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1-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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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蒂很快不哭了,死盯住她问:“贵人什么模样?大概长了一头鬈毛吧?”
老婆婆掐弄手指:“一点不假!一点不假!”
“呸!”美蒂吐了一口。
应 验
很久了,后街上那个析梦的老人一直是美蒂最恨的人。好在她压根儿不信后来那一派谎言,只信第一次。
可是再有两年不到她就二十岁了,这就到了预言中的“大欢喜”了。也就是这一年,唐童领着背铳的人开山寻起了金子,棘窝镇的巷子这才松弛下来,背铳的人没了!
廖麦一连几次潜回来一点不错,美蒂真的等回了棒小伙儿,真的等来一个“大欢喜”!当美蒂突然想到了那个老人的预言时,惊得长时间合不拢嘴巴……“真的应验了!真的!”美蒂于是化仇恨为感激,渐渐晓悟:老人后来的那番话实在是出于无奈,那一派胡言肯定是唐童一伙逼出来的他们硬逼老人骗她啊。
那个秋天辉煌灿烂。冬天来临时,美蒂的肚子隆起。她幸福得快要窒息,一天到晚对着未来的孩子说话、对着想像中的丈夫说话。她告诉远处那个棒小伙儿:快快准备一个窝吧,一个小小的窝,我马上就要飞进去生下咱的小雏儿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这次耽搁会让她一生后悔不迭。
那一天她正随人一块儿搬运沤制的红麻,一转身给人挡了路,原来是母夜叉在盯她。她不理不睬,对方却一直跟着她,一口气陪她走过石头街,又走到青石小屋。“你想干什么?”“我想瞅瞅母鸡什么时候下蛋。”“你这个恶心人的婆娘!”“骂吧,咱可没生私孩子!”
当夜小屋就被背铳的人围起来。母夜叉领了两个女人进来,后面紧跟了唐童。两个女人一下按定了美蒂,母夜叉上前一步撩开她一层层的衣服,嘴里发出嚯嚯声。美蒂喊叫、斥骂,这些人就像没有听见,只认真查来看去。“还叫医生来不?”那两个按人的女人问。母夜叉斜她们一眼,拍拍手走到唐童跟前:“还叫个屁医生,分明是怀上了!”唐童随即发出一声:“啊?”他两眼直了,脑门上悬了一层汗珠,盯着美蒂,牙齿咬得咯咯响。母夜叉在一边拍手:“咱说了,凡是地不耕就荒,不种庄稼,一准生出野草……”
唐童一扬手把她几个赶出屋子,凑到美蒂跟前,沉着嗓子问:“谁的孩子?”
“当然是廖麦的了!”
“嗬咦!到底是这个野种、这个野种……都怨我太大意了。妈的,人一斯文什么事儿都办不成,真该听珊婆的话啊!”
唐童拍腿,咕哝,在屋里走动,又背对着美蒂,长时间看着窗外。当他转过脸时,美蒂吃了一惊:这人满脸泪水,鼻涕垂挂,嘴使劲瘪着。他说:
“你记住我的话,你听准了。为这事儿你得后悔两辈子!义不生财善不领兵,我他*的太依着你了!从今以后你下地狱去吧,你可知道自己是怀了私孩子的人!你胆比天大,你反了,啊呀真是反了……”
唐童大口呼吸,泪干了,一时说不出话,一直悬着的汗水从额上啪啪垂落。他跺地、砸墙,像野狼一样哀嚎,朝美蒂挥了几次拳头,都没有落下来。后来他翘起下巴,围着美蒂转了一圈,咯咯咬牙,一字一顿说:“我估摸你也生不成!”
“生不成我就死!”
