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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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Α!
于是,我把烟叼在嘴上,用牧工刀割断了肚带,将鞍子从它背上拔了出来。一股浓烈的熟悉的马汗味,立刻灌进了我的鼻孔。我放下鞍子,人骑在鞍子上,守护着我的大青马。
我们休息了很长时间。我抽了五支烟,将粘在它鬃毛上、尾巴上的牛蒡一一拣掉,用手指梳刷完它露在草地上的硬毛,天空终于暗淡下来。
一股清凉的空气,犹如灰色的幽灵,在坝上护渠的一株株柳树梢上漫卷。到了这个曾经决口的地段,却折转直下,长袖挥出一个漩涡,戏弄着我和大青马。
大青马扬了扬头,又低下,好象很有礼貌地跟幽灵打了声招呼。我想,这时候,你该歇好了吧。我站起来,拔了些蒲草垫在脚底下。〃喂,伙计,咱们加把劲吧。〃我说,〃我提住你的尾巴,助你一臂之力,就象上次你掉进翻浆地里一样。来!〃
它的粗尾巴在我乎上有一种木质感。很难相信这是从肉体上长出来的。一、二、三!我使劲向上一提,同时用钉了铁掌的爬山鞋踢它的屁股。它也的确跟我配合得很默契,迸发出全部筋肉的力量,猛地向上一跃。地底下,连续发出泥浆扑扑的声,好似埋在下面的鬼魂突然受到惊扰。我和大青马一上一下,一紧一松地试了十几次,周围的青草被践踏得七倒八歪,泥浆化成了糊状的流汁,地下水已经汪出了地表,但最后我们仍然失败了。大青马索性放弃了努力。看来它最明白自己的处境。
它照旧把长长的脑袋搁在蒲草上,喷着粗粗的鼻息。我抹去头上的汗,蹲在它旁边用衬衫搧起一点凉风。怎么办呢?伙计,咱们要在这儿过夜吗?
荒滩、田野、村庄、树林、绵延的山峦,已经全部隐没在浑然一体的黑暗之中。我翘首远望,竟看不见一点灯光。一片神秘的夜气,悄悄地在地面飘荡……
这时,我身旁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哦,你别假惺惺的。人真是会装模作样。〃大青马忽地抬起头,一只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我说,〃其实你也不愿意回去。你结婚刚一个多月,不是和你老婆已经分开睡了么?你现在害怕,你害怕夜晚,就象我害怕驾辕一样!〃
〃咦!你怎么会说话的?〃我惊骇得一屁股坐在潮渍渍的草地上。
〃嚯嚯!〃它老腔老调地讪笑我。〃看你吓得这副模样!你别忘了,那个广播喇叭正对着我们的棚舍,并且,我来到这世界上,就经常吃大字报。大字报虽然有股墨汁味,但毕竟是草纤维做的,比饲养员给我们不负责任地塞来的长草好吃多了。我发现。我出生在一个语言空前发达的时代。你们人类现在别的方面都退化了,惟独擅长玩弄语言。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长期的熏陶下,我自然也会说话了!〃
〃啊。〃我迷惑地说,〃这毕竟……毕竟是太奇怪了!〃
〃这是你们人类的弱点。〃它说,〃你们应该向我们学习沉默和冷眼旁观,这才是处世泰然的表现。〃
〃那么,〃我问,〃为什么你今天却张开嘴说话了呢?〃
〃我知道你不愿意回你那个家。〃它喷了一个响鼻。〃至于我呢,今天恰巧也不愿意回去。在某一个时候,我也和你一样,觉得有离群独处的必要。我们可以沉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哲学是无所不包的;马道和人道有共同的规律。〃
〃唉!〃我不得不承认,〃我在内心里确实不想回去。我要一个人在这荒野,把一切理出一个头绪。〃
〃也许我会对你有帮助?〃它用学者的腔调谦虚地说,〃我虽然不象你活了三十九年,但在马类里也算是老马了。'老马识途'指的就是我。我们或许能够互相启发。〃
〃既然你已经知道得这样清楚,〃我说,〃在这方面,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呢?〃
〃啧!啧!〃它咂咂嘴。〃我很同情你,你我有相同的遭遇。我想你是知道的,我被人类残酷地骗掉了。我现在只是一匹骗马。〃
