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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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遮拦的庭院前面,是那一片杨树林和沙枣树。它们是忠实的见证人,永远挺立在自然法庭的证人席上,决不退缩,决不回避,有时在晚风中竦竦地向我表示他们的不满。
我看着悒郁的上弦月在傍晚高高地挂在天空的南方,并在半夜里落下。
我看着忧伤的娥眉月在日没之前出现在天空的西方。她追随着夕阳,几乎和夕阳同时隐没在山峦的那边。
〃你看你,这些日子又黑又瘦,〃她一件一件地收着晾在绳子上的衣裳,用既象是关心,又象是埋怨的口气说,〃让人看了,还以为我咋欺负你了哩!是少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喝的?〃
是的,我在人眼里,只剩下吃和喝两件事情了!
〃人要瘦,有什么办法?〃我无力地说,〃至于黑嘛,你也知道,太阳这么毒……〃
〃你就不知道在树荫底下呆着?一个放牲口的,还那么负责!把你稀罕得不行!〃
星星开始闪烁出微弱的亮光,而在西方的山顶上,一抹桔红色的霞光还没有完全熄灭,宁静地照耀着渐渐昏黑的坡地。
〃你也搬个小板凳来坐一会儿嘛。〃我说,〃你看,夜里这么好……〃
〃我还忙着哩!哪象你有心思一晚上数天上的星星!〃她抱着一大抱衣裳,掀起门帘啪嗒一声进去了。竹门帘是我趁放牧的方便,骑着马到三十里外的供销社买的。她细心地将四周用白布一针针地缝了一圈包边。〃这样,就能用好几年,〃她说。
她还想着〃好几年〃的事!
我进到里屋去的时候,她还在纳鞋底。
〃给谁做的?〃我搭讪地问。
〃还有谁?这屋里就两个人,你说还有谁?〃
她抬起手,把针锥在头皮上刮了一下。动作利索,手势优美,宛如京剧的花旦一甩水袖。
鞋底很大,那当然是我的。
我脱了衣裳躺到炕上。夏天的土炕,到夜晚会自然散发出如月光一般的清凉。光脊背贴在薄薄的褥子上,就象浮在平静的水面。我是一片落叶,任微风把我吹到任何地方。我曾想过:女人,我要逐渐地熟悉你!可是三个月过去了,仅仅是一个她就比刚开始接触时更难以捉摸,难以预料。大脚的女哲学家说得对:你能把人〃思谋〃得透么?
尤其是女人!
那天早晨,小李子开着拖拉机回来,我站在空空的拖斗里。拖斗后面,还拴着两匹马。拖拉机在前面不慌不忙地用马走的速度滚动着,马无精打采地一步一点头,仿佛瞌睡没有睡够。大队正巧出工,全体农工在路日上看我们这支奇怪的行列。小李子先声夺人,还没有走近人群就大喊大叫起来:
〃妈的!这车能开么?!还没有到站就熄了火,把我们搁在荒滩上,幸亏老章半夜回来牵了牲口才拉着。要不,两个人早都让狼吃了!X他妈!不给咱们俩记四个工,老子跟他没完……谁有本事谁来开吧,老子要回场部睡觉去了!〃
小李子跳下拖拉机,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回他当官的爸爸那里〃睡觉〃去了。在人群里,我看见她疑疑惑惑地盯着我的脸。
〃是你昨晚上回来牵的牲口?〃她露出尴尬的笑容。
〃是我。〃我沉着脸解下拴在拖车上的缰绳。
〃那……你咋不回家?〃她跟在我的身后。
〃哼哼!〃我冷笑了一声。自我们结婚,我还没有这样冷笑过。〃好象家里不只你一个!〃
我很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跨上光背马,就向马厩跑去了。
自此以后,她就开始用这种既象是关心,又象是埋怨的口气跟我说话。你怎么理解都可以。但这毕竟比单纯的埋怨听起来要舒服一点。在此之前,她可是一直用埋怨和讥讽的语气跟我说话的。
并且,她洗衣裳也洗得勤了,有时我甚至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我过单身生活过惯了,〃我说,〃衣裳脏一点没有关系,你看人家,比我还脏!〃
〃你惯了我可不惯!〃她强迫我把厚厚的帆布工作服脱下来,〃你身上一股马汗气,走到人跟前都呛鼻子!尽看人家:人家去死,你也去死?!〃
也许是这样!
同时,不论我吃多少,她再也不说〃咱们的定量可不够了〃这类威胁的话。
现在,她又给我做鞋,一针针地纳着鞋底。她说忙,指的就是这件活。
然而,我倒于心不忍了。何必拖着她呢?