“你死去!你赶紧死去!你这个骚蹄子野种果真是镇上一大害物哩!俺爸说得一点不差!一点不差!你等着小腿一翻扭倒在干土末子上死吧,等让人使上火筷子夹了蹄爪、用大铁钩子钩住你的嘴巴,一口气拖进污水沟里!到那时你再呼天抢地找人都晚了,破乱物件谁也不稀罕谁也不想要,连狗都嫌你腌臜嫌你丑!你这个不死不烂气死活人、与杀人犯搭上勾连手的骚泼流氓,从今以后你的好日子算来了……”
唐童直骂得大汗淋漓,一转身闯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整个上半夜安安静静。美蒂口中念着廖麦,说这样的日子你可千万不要露面啊,这里的大网张开着,他们会把全身的邪火都撒到你身上别挂记我,我一个人担待得了。
剩下的一段时间美蒂全在想一件事:怎样逃出镇子。她对自己叮嘱:你要舍下这祖传的青石小屋了,哪里有棒小伙儿哪里才是家,哪里有孩子他爸哪里才是三口人的窝呢!一刻也别停一时也别耽搁,只要有一点缝隙就赶快往外挣吧……她最后悔的是没能早一天逃离这个棘窝,她是天底下最傻最蠢最不幸的人了!
一夜没睡。几次踏着冰凉的霜地去院门那儿,都听到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咳嗽。
天一亮母夜叉就叼着烟来了。她直接脱鞋上炕,大盘着腿说:“我早说咱是你娘,咱得管住你。看看吧,离开了老娘才几天,你就闯下了天祸。我琢磨着,趁这事儿镇上人还不知道,咱娘儿俩商量着办了吧!这样一了百了,让好事儿从头再来……”
美蒂死盯住她紫色的嘴唇。
“你要是愿意,算我没有白说……”
“你想干什么?”
母夜叉磕磕牙:“老娘帮你把孩儿早早整巴下来。”
美蒂一下把剪刀操在了手里。
“啊哟,啊哟反了你!老娘连响马都敢戳,还怕你那小骚蹄子麻雀大的身子?我一伸手揪住两腿一挣,就能劈了你!”
“那你试试!你来吧!”
一撮头发在脸上甩动,美蒂索性把它咬在嘴里。
母夜叉往窗外瞥两眼,咬咬牙,哼几声,一咽唾沫喉结乱滚。美蒂在心里说:“这人像男人一样啊!这个又粗又狠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美蒂盯着她,紧握剪刀,又说:“廖麦啊,我也要杀人了,为了咱的孩子,我这会儿真敢捅了她,让她的血洒一炕一屋!”
母夜叉闭闭眼,翻着嘴唇说:“比画个什么?唐童有一镇的兵哩!他发个话,我就不用动手了,我还嫌累哩!我这会儿是跟你好说好商量……”
美蒂举着剪刀:“那你听好了,也回头告诉唐童,我的孩子被伤了那天,也就是我死的日子。我会一头撞死在大石头上!”
荒原小雏
“马马!”她的小嘴儿这样呼唤自己的母亲,弯弯的手指比画着,特别惹人疼怜。“我的宝贝,我的全部的宝贝蛋!”美蒂只要看一会儿蹒跚的小蓓蓓,幸福的泪水就要涌出来。小家伙在白亮的阳光下跑出小茅屋,笨手笨脚去捉一只苇秆上的蝴蝶,头发在强烈的光线下呈蓝紫色。“小宝贝真像你的爸爸,哪儿都像。”小蓓蓓说:“啪、啪啪(爸爸)……”
孩子的全部世界就是海滩荒原。这儿几经折磨,如今没有几棵像样的树木,到处都是积下的咸水洼,是旋起的沙丘,是各种荒草。可是除了险恶的冬天之外,这儿仍然美丽甚至感人起码在美蒂和孩子眼里是这样。春天和秋天,这儿有高歌的云雀,而在镇子上从来都没有。“这是打破碗花,这是威灵仙,这是茜草果儿。”美蒂一一指认荒原,一步也不离开孩子。
美蒂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全靠镇上人接济、全靠讨要才活下来:一捧米一棵菜、一个微笑。就连后街上那个解梦的老人也偷偷送她红糖。她借了钱和东西,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准备将来一一偿还。孩子生出后的第二年,美蒂在一个晴和的日子抱上她走出镇子,一直往西、往北走去她突然那么想看一眼无边的沙原,看一眼大海。走啊走啊,街道上早没了背铳的人,也没有人阻拦她……
