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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当代2007.1-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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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串串泪水把沙子打湿了。跛腿母狐叹气,怜惜,伸过毛茸茸的爪子拍打他:“老唐啊!事情两分着说,你这些年也没少勾连娘们儿啊,撒下不少野种儿,这是瞒不过人的。你能说这是一心不二依恋人家?”
  “这个我承认!我就是这么个火暴脾气,火气上来一刻都不能等。我等于是借酒浇愁啊,可是怎么都不成!越是找别人越是想她!这等于是歌里唱的:‘借酒浇愁愁更愁’,白搭哩!‘美蒂美蒂美蒂’,这俩字儿磨出老茧了!月亮底下我骑到她家院墙上,一哭就是半宿!我喝了酒躺在她家窗前雪地上,把好好的腰都整坏了!我准备了三次毒药想毒死自己你知道这不是人遭的罪啊……俺师傅怜惜咱,一把夺过毒药扔了,劝我的话从天黑说到天亮。你知道俺师傅是谁?她是个女的,姿色没说的,她把什么都给了俺,俺事事都听她的。俺师傅从不嫉恨美蒂,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她半夜搂住我说:‘童呀,光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啊,咱得从头好好合计合计了……’话是这样说,其实俺俩都是干着急,干着急。”
  跛子点头:“我也一样,我也没有白喝你的酒。你知道为这事儿,我找黄鼬妹商量过本来事情再好办没有了,黄鼬从来都是刺猬的克星,它不是就那点本事把浑身的刺儿球起来吗?黄鼬遇见刺猬,也不打它也不骂它,只是凑近了给它一个臭屁就得!那刺猬立马就得把球起的身子放开这时候它又软又热的小肚肚就平展展露出来了,咱说怎么就怎么!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可你死活不让……”
  “当然不让!你们这样只能毁了我和她。我说过,我要让她从心里愿意才成。以前我听了歌里的话,什么‘爱’呀‘死’的,一听就烦透了。我以为这都是骗人的哩,谁知还真是那么回事真他娘的是那么回事儿,一点儿不假!我离开那物件还真的不行哩!‘爱’这物件儿还真的有哩,这都是我亲身经验过的,如果换了个人告诉我,我怎么也不信,杀了我都不会信,省长逼着我信我也不信。这回了得哩,这物件让咱老童儿自己遇上了,结果十年二十年把咱死死缠住哩!照理说咱钱也有铳也有,要招呼个帮手喊一嗓子来一群,看中了谁揪过来就得,小腿一攥一扭巴就得可是这回不行哩,一点都不行哩!你知道我都是背后对她发狠,恨不得把她这样那样,小腿一撕扯分她个七瓣八瓣!可是发狠也没有用,一见了她那张小脸儿、那双有些凹的大眼儿,咱全都完了,手也抖心也慌,全身的野性一溜烟儿飞个精光,骨头都酥了啊……老天爷,什么人什么命呀,怎么这样的物件就让咱姓唐的撞上?难道是什么高人使上了妖术、从大海滩上支派出了这勾魂儿的物件来祸害咱不成?我听上年纪的人说黑狗血能解邪,就杀了两条,把血抹在身上、门框上不瞒你说,咱小肚子上大腿根上都抹了不少。结果半月过去,不光屁用没有,倒是想得更厉害了。来咱镇上的骚臭娘们儿一个个都被咱收拾了,还收拾过一个洋娘们儿,该做的都做了,什么用处也没有。这事连俺师傅也怪纳闷儿,她说你中的可能是‘天蛊’。就是说谁也没法治了,除非是你亲手把她美蒂老天,就是这小娘们儿,老天给杀了呀!可是这事儿说说容易,别说让咱亲手干了,就是想想也得折寿呀!那就等于杀了咱自己!我那会儿赶紧捂上俺师傅的嘴,她就把我的手挪到大奶子上。大肥物件是荒年的干粮,光棍的点心,可咱如今是饱汉子不饥,是中了‘天蛊’的人哩!妈呀,妈呀,我一到这时候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唐童哭得伤心,沙土沾了全身,头发上是白白一层。他的身子在沙上扭动,两条腿蹬出了两道深深的沟痕。他的眼睛翻出了很大的眼白,瞳仁斜向西天,呼吸急促。
