,瘫痪病。听说现在毕业的大学生有六成找不到工作,但他们再怎么说也不会想到来泽光找工作,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泽光这个地方,就连那些从泽光考出去的大学生,眼里同样没有这个地方。他们宁愿在城里耗着,住地下室,吃得饥一顿饱一顿。南山顶上那个卖了多年瘟猪肉的桂屠户,生了个女儿简直称得上娇花嫩朵,师范大学毕业后,为了在省城一所中学谋个位子,还陪校长睡觉呢。这些事情在山里人听来,怪叫人心酸的,他们却干得兴兴头头。不过这样也好,这给那些考不过关的教师留了机会。上面说,你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好干,今年考不过,明年考,明年考不过,后年考。
  这好像是安了他们的心,可别人安了他们的心,他们自己的心却安不下来。他们一边给学生讲课,一边想:“你在忙乎啥呀,你还没资格当教师呢!”
  在泽光镇,只有王安一个人没参加考试。他是代课教师,他连参加考试的资格也没有。
  闭校长对王安说:“没关系,那些都只是形式。”
  可没过多久,闭校长又带信让王安去见他。
  这一次,王安走进校长室的时候,闭校长用他的紫砂壶泡了新茶,泡来不是自己喝,而是递给王安喝。王安很局促,说这咋成啊!整个泽光镇的教师,谁不知道闭校长的紫砂壶别人连碰也不能碰的。闭校长说:“你尝一口,看味道咋样?”王安双手捧着茶壶,还是不尝,可闭校长温和地催促他。闭校长站在他面前,庞大的身躯给王安一种热嘟嘟的威压。王安就吸了一口,嘴唇与壶嘴隔着一段距离,但一点水星子是碰到舌尖上了。“好喝!”他说。
  闭校长笑笑,把壶接过去,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了。他说:“王安啦,有件事情我不得不跟你说。上次我就想跟你说的,但我忍住了。现在是再也拖不下去了,上面催问得紧。既然连民办教师都取缔了,怎么还能允许代课教师存在呢?这意思你听明白了吧?我把南山小学的情况和你本人的情况反复讲给他们听,但人家是按政策办事,政策是硬的,其余都是软的。鉴于南山小学没教师愿意去的现实,那里的书你照样教,只是……只是我们再不会管你的工资了。不管你工资你怎么办呢?当然不会白干,我昨天才跟镇领导谈妥了,你把书费收上来,自己留六成,上交四成。你看呢?”
  王安现在被彻底地从教师队伍里排除了。他成了一个包工头。
  闭校长问:“你还有多少学生?”
  王安说三十九个。
  闭校长毛算了一下,而今每个学生每学期交一百八十元钱,这么算下来,王安每学期比拿工资的时候还多收入千多块。
  “这我就放心了。”闭校长说。
  王安回去没跟任何人透露这事,连母亲也没透露,可山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对山外的世界那么陌生,但对山里的世界,老鼠洞里的秘密他们也是知道的,打听这样的秘密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风也会告诉他们,石头的脸上也明明白白地刻着。王安的身份一下子就变了,他以前虽然是代课教师,但他领的是中心校发的钱,中心校的钱是镇政府给的。镇政府是什么呢,镇政府就是国家。王安领着国家的钱,也就是国家的人。山里人对国家的人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敬意但现在王安不是国家的人了!王安自己把自己看成包工头,山民们更是这么看。他们外出打工的亲人对包工头大都缺乏好感,打工者与包工头之间,存在着天然敌对的理由。家长与王安之间,而今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理由。区别在于,那边是打工者去包工头手里讨钱,这边是王安去家长们手里讨钱。以往王安基本上能把钱讨到手,那是因为王安背后有政府,有国家,他们对政府和国家既尊重又畏惧。他们不是把钱交给王安的,而是交给政府和国家的。
  现在情况变了!
