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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当代2007.2-第44章

小说: 当代2007.2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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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喜欢。她总结似的说:一个男人非有这两样品性不可,你们的爸爸就这样让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就是那会儿工夫她又听见油锯尖锐的叫声骤然响起。她的右手哆嗦一下,刀就斜斜地划到左手,手指上的血汩汩地流淌出来。儿媳妇低声叫一下,连忙跑进帐篷里找出捆成一卷的桦皮。她撕扯下里面一层柔软的桦皮薄膜,给婆婆包裹紧出血口,达勒玛抬起头看着晾杆上晒的肉条,它们正嗞嗞地吸吮着热辣辣的阳光,颜色鲜亮而红润。这样的肉干肯定是上等的食物,吃起来格外香酥可口。
  达勒玛连话都懒得说了,放下手中的活,自己举着手指头慢慢走进帐篷里。她坐在儿子铺好的铺位上,感到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心脏也开始隐隐作痛,一种黑暗的虚弱遍布全身。
  心细的儿媳妇看出婆婆难受,在桦皮碗里放些晒干的鹿心血,用温水冲泡一会儿,便端着药碗让她喝下药。她听话地喝了半碗麻涩的药水,过一会儿感觉心脏跳得平稳多了,不像刚才有谁用小锤子咚咚地敲她胸膛。她对站在眼前忧心忡忡的儿子说:该干啥干啥去吧,我没事了。过一会儿她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气的,我快气死了,那些可恶的油锯还不如先割掉我的脑袋,我真活够啦。
  她恹恹地躺下,浓郁的睡意顿时袭上来,接着就是连绵沉重的梦境,一个个挤了进来。她的儿子吃力地走在林子里,找不到回家的路。而那些动物,那些狼、狐狸、鹿、狍子,还有野猪和熊都排着长队,跟随她儿子,寻找生存的道路。它们的眼神像秋天的寒风那样忧郁,那样冰冷。她举起手召唤着儿子,儿子却领着那群动物慢慢走进更深的林子里。
  伤口尖锐的疼痛唤醒了她。她坐起来,听儿子和媳妇在帐篷外忙碌的声音,仍然如坠梦中。她觉得自己不过打个盹,却发现这一觉睡的时间可不短,从帐篷门口朝外看去,光线已经黯淡了。她的眼睛肿胀起来,连嘴唇都厚得像被黄蜂蜇过。她心惊胆战地伸出腿,在上面按一下,小腿浮肿得马上陷出一个肉坑,如同一只患了白内障的眼睛盲目地望着她。看样子,她又要重返医院了。
  达勒玛真想嚎啕大哭,又觉得若是那样便显得太放肆了,让神龛里的玛鲁神看着不高兴。安静点吧,它会警告她道,受苦受难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一直沉默地承受,到死了也不吭一声,怎么就你大呼小叫的。想到这里,她硬憋回去已经涌上来的眼泪,光着脚走出帐篷,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最后一屁股坐在篝火堆边。篝火正在起劲儿地燃烧,煮着吊锅里的狍子肉。她闻着肉香味儿,对烧火的儿媳妇说:我又饿了,我总是饿,怪没出息的,你公公在那边省事,用不着吃东西,他每天到处闲逛就行啦。她边说边用割肉的尖刀伸进沸水里,插住一块肉,捞出来看看熟没熟。
  她的小儿子正坐在一堆木柈子上数着皮袋里的子弹。有两颗子弹一下子骨碌到地面,眨眼间不见了。他半跪着伸出手在木柈子下摸索一会儿,才找到那两枚滑溜溜的玩意儿。他重新坐在木柈子上,非常担忧地看着母亲。她正津津有味地嚼动嘴里的肉,看起来吃得热火朝天,实质上肉就顶在嘴里,很难咽下去。母亲的脾胃太虚弱了。她是做样子给儿子看,她很结实,也很能吃,用不着操她的心。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到吊锅边,找出一块煮烂的肉,一点点地撕开肉丝放在桦皮碗里,让母亲吃。眼下,不是他轻易流露忧伤的时候,真正伤心的泪水是该流在心里的,而不是淌在脸上。能大大方方淌在脸上的,一定是汗水。