〃香久,〃我在炕上躺了一会儿,眼睛看着顶棚说,〃你怕刚结婚就离婚,名誉上不好听,那么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上一年吧,到明年,你去提我去提都可以。我们好合好散。理由嘛,就说我们感情不合。要不,就说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生活习惯怎么也搞不到一块儿。你看怎么样?〃
她不回答我。屋里只有嘶啦嘶啦纳鞋底的声音。
一只大甲虫砰地撞在玻璃上,想来扑灯火,却仰面朝天地落在窗台底下,嗡嗡地直叫。
广播喇叭里吹响了熄灯号——十点了。这是〃全国学习解放军〃以后的新气象。即使在这个荒僻的小村庄,作息制度也一律由军号来指挥。军号是录在唱片上的:起床号、出工号、收工号、熄灯号……场部管广播的小姑娘搞不清楚,经常在出工时播收工号,收工时播起床号。
可是今天播的很对:是熄灯号。
她动作麻利地将一大截麻绳绕在鞋底上。转身拿起管帚沙沙地把褥子扫干净,还没有躺下,就啪地把灯拉灭了。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生命也就随着消融。窗台下面的大甲虫还在嗡嗡地叫,始终没有翻过身来。也许它永远翻不过身来了,但它仍要不懈地翻。一会儿,甲虫的嗡嗡声和我耳鼓膜里面的血液流动声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甲虫的声音,哪是我血液流动的声音。于是我觉得我似乎就是那只甲虫。我的背麻木了;我感到疲倦;我的四肢很沉重……而在我朦朦胧胧快入睡的时候,她却忽然说起话来:
〃你可以上医院去看看嘛。我听说,这病是能治的。〃
我终于弄清楚了这声音是她说的话。我使劲地把我的精神找回来。把神经调整了一下。为了表示心平气和,我又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现在医院哪有看这种病的?只有人工流产,结扎……〃
〃到大医院去。〃她的声音好象离我很远。〃要不,找走江湖的郎中。〃
〃笑话!〃我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到大医院要证明,别说场部不给我开这样的证明,就是开了。医院一看我这样的身分,又是看这种病,连号都不会让我挂。江湖郎中?现在哪儿有江湖郎中?早让人家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我清醒了以后,我蓦地发现我内心里早已滋生了不能跟她再继续生活的念头。我断然地拒绝了使我可能好转的一切机会;我要把这道沟挖得更深一些,使我和她之间的地壳开裂。
又沉默了很长时间。是的,黑暗中说话最真切,我想。一切都是在黑暗中产生的;黑暗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黑暗真是一个奇妙的境界:在黑暗中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说。不是假话害怕阳光,而是真话害怕阳光,多么〃特殊的状态〃!
〃扯淡!〃她说,〃我可没觉着跟你感情合不来。啥南方人,北方人?!你都劳改那么多次了,还有啥南方人的习性?你是面条吃不来,还是饼子吃不来?只怕给你一把糠你还觉得赛蜜糖哩!我有啥北方人的习性?只要好,我啥都可以随着人……〃
〃可是我就是好不了了!〃我赶快表示自己的绝望。
〃那你就别怪我!〃她说。我懂得她这话的意思。
〃我并没有怪你。我只希望在这一年里我们安安静静地过生活。〃我相信她会懂得〃安安静静〃指的是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还可以提前嘛,甚至明天去提也可以。〃
〃算了,算了!〃她烦躁起来。〃我说不过你。你们读书人肚子里道道就是多!〃
〃你也是读书人呀。〃我说,〃上过初中,你应该是懂得道理的、知道利害关系的。并且,你不是也挺注意名誉的吗?〃
〃你别讽刺我好不好?!〃她发火了,但火气并不是十分足。〃要提你去提!我是不去。反正结婚报告也是你写的!〃