  王安干了一个学期,别说自己的六成,连上交的四成也没收全。
  闭校长听到这消息,马着脸对王安说:“走,我带你去找镇领导。”
  王安跟在闭校长屁股后面,朝镇政府走。闭校长那么胖,但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王安需要拼足了力气,才能拖着步子赶上他。书记和镇长都不在,闭校长问他们到哪里去了,镇长办公室一个长得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说,书记和镇长都下乡去了。
  这是谎话,自从减掉了农税,镇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就不再下乡了。他们以前下乡的唯一任务是催收农税提留,现在没农税提留可收,就等于没什么事干了。成天忙活的,不是去茶馆里打牌,就是去县城购房产、拉关系。
  闭校长对小伙子说:“好的,好的。”闭校长在教师们面前那么强悍,可来到镇政府辉煌的大楼里,却显得那么卑微,对那个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说话,也希望自己能够弯腰。腰太粗,弯不下去,他就把圆鼓鼓的膝盖屈了一下。
  一同回到中心校,闭校长让王安把应该上交的四成书费拿走了。
  “我给你想法填补上。”他说。
  闭校长的声音很小。走出镇政府大楼,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表现出的卑躬屈膝。
  南山小学继续开课,那个缺了一角的破铃铛,依然响起。它历经沧桑,成了真正的老人,声音越来越嘶哑了。它的疲态似乎不是因为老,而是缺了心气眼下,它只能召唤二十四个学生了。这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态度明确: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让孩子把书读下去,他们说虽然小学生是打工,大学生也是打工,但打工与打工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还同时表态,要交钱,大家都交,只要有一个人不交,就谁也不交。这话的潜台词几乎就等于:到头来,王安一分钱也收不到。
  王安的母亲听到这话,凄哀地对儿子说:“娃娃,你是哪辈子作了孽,要去给那些不要天良的卖命哪。”王安看不清自己的前生,他回答不了母亲的话。母亲让他不要去学校了,王安没听,时间一到,依然一瘸一拐地朝学校走去,在那个孤零零的山坳里摇响铃铛。
  他觉得,家长们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吧,毕竟说来,我教了他们的孩子呀。
  校舍却迅速遭了偷盗。首先遭殃的是两个乒乓球台,一夜过去,一个台子被摔成了几块,一个台子不翼而飞,下面的砖头,全都不见了。
  王安把这当成了偶然的事件,他收书学费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跟好些人吵过架,他想一定是跟他吵架的人以这种方式来发泄不满。可第二天,几扇木格窗被撬走了。第三天,有人从窗子翻进去,搬走了五套桌椅。这已经不是偶然,这是偷盗!
  夜里,王安要去学校睡,弓腰驼背的母亲一直隐忍着。可这时候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从灶膛里取出烧红了的铁火钳,横在儿子面前,决绝地呵斥:“你敢去,老子就烙在你腿上!老子的儿子反正是个残疾,再残一次还是个残疾!”
  母亲的声音从被压迫的肺里传出来,有种撕裂的感觉,大得惊人。
  她是想让全村人都听见。
  村里没有谁答话,却把银珠吓哭了。她见奶奶要烙爸爸的腿,跑过去把爸爸的腿抱住了。
  王安身子一软。
  可就在那天夜里,学校丢了更多的桌椅,丢了一扇门,旗杆也丢掉了,在旗杆顶端飘扬的红旗,不知去向。那是学校唯一的一面红旗。那根旗杆是楠木做成的,粗壮,挺拔,深梢,外表金黄,那是南山上最好的楠木,当年为了找到这根旗杆,十几个山民不知转了多少片林子!
  偷这些东西的人,都是那些辍学孩子的家长。这所学校是南山人集资修建的,凭什么只让那二十多个人体体面面坐在教室里读书!
  那天上午,王安把学生集合起来,只说了一句话:“放学!”