她一直走到了海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越是临近大海,沙原越是荒凉可怖,甚至丑陋……仅仅是十几年的时间,这里就全毁了。大潮把脏物和咸水一直推进了几十里,它漫过的地方,仅留下一片铁锈色的水。
就是那一天,她站在无边的荒凉中,想到了父亲,也明白了一个惊人的事实:父亲曾经是一个多么英俊的青年啊,他竟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子,从此一生游荡在沙原上这完全是因为无边的绝望和希望缠在了一起……她亲亲孩子,眼望着远天说:“我也要学你姥爷了,学他那样离开镇子,成为沙原野地上的人。我有一天要孩子的爸爸也成为这里的人。”
从那一天开始美蒂就做着搬出镇子的准备。唐童自从忙起金矿的事情,再也没心思把镇子箍成铁桶一般了,石头街上几乎一整天都看不见背铳的人。
可是当美蒂的小茅屋搭建在一片荒地上时,唐童还是知道了。他驾车沿河往前开,剩下的十几里荒地无法通车,他就深一脚浅一脚赶过去。他最后惊诧万分地看到了前边的茅屋,那神情就像第一次得知美蒂怀了孩子一样。他一个人踏着坑坑洼洼乱草葛藤走了半天,大口喘息,鬈毛上全是汗珠和草屑,满脸湿漉漉的。
美蒂不理睬他。
唐童在茅屋四周转了几步,探头看看已经睡熟的孩子,嘲笑说:“我知道你再没脸呆在镇上了。不过这地方年年冬天都要冻死个把人,春天卷起沙来一宿就能把人活埋了。你想在这里会那个野汉子,连孩子的命也搭上?”
美蒂仍旧一声不吭,只忙手里的活儿。
唐童点上一支雪茄,大口吐着烟:“你以为这鬼地方就没主儿了?它有主儿,它是南边那个小村的,我说句话他们就能把你赶走。还有,你在这块地方会那个杂种,我的人照样能逮他当年的案子还没结哩。咱有话在先,只要他一露面,我就把人咔嚓了!嗯,就这么回事,到时候你可别哭……”
唐童一直在荒原茅屋这儿徘徊了许久。离去前,他故意在小屋背阴处撒了泡尿。
美蒂知道这片荒地的管辖权属于一个海边小村,它离这里还有十五公里。小村的头儿当时全力劝阻说:“天哩,你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住这儿?开荒?这太离谱儿了……”美蒂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只是求他,一再坚持要在这儿垦地、住人。小村的头儿大惑不解最后,因为这块地方谁也不要,再加上她有一股吓人的拗劲儿,也就同意了。
这儿有最苦的水。这儿甚至种不活一棵玉米。但这里能让眉豆开花、让红薯爬秧。她试过,这里能栽种紫穗槐灌木……她一有时间就疯狂地开地、种灌木,把一片片水洼引开,挖出水道。为了对付可怕的冬天,她到小村里找几个人来帮忙,一遍遍加固茅屋,筑了个大火炕。这里总算不缺烧的东西,这是最让人感到安慰的方面。只要天气晴好一点,她就出门找烧柴,入冬前屋子四周全是堆积的干枝和茅草,它们都是严寒的对手。她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和中成药片,最害怕孩子得病奇怪的是进入茅屋之后,她和小蓓蓓都出奇的健康,连头痛脑热的时候都很少。
多么可怕的寒冬啊,它是躲不过去的。尽管有一堆又一堆的茅草和烧柴,大雪还是把一切都埋起来。春天快些来吧,迟来的春天海边还是冷得吓人。当所有可以烧的东西全用光了,满地的柴草都冻在冰碴里,长长的寒冬还不愿退去。这样的夜晚她最害怕孩子给冻死,她听说只要心窝那儿暖着人就不要紧,睡前就把鞋子、把自己棉衣里掏出的花绒,全捆在了孩子的前胸和后背。
有一个冬夜突然刮起了旋风,风到了午夜加大了数倍,像狼嚎一样。那会儿她和孩子紧紧搂在一起,因为她真的觉得小茅屋在风中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果然,一会儿茅草揭掉了一大片,窗子啪啦一声塌下,紧接着一根木梁在离身体一尺远的地方砸下来。小蓓蓓吓得啊啊大哭,她赶紧护住孩子,把被子缠上,一头撞出了随时都会倒塌的屋子……这一夜她在颤颤的茅屋旁趴下,用身体挡住寒风,时刻都把孩子护在胸口那儿。还好,天亮风息,小茅屋总算没有全塌,但是掀掉了半边。她抱着孩子拨开一地芜乱,钻进屋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去找那件小蓑衣天哪,它还在那儿,她把它紧紧地贴到了脸上……