〃是的。〃我说。〃但我不是被骗的。我具有那个器官,却没有那种功能。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我没有被骗之前,只要有一声母马的嘶鸣,一丝母马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倒。哪怕它千山万水,哪怕它铜墙铁墙,都不能将我阻挡。我的器官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它总是准确无误地给我带来销魂蚀魄的幸福。但我自被骗掉以后,我失去了性的冲动,于是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哀莫大于心死'呀。人类啊,你们的残忍和阴毒就在这里:我们从心理上根绝了我的欲望。我亲爱的牧人,你要检查检查你的心理状态,作一番严格的自我鉴定。〃
〃不,〃我说,〃我觉得我还是保留着这种欲望的。当她第一次、第二次、甚至后几次与我求床笫之欢的时候。我只是最近这一段时期才感到厌烦。而这种厌烦是由于我的无能所产生的恐惧。〃
〃吭、吭、吭!〃大青马发出一串声音奇特的冷笑。〃你太注重这方面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庸俗和低级吗?我指的是你全面的心理状态。这方面的无能,必然会影响到其他方面的心理活动。你是有知识的;你应该明白人和世界都是一个统一体;要用统一的眼光去分析各个系统。这个系统出了毛病,难道别的系统就没有受到影响?你不是还有你的信仰、你的理想和你的雄心吗?〃
〃我想,大概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吧!〃我迟迟疑疑地说,〃譬如司马迁,他被处了宫刑以后,还能创作出那部伟大的《史记》……〃
〃吭吭……!〃大青马更响亮地笑起来,接着又沉重地喷了一个响鼻。〃唉!牧人啊,亏得你还是读过书的!这里,你犯了一个形式逻辑上的错误。司马迁,我是知道的。在你们'评法批儒'的运动中,我几乎天天听到广播喇叭里介绍他的情况,所谓'宫刑',是外部施加于他肉体上的残害手段。这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愤懑,在心理上积聚起更大的冲击力,所以他完成了那部叫《史记》的书籍。我甚至认为,如果他不受'宫刑'还写不出《史记》哩!世界上少了一个生殖器,却多了一部辉煌的巨著。这也是广播喇叭里常喊的'坏事变好事'吧。而你,现在壮得跟我的兄弟一样;他们虽然把你拉去陪过杀场,但枪子儿并没有伤你一根毫毛。你全身完好无损,你是在心理上受到了损伤。外部刺激刻下的病灶在你的腑脏里,在你的头脑里,在你的神经里。你能跟司马迁比吗?〃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垂下了头。〃我请你接着替我分析下去。〃
〃所以,你和我在某些方面倒很相近。〃大青马向我投来的亲切目光,在黑夜中闪闪发亮。〃一方面,由于我被骗了,我灭绝了情欲,抛开了一切杂念,因而我才有别于其他牲口,修行到了能口吐人言的程度。正象你,谁也不能不说你在劳改犯中,在卖苦力气的农工中,背马恩列斯毛的语录是背得比较熟的。而另方面,因为你又并不是被骗掉了什么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如司马迁那样,却是和我一样在心理上也受了损伤,所以你在行动上也只能与我相同:终生无所作为,终生任人驱使、任人鞭打。任人骑坐。嚯嚯!我们倒是配得很好的一对:阉人骑骟马!——请原谅,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幽默感。哦,对了!这方面我们也有相似之处:冷嘲热讽、经常来点无伤大雅的小幽默、发空论、说大话,等等。唉!我甚至怀疑你们整个的知识界都被阉掉了,至少是被发达的语言败坏了,如果我们当中有百分之十的人是真正的须眉男子,你们国家也不会搞成这般模样。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我每天听那个大喇叭就听腻了。难道即使在你们所擅长的语言方面,也再翻不出新的花样了?〃