  学生离去后,他就去枸皮村找村领导。村支书和村长都是枸皮村人,但支书去百里外走亲戚了,村长前些天出门打工了。王安没有停顿,直接往镇上赶,反正去镇上还要从枸皮村过,他也不算走冤枉路。
  闭校长听完王安的叙述,把头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他的头仰得太靠后,王安只能望见他满是褶皱的脖子。王安说:“闭校长,我去找镇领导。”闭校长把头抬起来,眼睛看着地面说:“算了,别去找了,为你收入的事,我不知跑了多少趟了,我就没有一次碰见他们。就算找到他们,他们会管吗?他们成天都在抱怨,说自从不收农税提留,镇政府那个算盘就打不转了,他们都快喝西北风了。”沉默了好一阵,又说:“王安哪,南山小学就那个样子……说真的,在我心目中,没把你当成下级,而是当成朋友和兄弟,是朋友和兄弟就要说真心话。对你个人而言,你教也是白教啊……当然,这个话你是不能外传的,即使你不教,也不能说是我劝你不教。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傍晚稍晚一些,王安回来了。
  他首先去了学校。
  学校空了。桌椅全都不在,连门板和黑板也卸掉了。白天,这里成了战场。偷盗演变为抢劫。
  开始是那些没孩子读书的人抢,后来,有孩子读书的也跟着抢。
  次日,学生继续上学,王安和学生都站着。王安没让学生分班站,而是站在同一间教室里,没上课,让他们自习。倒不是因为没有黑板,而是王安不想上课。他脑子里重叠着学校被偷被抢的幻影。他要等村支书回来,驱除这些幻影。
  四天过后,村支书回来了。他到学校来转了两圈,说:“都成这个样子了,还叫个啥球学校?既然大家都在抢,找不出个人头,那就算了。反正学校是大家修的,现在合伙把它搞垮了,也算扯平了。”说完这几句,村支书就反剪着手,走出学校,上了长满车前草的田埂。
  王安目送着村支书离去,直到他走进被林子遮没的小路。


  七

  南山小学只有一个空架子,王安也不去学校了。
  该上课的时候,王安却扛上锄头,带着他的银珠,进了后山的田地。
  那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无论如何都要让孩子读书。可王安不上课了,他们去学校跟谁读书?学校垮成那个样子,那些参与抢劫的人过后看起来,也很心痛,但并不让他们心慌。他们好像觉得那是一块地,庄稼被拔掉了,只要下了种子,就还会长出来。可王安不去上课,他们才明白,在那块特殊的田地里没有王安,就等于没有水分,没有温度,这块地就聋了瞎了哑了。在这样的地方下再好的种子,也长不出庄稼来!
  家长们心慌了,觉得事情严重了,远远近近的,都来看王安。
  当老师的时候,王安虽然穿得旧,但很干净,领子和袖口都洗得发白。而今的王安很不讲究了,衣裤上沾着草屑、黄土,还有零星的牛粪。
  家长们说:“王老师,你好吗?”
  王安说:“我当老师的时候,你们并不认我是老师。”
  家长们无言。他们中间,即使没趁乱抢过学校,也为书学费的事跟王安吵过架,有的人甚至跟向倩兰的爷爷一样,唆使恶狗追咬过王安。
  一时间,双方都没言语。过了一阵,家长们说:“王老师……”
  王安打断他们:“我现在不是老师了,你们别叫我王老师。”
  家长们说:“王老师,我们就是想把你请回去。”
  王安自己没回答,他母亲帮忙回答了,母亲说:“他是人,不是狗,你们想把他赶走就赶走,想唤他回去就回去!”
  说这话时,母亲最大限度地把腰挺起来,脸扬起来,眼睛翻向天空。母亲的脸被岁月揉得又松又皱。她是那样衰老了,走平路也要拄着棍棒。她已经永远不可能有一张光润的脸,永远不可能在她挣扎了一生的土地上快步行走。
  人们总是静静地,不知不觉地,与那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和平平常常的行为告别……
  家长们低声说:“我们没有赶王老师。”
  母亲跺着脚怒吼:“你们做的桩桩件件,不就等于是赶他吗?!”
  近处沉寂着,远处的山山岭岭,却响着母亲怒吼的回声。
  听者的身上像爬满了蚂蚁,蚂蚁都钻到他们骨头里去了。一个个脸上发烫。
  难堪的沉默之后,家长们说:“我们负责去把学校修好,再来请王老师。”
  王安哼了一声,王安说:“你们有什么权利去修学校?学校是公地,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的,你们有什么权利去动那块土?”
  家长们对了一下眼神。他们听出来了,其实王老师还是想去学校教书的,只是希望他们去征得政府的支持,把学校修复之后,不要再发生被偷被抢的事件。
  大家的心里又暖和过来了,站起身,跟王安和他怒气未平的母亲打了招呼,还把小银珠抱起来,说上几句好听的话,才信心百倍地离去。
  王安表面上很冷静,可他的内心比家长们还激动。他,一个没有女人的残疾人,贫瘠的土地和不灵便的身体,能供养他一家人的生活吗?能为他女儿的未来提供什么保证吗?他是高中毕业生,是山里的文化人,在这片荒凉沉寂的土地上,他感觉得到有一种东西活着,而这个活着的东西正在沉睡,如果没有人去把它唤醒,它就会永远沉睡下去。在这当中做一些事情,正是他的价值,是他内心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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