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寒冬,一个人大概就不再怕什么了。海的声音在严寒里变得威猛低沉,会让人觉得它随时都能把一切吞噬。不知多少个夜晚,这惟一的避难之所也在害怕地战栗,它像人一样哆嗦不已。这样的冬夜,一切的强盗和魔鬼都冻跑了,整个荒原上只剩下了母女俩。
恶劣天气之后是让人喘息和幻想的时光。美蒂抱着孩子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想着廖麦,等待春天。
春天来了。春天深入时,一些花儿开了,云雀又飞上高天了。云雀从来不倦。
小蓓蓓仍然穿了臃肿的衣服,这使她在荒地上行动时显得十分笨拙,也格外可爱。“我的小雏儿,来,我把你打扮成一只小刺猬,让你和妈妈小时候一样!”小蓓蓓跑着,在洁净的流沙上打滚儿,像个男孩子一般顽皮。她自己玩的时候,美蒂就揪来金色的长叶儿茅草,专心为孩子结一件蓑衣了。
小蓓蓓无比喜欢这件草衣,一天到晚不再离身。美蒂说:“好孩子这可不行,这会被人叫成刺猬精的孩子啊!”
“我就希(是)小刺猬……”
“小刺猬想爸爸了吧?”
“香(想)爸爸,香妈妈……我就希个小刺猬……”
十三
楼船入海
唐童也供佛了。他建了一个相当讲究的佛堂,并用一条昏暗的长廊连起卧室:一走出这条幽幽的通道就是辉煌的灯火,是金光灿烂的佛像。他一来到佛堂神情立刻收束起来,连心跳都变得沉甸甸的。上完香之后,他一遍遍梳理那头鬈毛,斜着眼瞥一下佛像,开始在小厅里急一阵慢一阵走动,口中不停地絮叨:“上一回咱求您的事儿又泡汤哩!咱的心要是不诚,那人世间还有诚的吗?咱知道有的事儿太麻烦,您也下不了手。可有的事儿原本不难办嘛……”
后来他把父亲唐老驼的像也移到了佛像对面,说为了一起上香方便,实际上是为了让父亲一天到晚与佛在一起,多少为他盯着一点,起码也能在暗中督促一下吧。多次求佛未果,再遇到什么不顺遂即祷告狐仙,有两次竟然应验了!这使他觉得求神拜佛的事儿也要货比三家,起码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于是他把狐仙的塑像也移了进来。
谁知一位通晓阴阳的先生进了他的佛堂,吓得脸都白了,低声谴责道:“这怎么了得?神鬼仙三大界都混了!你是闹玄啊!你这人胆子比什么都大啊!”
唐童很快将老驼的像移走,将狐仙的像另辟一间厅堂供起。他拍打脑瓜:“老童你可真糊涂!求谁不求谁,这都是私底下的事儿啊,哪能跟他们一块儿说呢?”从此他分别祈祷,各取所需:堂而皇之的大事求佛,特殊的疑难求狐,最私密的打算却要与老驼诉说。
他久久端量父亲的塑像,觉得老驼的一双眼睛比生前更加尖利,那绷起的嘴唇透着无比的自信。半夜三更,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老人在阴间里呼喊:“杀!”
“我听见哩。咱童儿下手从不含糊。金矿发达了,咱又联手洋人盖起了紫烟大垒,如今再打谱盖第二座、第三座。童儿接过这份家业,就得让它往更大里发。咱眼瞅着超过霍老爷最兴旺的时候了,有时也得仿他做点什么那天咱也揪了些青草嚼了嚼,赶紧吐了。不是味儿,那真是兔子吃的东西。咱想亲近个野物,又受不了那股膻气;还有,它们蹬蹄子尥腿龇牙瞪眼的模样,再加上浑身是毛、满嘴胡子扎煞着,也不是容易办的事儿。反正在有些方面,咱还是战不了霍家。我知道您也挂记霍家,生前一直绷着弦,为追查霍家后代可费了不少工夫。就是嘛,霍家打造了一艘楼船,霍老爷装死躺在上面,带着一群俊模俊样的女童跑了!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