  吃饱喝足后,达勒玛觉得自己又有劲儿了。她找出一个空皮袋,去了小工队的住处。她猜对了,他们把断锯链随便地抛弃在帐篷外,任它们今后风剥雨蚀地腐烂掉。这堆不再具有杀伤力的东西,在她眼睛里变成了有用的东西。她仔细捡起断锯链装进皮袋里,然后背着袋子慢慢走进林子里。
  她被一棵树挡住,它裸露出土的树根绊了她一下。她放掉背的口袋,俯下身拍拍树根惋惜地说:小伙子,你该学会收敛自己呀,根要往深处扎,不要浮出来。说罢,她又背上口袋,在树丛间绕来绕去,站在一棵苍翠的松树前。她用双臂刚刚拥抱它,马上又抽回手,像烫着了一样。里面有一种力量传递到她手臂上,肯定是树神告诉她,他在里面呆着哪。
  达勒玛在口袋里找出四五根断锯链,一根一根地用斧子敲进松树的根部,她相信,张牙舞爪的油锯一旦撞上这些铁东西,马上就变成哑巴,锯链一下就会崩断了。这就叫物物相克哪。她被自己聪明的想法鼓舞着,给一棵又一棵树的根部敲钉进铁牙齿,让它们保护自己免遭戕害。她打算用完这些断锯链后,和儿子商量一下,用给她看病的钱下山买钉子,越多越好,她恨不得给所有的树木都装进牙齿。儿子会同意她的请求,因为她干的是积德的事情,儿子为什么不同意,他那么懂事和善良,纯洁的心跟金子一样。

  达勒玛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脚步声,是人的脚步声,耶思嘎的,她听得出来,捂住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她高兴极了,站直身板叉着腰大声说:你找对地方啦,我快累死了,你接着干吧。
  耶思嘎从树木间露出脸,挺得意地说:你弄出的动静可不小哇,我还以为打哪儿来了只啄木鸟,到处敲打找虫子哪。
  达勒玛咳嗽一声说:闭住你的乌鸦嘴,你想成心气我吗,我可不上当。既然你来了,就干活吧。
  耶思嘎围着达勒玛刚敲进锯链的大树绕一圈,心悦诚服地说:多么能干的女人哪,应该给大家当莫昆达啦。若是你当首领,我们这些男人会死心塌地帮助你的。可惜你生不逢时。
  达勒玛低声笑了,好像许多辛勤的蜜蜂正在她嗓子眼里酿蜜:你可真老实过头了,耶思嘎,你怎么没看出来,我又要遇到点事,马上慌慌张张找你去,我的主意其实都是你的主意,和你抬杠抬出来的主意。
  耶思嘎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脸上即将绽放的笑容压下去。打他们相识开始,达勒玛还是头一次当面褒扬他。他既感动又有点难过,接过她手里的斧子开玩笑似的自嘲:我还是听你抬杠的话舒服,你这么好好地说话,我就变哑巴啦。他用力地把一截截的断锯链敲进树根,很快,口袋里空荡荡的,让他懊丧起来:太少了,还没敲进去多少铁家伙,明天上哪儿再弄些钉子来?
  达勒玛心满意足地拍着树身说:这样也不错,保一棵是一棵。瞧瞧,让咱们呵护过的树,活得多忠实,连叶子都冲着咱俩笑哪。今天夜里,它们肯定能睡个好觉,一个噩梦也不做。
  耶思嘎沉默地倾听一会儿。他转过脸,对达勒玛郑重地说:我听到太阳下山的声音了。
  达勒玛站直了身体,凝神屏气地倾听着,小声说:我也听见啦,太阳神下山啦,它走路的声音真好听,跳舞一样。
  他们面对面伫立着。倾听太阳像跳舞一样旋转着坠落山峦,倾听高高伸向天空的一棵大树上悠然地飞落了一只鸟,倾听几片绿色的树叶在半空中悠悠飘落。有两片叶子倏忽间轻盈地碰到一起,发出亲吻的细响,然后依依不舍地分离,悄悄地滑向散发无穷热力的大地。而大地正发出孩子吧唧吧唧的喝水声。
  耶思嘎欢快地笑起来:大地喝水哪。他想了想,加重语气说:大地是孩子,它晒了一天,渴坏啦。
  达勒玛轻轻抽泣一下,耶思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接着她又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他于是隐隐地感觉,她已经伤感一阵子了。见他探过脸仔细观察她,达勒玛索性呜咽起来:我想活,我真想活下去。我走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孤零零的,找谁说话去,时间长了还不憋出毛病来啦。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他们的想法和上年岁的人不一样。