  跛腿母狐吓得放下了酒壶,又摸他的脉,又摸他的胸口,可怜得一下下拍打,叫着:“老童!长不大的老童啊!你这样谁也没有办法!魔怔物件,在大婶跟前一天不如一天,真是越发无状了,连裤子都快掉在沙滩上了!要是一个生眼人这会儿路过见了,还以为是我没脸没耻又讨酒又讨人呢!也罢,也罢,大婶儿什么都不说了,什么都不抱怨,就只当你是个孩子得了,这会儿得好好安慰你哩!”跛腿母狐心里念着口中连连咕哝,一边把他的头抱在了腿上,把他的嘴按在了干瘪的乳房上。跛腿母狐的两条腿紧紧夹住了他无力的双手,使他动弹不得。
  唐童像是沉在遥远的梦中。他觉得自己的手被谁攥紧了,然后是一顿猛吸谁的双乳如此干涸、如此怪异?一股骚腥和膻气让他大睁双眼,接着扑棱一下挣脱,连着吐了几口。
  “你这没良心的,刚摸了我,偎在我怀里,一离开咱的怀就吐,占了便宜也不能这样吧!”跛腿有些生气,重新回到石楠后面,拾起了酒壶。
  唐童抹着嘴巴:“你呀,哼,谁占了谁的便宜还很难讲呢!你是趁火打劫呀,就像歌里唱的‘我这不幸的人儿……’”他搓搓头发,看看四周,听着北风里飘来的声音“扑,扑……”
  “海浪吗?嗯哼?这里离大海还有好远哩……”
  “可不是海浪怎么!”
  “‘海浪啊,你轻轻地摇’”唐童咕哝着,又哼出了一首歌儿。


  我又梦见了你

  工头连日来都送给唐童一些喜报,说“金儿”多得挖不完,忙得给山神、给金娘娘烧香都来不及了。唐童一句也不想听,因为他从早上爬起来就在走神。
  “报喜!报!……”门口的公司办公室主任又喊。
  “狗日的你知道什么是‘喜’?滚出去!”唐童骂着,装出在炕边枕侧摸索短筒火铳的样子,门口的人见了,吓得撒丫子就跑。
  唐童其实一连几天都在自责许久没有去看珊婆了。工作忙啊,世事凶险啊,荣誉堆成山啊,金娃娃成群跑来家啊,这全都不成理由。以前这许多年里,他总是按时去探望珊婆的,不按时看她可不成!这已经是多年的经验了,从唐老驼在世时他就这么认为。珊婆从来不喊他、不捎口信叫他,总是他自己忍不住往河口那儿跑。珊婆年纪大了,身体反而越来越皮实唐童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牵挂她,不是为了身体的缘故,而是其他。
  他担心她那脑瓜里又滋生出新的智窍,因为他不能前去倾听、不能听她亲口絮叨出来,结果一忙也就给忘了。这就好比一个人手中的宝物太多并不知道珍惜,常常一抬手就扔掉了一样,珊婆那儿的聪明智窍多得数也数不完。他一辈子自愧不如的一个人,最佩服的一个人,就是珊婆。不仅如此,其实他内心深处,还一直把珊婆看成多半个母亲的。
  昨夜他又梦见了她。“妈的,一恍惚这么多天就过去了,该去不去,连梦都找上门来了!”唐童咕哝,拍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比重视真实还要重视梦境。他未曾遇到不准的梦只有尚未发生的梦,没有不能预言的梦。梦,这是他秘而不宣的一个武器。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杀死了一个最喜欢最倚重的朋友,手上血迹未干就醒了品咂这个吓人的梦时,他怎么也不信。可是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半年之后这个梦就应验了:那人与他吵了一架,回家后不知怎么就死了。
  当然,凡事也不一定全如梦中所言,但曲曲折折总不离大谱儿。“他*的狗蛋,如果大白天里的事儿全像梦里一样真实,咱这日子不就省了心了?”他常常发出这样的慨叹。