〃叫你这样一分析,我这一生岂不是完了吗?〃我痛苦地问它。
〃什么叫'完了'?〃它昂起头,严肃地对我说,〃你来到过这个世界,你工作过,你看过,你吃过,你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奇闻,比如:一个国家元首怎样一下子成了囚犯,一个小流氓怎样一下子成了有几千万党员的大党的副主席,然后,你死了。任何人的一生本质上都是这个过程。你,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空前滑稽的时代。难道你还要求其他什么吗,啊,你是不是指生殖后代这点?〃
〃不,在这点上我并不抱希望。正如你刚刚说的,如果国家总是演这样的滑稽戏,我的后代不可避免地会重复我凄惨的命运。他不出世倒好。〃我抱住头说,〃我指的是人活着要为这个世界增添一些什么,为人类贡献一些什么……〃
〃嗬!大话、大话!老毛病又犯了。〃大青马打断我的话说。〃象我们,每天这样拉辕、运这运那,不是也在出力,即你说的'贡献'吗?你们人类总要把一些平凡琐事涂上一层绚丽的色彩。掏一回厕所也要说成是学了毛主席著作的结果……〃
〃哦,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创造性的劳动,不是象你这样被人驱使。〃
〃你还要创造什么?〃大青马诘问我。〃人和马,和其他一切生物最根本的创造是自身的繁殖。你连这点都做不到,还想有什么创造?诚然,你们人类当中是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抱着献身精神,终生不娶,终生不育。可是他们并不是丧失了娶和育的能力才能有所创造、有所发明。而你是根本丧失了这种能力呀!你本身的心理状态就不平衡,系统之间是不协调的、紊乱的,所以我劝你千万别作那样的臆想。你即使创造出来什么,也会有畸形的,甚至对人类有害。我亲爱的牧人,你别是象我的一个兄弟吧?它没有被人骗净,能力丧失了,欲望却还存在,最后被它自身的欲望折磨得发了疯。它是被你们吃掉的,那张皮还扔在棚舍的顶上。千万!千万!赶快熄灭你创造的欲望,做个安分守己的人,象我似的做个安分守己的马。〃
〃照你这样说,她说得对罗?我只是个废人,是半个人!〃我发觉腮上冰凉。那上面有流下的眼泪。
〃唉——是的!〃大青马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要承认既成事实。这就是命运。命运的力量只有人遭到不幸的时候才显示出来。你的信仰,你的理想,你的雄心,全是徒然,是折磨你的魔障。你知道得最清楚了:人们为什么要骗我们?就是要剥夺我们的创造力,以便于你们驱使。如果不骗我们,我们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经常表现得比你们还聪明,你们还怎么能够驾驭我们?连司马迁自己也说过,'刑余之人不可言勇'。唉!你还侈谈什么创造?〃
我无言以对,我感到屈辱。我的肚子里翻腾着一腔苦水。
〃嗯!〃大青马突然惊疑地扬起脑袋,鼻孔朝天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闻到了一股肉欲的气味。这气味不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却又萦绕着你。怪事!啊,我的牧人啊,你可要警惕……好了,咱们走吧!我不希望你遇到什么不幸,因为你还是比较关心我们的。〃
说完,它猛地一抬前蹄,上身居然拔了出来。旋即,它敏捷地将前蹄踏在泥坑的边沿上,踩着了实地。接着屁股一撅,前蹄再向前一跪,竟很顺利地爬了出来。全部过程不到十秒钟。
我惊讶地站在旁边。
〃走吧。〃它立在坝坡下的干地上,回头招呼我。〃天黑了,你是看不见路的。你跟着我走,我有比人还敏锐的直觉。唉!实际上,你们人类是动物界退化得最厉害的一种动物。退化的主要标志之一,就是我们认为你们最聪明……〃
它迈开蹄子,自己嗒嗒嗒地走了。我背着鞍子,拿着马鞭,跟在它的后面。
茫茫的黑夜,没有边际……
回到村庄,人们都睡下了,只有我的那两间破烂的库房,我的家,还亮着灯光。她还在等着我。有家还是比没有家好啊!