  耶思嘎难过地低下头,他的嗓子眼被一只伤感的手捂住,让他喘气都有困难。这个倔强的老太婆,平时看着没心没肺,逮什么说什么,其实关键的话她半句都不肯泄露,把自己捂得死死的。现在,她自己觉得生命之火快熄灭了,才张开金刚式的硬嘴巴,露出心底的秘密了。他没猜错,她心里一直有他,这就足够了,他要的就是她的心。苍天在上,他这一辈子除了把她放在心里,没把任何事当成事,他够痴心的了。耶思嘎昂起狭长的脸,既遗憾又欣慰地说:喂,拿出你从前的勇气,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你为我也该好好活吧。我回家就跟孩子们讲,达勒玛婶婶终于开恩啦,想成为咱们家族的人啦。孩子们会高兴的,他们早就盼望你进我们家门啦。
  达勒玛听得心驰神往,刚刚还挂着泪的脸隐隐浮起含糊的笑容。可是,她的目光一旦落在远处的树丛里,另一种想法便随着晚风袭上心头。她慢慢地摇着头,她摇头的样子让耶思嘎恍惚间听见,残挂在树枝上的山果在凝重的秋风里微微晃动。达勒玛又快流泪了,她难过地说:好女人不可以嫁两个男人的,这辈子我就是多勒巴的老婆,我要对得起他。等到来世吧,来世我再嫁给你,一定好好还我欠你的情。
  耶思嘎伤感地垂下脑袋。

  油锯声继续尖锐地响着,可是它突然哑巴了,像被谁掐住脖子。达勒玛心花怒放地跪在篝火边,朝旺盛的火焰里恭恭敬敬地投进一块肥美的狍子肉。欢快的火苗伸出殷红的长舌头,津津有味地舔着肉,很快打起一串饱嗝。今天的阳光仍然像往常一样明媚,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的,连火神的胃口都出奇的好,瞧它伸出一条条炙热的舌头围着吊锅跳舞,锅里煮的狍子肉粥开始弥漫出香味儿,看来熬到劲儿了。
  林子里传出一声雄鹿的长鸣,达勒玛奇怪起来,支棱起耳朵认真地听一会儿,那雄鹿仿佛知道她倾听,吱噜吱噜地叫个没完。达勒玛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老耶思嘎,亏他想得出来,用这个法子告诉她,他们没白干,油锯被树里藏的锯链崩哑巴啦。他用叫鹿筒吹出的动静够大了,真像一头性急的公鹿四处呼唤母鹿。现在是盛夏八月份,哪有公鹿到处乱叫的事。九月份野鹿才发情哪。尤其是雄鹿,发情时才不会斯斯文文躲在林子里唱小调呢。它们性情一下子像火焰似的暴躁,自己脱离鹿群,站在山坡上连性命都不顾地呦呦鸣叫,呼唤年轻的母鹿做伴侣。这个老耶思嘎,乱叫什么。
  嘲笑归嘲笑,达勒玛还是听得挺带劲儿的。但是耶思嘎欢叫的日子没几天就结束了。油锯又嚣张地张开大嘴,山上的树又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去。一棵几百年的大树轰然倒下时,连大地都被震得颤抖了,达勒玛家的帐篷也跟着摇晃起来,帐篷里挂着的玛鲁神像也摇晃得像钟摆似的。她跪在神像前祷告时,曾抬头看过玛鲁神,结果看到玛鲁神一直摇晃着脑袋,任何神谕都没告诉她。
  达勒玛只能又去找耶思嘎。她认输了,彻底认输了。耶思嘎是男人,男人的脑袋终究要比女人聪明。女人的脑袋平素看着灵光八面,一旦遭遇大事就糊涂成汤汤水水。达勒玛颠三倒四说了不少话,耶思嘎只记住一句:他是男人,是男人就应该有主意。
  耶思嘎当然有主意。安格林河流淌进多少丰盈的源流,他脑袋里就有多少主意。在他层出不穷的建议中,达勒玛选中一个办法:在道路上挖陷阱,让运材车掉进去。那些长着胶皮轱辘的汽车太气人,整天拉着粗壮的原木送到山下的镇子里,它们活像一头头怀了崽的母兽,挺着撑大的肚子,连跑都跑不快。非让它们崴折腿才老实点。
  两人大清早便从家里走出来,他们会面后便沿着运材路走走停停,寻找合适的地方挖坑。运材路面被沉重的车轮碾轧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犹如天空撕心裂肺的闪电印在路面。
  走到转弯处,达勒玛把铁锹插进土里,决定就在这儿挖坑。她的理由很充分,转弯处有繁茂的灌木丛遮掩,别人很难一下子发现他们。