  日头歪斜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得去看望珊婆了。先让人张罗一些东西带上实际上她什么也不缺,不过他多日不去,总要表表心意实际上连这心意也是多余的,因为他和她总是心照不宣,他想了什么、对方想了什么,两个人彼此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住在那样一个地方啊?这可不是凡人能够回答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从五十多年前开始认识、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身心体悟,那就怎么也搞不明白。啊嘿,怪哉!啊嘿,怪哉!唐童尽管面对了一个从头到脚无不熟稔之人,也还是要连声惊叹。
  珊婆住在了远离镇子几十公里的荒凉河口上,而且早在几十年前就选择了这里:荒林,大水,芦苇,起起落落的鸥鸟,吓人的狂浪和风,又矮又小的土屋……当然了,后来多少年过去,这里许多物事大变,比如荒林稀了,野物罕少,泥屋却扩大了好几倍。最大的变化是珊婆一度改变了独身生活,与一个渔把头住在了一起;再后来渔把头死在了一次事故中,她又成了独身一人;最后,年纪越来越大的珊婆收养了大小不一七个儿子,就在河的入海口附近办了个海参养殖场,他们个个都是好帮手。她和七个儿子拥有七条颜色不一、破破烂烂确又是功率强大的船。这些船看上去得靠橹桨摇动,慢得像老牛可是唐童知道,这些船也会发脾气,它们只要火起来,咆哮着,一口气就能钻到迷濛深处。
  唐童对这些船入迷,叫它们“宝贝蛋”。
  他最入迷的还是这片泥屋。看上去只是矮矮一片,三两个小院曲折相连,实际上远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是珊婆的七个儿子,也大多没有登堂入奥。那些最隐秘有趣的地方、屋中之屋,只有唐童才有权、才被应允进入。
  七个儿子都住在另外相连的小院中,这两个小院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一个是放杂物器具的地方,比如修船的家什、拆下的机器之类,全堆在里面;防身之物可真不少,什么三节棍、铁鞭、砍刀火器之类,它们都堆在挂在地底一层;这个小院还有发电设备,尽管这些年河口已经有了常电,那套设备还是被悉心照料着。另一个小院才住了七兄弟,本是宽宽敞敞,却不知为何睡在窄窄的两层床上,有点像军营;旁边的几个大间里倒是牌桌电器、大木浴盆,甚至是桑拿设备一律齐全。
  两处小院围起的最内里那个小院才是珊婆的。这处院落中间的几幢泥屋一色镶有精制的天窗,设计了十分合理的空气流通及防晒调节功能,洁净明亮,一尘不染。最好的是隔音效果:屋外风浪大作时,屋内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布艺及皮面大沙发、手工地毯,一应俱全。从一条长廊穿过,可以进到一个小巧的电影院:这儿有上千部电影、电视连续剧,唐童就在这儿一边看,一边尽情流泪。
  这一处内里小院是他人的禁地。七个儿子中,有一个曾经未被召唤进入了这儿,结局是被另外六个儿子按住砸断了腿他养伤时唐童见过,歪在床上打了石膏,对所受惩罚毫无怨言,还比画着大腿根说:“老板,当时真该齐茬儿砍去!”唐童摸摸他的光头说:“下一次吧。”
  唐童一走近这片泥屋就变得兴冲冲的。他夜里梦见七个干瘦的儿子一齐绷着嘴看他,只不说话他们的干妈一会儿从另一边走来,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大海没有风,可是墨蓝的海面上绽起了一排排开花浪……
  一切恰如梦境。七个小子都没有出海,都在小院里摆弄渔网之类,见了他像过去一样,只当没见,绷着嘴干活。他走到小院尽头时,一边的木门才响了一下。
  出来的人正是珊婆,她真的头包蓝布,站在门口看着他,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


  六

  三十年的诅咒