走到马厩门口,大青马回过头来。〃嘘!〃它掀起嘴唇,从齿缝中龇出一口气,示意我不要说话。〃亲爱的牧人,从此以后我要保持沉默,还和过去一样呆头呆脑。并且请你千万不要向我的同伴泄漏我有这种本领。如果它们知道我有这个本事,我特别聪明,它们就会联合起来把我咬死、踢死。同时,我也奉劝你,你以后在人们中间也别表现得太突出。把你的知识和思想隐蔽起来吧,这样你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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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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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四章
她果然还没有睡,坐在外屋的餐桌旁边嗑葵花籽。餐桌上铺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摊着葵花籽皮。灰猫卧在一张凳子上。
〃你咋这么晚才回来?〃
她用拇指和中指拈着小小的葵花籽,高高地翘起小手指头,以一种很雅致的舞台手势将葵花籽送到两颗白白的门牙中间,漫不经心地问了我一句。
〃大青马陷到泥坑里面了,〃我说。随手把马鞭挂在她指定的那颗钉子上。
〃饭在锅里,〃她纹丝不动地告诉我。
我洗完脸,把饭端到桌子上,赶开灰猫。餐桌上放的一个当烟灰缸用的罐头盒中,有几个烟头。
〃谁来过?〃我问。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罐头盒,停了一会儿,说〃曹书记。〃
〃他来干什么?〃
〃那有啥稀奇的?看得起咱们呗!〃
〃书记看得起咱们,这事就够怪的。〃我吃着饭说。
她白了我一眼,照常嗑葵花籽。沉默了片刻,她说:〃你这个人真怪!好象天生下来要人看不起才舒服。人家看得起咱们,来串个门,你倒觉得不自在了。咱们又不缺鼻子不缺眼,为啥在人跟前不能跟人一样地活?〃
这话很有道理,我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吃饭。
吃完饭,我把碗筷收拾到案板上,这时才感到非常疲倦。我以为她会象往常一样说:〃你放下,我来洗。〃但她并没有这样说,于是我就动手洗碗,她也没有拦我。
她又在餐桌旁恹恹地嗑了一会葵花籽,后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把罐头盒里的烟灰也倒进报纸,揉成一团,扔到簸箕里。随着拿起小刷子,把台布仔细地扫干净。在任何时候,即使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她也总保持着爱清洁整齐的习惯。
〃你把这一身脱了放在外面,别带进里屋来,看你滚得象个泥猴似的!〃她对我吩咐完,看她没看我一眼,掀起门帘进去了。我照她说的脱下涂满泥浆的衣服,扔在洗衣盆里。略一踌躇,干脆倒上了水,自己洗起来。
我进到里屋的时候,她还没有睡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用报纸糊的顶棚,仿佛读着上面的某一篇文章。
〃你还没睡?〃我随口问了她一句。
她没有理我,反而一翻身脸朝着墙壁。我在炕的另一头铺上被子。现在,我盖我原来的被子,她盖她原来的被子,我俩结婚时新缝的那床绣着拖拉机的被子放在我们两人中间,成了分界线的标志。红彤彤的,正是一种警告的颜色。
我躺下后,拿过一本书,但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一个字。她也没有象往常那样催我关灯睡觉,连一声呼吸也听不见。屋子里笼罩着一种要等待我去打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香久,〃我放下书,下定决心说,〃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我们可以离婚嘛。〃
〃发疯了!〃她即刻接上话用很清醒的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