  这回轮到耶思嘎摩拳擦掌了,他吩咐达勒玛去路边看着人,他一个人干就可以了。他朝她举一举手中的铁锹,然后开始挖土。铁锹刚碰到硬铁板似的地面,他便觉出自己手臂力量的虚弱,但他不想让达勒玛在背后摇头,叹息地回忆他昔日是何等的威猛,何等的力量超群。
  达勒玛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犹如一只勤奋的蚂蚁,伸出精瘦的胳膊顽强地掘土。他到底力不从心了,他气势汹汹地挥舞铁锹,马上被土地的力量顶回来,他的胳膊、腿,还有脊背显得笨重起来。达勒玛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坚决地伸出铁锹。他们都老了,更需要齐心协力干活。她坚决地伸出铁锹,土地也坚硬地反抗她。土地长脾气了,它不再是昔日松松散散、任你用手都可以在它身上挖出坑的样子,而是和谁都来个硬碰硬,一副死犟到底的德性。达勒玛没挖一会儿便呼哧呼哧喘起粗气。不识好歹的东西,跟我硬顶有什么用。她呸了一口吐沫,气急败坏地数落着:你们连脑袋都不长,任着一辆辆车从你们身上开过去,任它们把木头拉光吧。
  他们刚挖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坑,远处便传来汽车声。耶思嘎手忙脚乱地用树枝掩盖住大坑,在上面撒落一层土。他拉着达勒玛走到路边,连躲避一下都忘记了,明晃晃站在那儿,像两只缺心眼的狍子。
  道路上耸现出一辆运材车。这个巨大的吃汽油的家伙肚子里装满了原木,一路轰轰叫着飞奔而来。耶思嘎一看见鲜艳如血的车身,马上想起来,这种车叫斯康尼亚,是外国货。关于它的来历,安格林河一带的猎户已经耳熟能详。它出现在通往森林的道路时,便意味着猎户们狩猎为生的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来临。至于新的时代会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想像。
  血红的斯康尼亚飞驰而来,它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气一下子扑到他们眼前,接着栽进坑里了。可是它只哼哼几声,便从土坑里弹出来,它的八只巨大的车轮轻而易举地托住车身,呼的一下跳蹿出那个小土坑。没等他们缓过神,巨大的运材车又飞快地跑远了,车轮刮起的尘土弥漫了半空。
  耶思嘎气坏了。达勒玛从来没见他气得快疯了。是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是均匀的,像打点的时钟那么均匀。但达勒玛知道,他快气疯了。
  耶思嘎突然把双手伸向半空,他喃喃自语道:腾格乐天神,请你赐给我无穷的力量吧,请你让我的血液重新像年轻时那样奔腾,请你让我的骨骼重新像岩石那般坚硬。说罢,他举起铁锹跳进土坑里,拼命地掘土。达勒玛也举起铁锹跳进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狠狠地铲着土层。铁锹铲下一簇簇的草根,这些草根长得格外繁茂,似乎从地壳深处爬出来,用人们无法想像的速度蔓延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从伤口淌出白色的汁液,和黝黑的泥土混合起来,散出一股股滑甜的气味。
  达勒玛边打喷嚏边用力铲掉维护泥土的草根,挖出底下的湿土用力抛到土坑外面。鲜甜的草根吸引来一群肥胖的蚂蚁,它们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有几只不小心掉进土坑里,张皇失措地四处逃窜。达勒玛感到湿漉漉的后背也有蚂蚁在爬,那里又凉又痒。她看到正在拼命掘土的耶思嘎,他后背的衣服仿佛雨季中的桦树皮,湿淋淋的。土坑越挖越深了,达勒玛很骄傲地想,他俩的汗水可没白流。
  耶思嘎终于把铁锹狠狠插在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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