  珊婆记得清清楚楚,最初失去心上人的时日,正是一个秋天,是满泊乌鸦叫得最欢、林中野物胡蹿乱跳的季节。她当时什么都不相信,消息传来时正咕噜噜吸着水烟,听了第一句就恼上心头,恨不得抡起水烟袋砸到传话人的头上。几天过去了,良子还是没有踪影,于是她小声说一句:“肯定是走失了”,起身就去了林子。
  无边的林子在当年是有威有势的,大树一棵棵上拄天下拄地,一个大树冠就能住得下野物的一家三代。地上溪水纵横葛藤绊脚,一拃长的小生灵们在草叶间吱哇乱跑,向闯入林中的生人做着鬼脸、打着吓人的手势。因为她真的好生美貌,这在莽林中也同样得到了证实:有那么几个雄性野物一路跟定,口流涎水,朝她比画一些下流的动作。那时她后屁股上插了一支短筒小铳、侧边裤兜里还有一柄皮把攮子,要结果一两条小命是再容易不过了。再说她心情恶劣,正恨不得找一两个喘气的物件放放血呢。可当她把小铳拿在手中,往黑乎乎的筒子上吹口气,四下里睃目时,反而犹豫起来。
  那会儿她发现自己真是孤单。草中、大树梢上、灌木后边,甚至是水边,都有各种野物盯住了她。她终于明白,只要手中的东西一冒烟,她就得被扑上来的这一伙撕成一绺一绺。说不定先是几只雄性莽物按住她蹂躏无尽,而后才是一场报销呢。珊子生来没有这么怕过,这会儿躲闪着四周蓝幽幽的眼睛,大叫一声:“良子你好狠的心!”随即把短铳扔在了地上。
  那个季节真是倒霉至极。丢了良子,又丢了短铳,二者都是百求不得的心爱之物。就为了能够把这两桩心爱之物重新抓到手里,她在这个秋天一次又一次独身入林。她相信那个逃走的负心汉就像短铳遗在林中一样确凿无疑。“你就是变成鹌鹑在林隙里飞、扮成蘑菇呆在阴凉地里,我也得把你揪到手心里,握在巴掌中,该拔毛拔毛,该下锅下锅这回我得让你好好舒坦舒坦了,让你知道大闺女一脚跺下去,踩得你鼻口上血,呼天抢地活不成!我还没见哪个鲁生野种敢拿我这样的黄花大闺女打哈哈哩,连杀人不眨眼的响马都不成!”她大骂,边骂边深入林中。
  当年一个过山的响马一眼看中了她,揪到马背上驮了十余里,露着黑呲呲的胸毛不说人话,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她设法让另一个大响马帮了自己,而这个大响马又死在了头一个响马的弟兄手中。“两个响马都没坏了咱的风水,不信老驼叔看看咱!”她当年泼泼辣辣让唐老驼看自己,唐老驼气愤至极,骂道:“妈的我看这个做什么!”
  棘窝镇来过多少勇人,过兵,过文士,一个个见了她馋得两眼发直,就是不能近前。她抽着水烟拍打胸口说:“这回他们该知道什么叫好大闺女了吧?”她对所有不幸失身的女人都十分鄙夷,说:“长牙干什么?长脚干什么?咬死他们!踢死他们!”上年纪的老婆婆都相互使个眼色,说不得了啦,咱镇上出了个贞节母夜叉。
  母夜叉在掌灯时分深入街巷,两眼放光,不巧一下照住了良子。“咱棘窝镇竟有这样的男人,看长了一张穆生生的小脸儿,见了凡人不语啊,穿制服不插水笔啊,大眼水汪汪看人呢。得了,这回算他艳福不浅,让他遇见了咱。”珊子毫不扭捏,更无遮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冲他喊道:“我这就把你拿下……”
  她走在林中,披头散发,满脸灰痕。不久野物就与之相熟亲近起来,答应为她找回那支短铳,她说:“还是先找回那个冤家吧。”她比比画画描述着男子的形貌,最后泪水涟涟躺在沙原上不再起来。一些雌性野物蹑手蹑脚离去,相互使个眼色说:“咱快些去找啊,咱找到了可不能告诉她!”
  在林中的那些岁月,珊子走入了真正的绝望。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她今生再也不可能找回良子了。于是她的诅咒开始了,从此不再停息,一直延续了整整三十年。
  开头的日子,在诅咒的间隙中,珊子仍不时沉溺于美好的回忆中。“你这丧尽天良、没心没肺没脸没耻的家伙,你总算让咱全身看了个遍!咱那会儿是有权位有勇谋的人,长了女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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