这个女人是真正的淫妇!我憋着一肚子怒气这样想,她把我的忍让当成孱弱,利用我作为掩护来胡搞,现在死缠着我不放,并且还要一直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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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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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二章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这场暴雨不象往常那样先稀稀落落地掉下几点来敲打一番,给人以警报,而是直截了当地从天上猝然倾泻下来,搞得人们措手不及。
幸亏麦子都收上了场,不然全要泡在田里。黄土、青草、树木全湿透了,变色了,膨胀了;有吸水能力和沙质土壤也成了一洼泥汤。泥汤向周围的低处漫流,把原来坑坑洼洼的土地几乎填平了。荒野上的砂砾,经过一阵阵暴雨的淘洗,白色的云母片和透明的石英全裸露在地面上,因而露在水面上的陆地显得异常洁净。水分已经饱合的树枝再也承受不了不断泼来的大雨,全缩头垂肩地耷拉下来;茂盛的青草密密层层地趴在地上,和地面的泥汤混在一起,叶梢顺从地向着低洼的方向,犹如河流中的水藻。从窗户里向外望去,常见的景物变得非常陌生,人们似乎一下子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每个人的心里都忐忑不安,仿佛脚下的大地即将崩溃。
村庄是建筑在一块比较高的丘地上的,所以暂时还没有被水淹着。但已经象一个盛满了水的碟子,浑浊的泥水带着各家各户的垃圾和厕所、马厩、猪圈的粪尿,向外面哗哗地流溢。碟子里,是一片淹没到房基的混水,并且还在逐渐上涨。有的墙开始裂缝,有的房舍已经坍塌。幸好坍塌的不是人住的居室。大猪小猪满村庄乱窜,寻找避雨的地方,最后,一只只卧在宿舍屋檐下的一长溜湿地上,愁闷地望着天空。我把我放的二十多匹牲口,全赶到平时作为会场用的一间大仓库里。这时麦粒还没有脱下来,新稻还没有收割,仓库是空的。牲口们一匹挨一匹地挤在横幅标语下面,倒也象准备聆听〃批宋江〃的长篇报告。农工们养的鸡鸭名副其实地成了〃落汤鸡〃,缩在鸡树里,连叫也不叫了。
暴雨刚下来的时候,我就从马厩拖来两根圆木,在我破烂的住房外面立好支柱,顶住了已经略有倾斜的山墙和后墙。这样,再下几天雨也不怕了。我浑身上下浇得透湿。跑进房里,她十分殷勤地给我打水,给我拿肥皂毛巾,一件一件从我手中接过脱下的湿衣服。
〃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她很满意地笑道。
〃男人嘛,你可以随便找一个。〃我说,〃现在物资紧张,人口可是过剩,尤其是男人。〃
〃那不见得。〃她一反常态跟我亲昵起来,在我背膀上拧了一把。〃象你这样的男人还不多。〃她说。
我背往后一拱,推开她,说:〃去吧去吧!对你来说,是个男人就行!〃
我觉得她似乎在我背后愣了一下。后来,她一下午没说话,悄悄地绱鞋子,悄悄地做饭,晚上睡下以后,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晚上没有电。据说是怕大水把电线杆的根基泡软,倒了下来跑电,全场关了总闸。窗外黑漆漆的,房里也黑漆漆的。我在被窝里想,既然先哲们那样教诲我,为什么我还要说伤害她的话?我也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第二天中午,在人们以为天还要下的时候,雨却突然停住了。停得也干净,仿佛天上也有一个管雨的总闸似的。空中连一滴水也没有,只有潮湿的风在已经成了沼泽的地面上吹起一层层锯齿形的波纹。头顶上还阴沉沉的,但天边露出了亮光,一团一团巨大的乌云在天空翻滚,到了明亮的天边就消失了。于是乌云越来越薄,天空越来越亮。
然而,人们刚松下一口气,村庄里却四处响起了凌厉的哨声。哨音既响又长,好象是根金属的棍子捣着人们的耳鼓膜。
〃快呀!快呀!大渠决口啦!〃
〃都上渠去!都上渠去!全体集合!〃
〃拿着锹,捎着背篓……〃
〃赶快赶快!家里不许留人……〃
各排排长,各班班长赤着脚在泥泞里连喊带跑。男农工、女农工都钻出屋,站在还往下滴水的屋檐下互相探听消息。其实不用探听,年年都有这么一次:夏天一下大雨,干渠肯定涨水。但这一次看来非同往常,农工们踌躇着:
〃咋办?他妈的都去,谁看家呀?〃
〃胡扯淡!连他妈命令也不会发!〃
〃看头头们去不去,头头们不去咱们也不去!〃
〃对!干渠真一决口,大水下来,连家里一个碗也剩不下!〃
〃还有娃娃咋办呢?〃妇女们喊。
但是,头头们吹了哨子,都扛着铁锹跑到积满泥水的道路上来了。曹学义穿着部队发的胶布雨衣,扯着嗓子大叫:
〃快!男的都去!妇女留下看家。水火无情,大水下来可不挑挑拣拣,哪家都逃不了!〃
叫了一长串话,最后嗓子也变音了,大家才明白事态的确严重,于是男人们扛起了锹,捎起了背篓,躺着泥水,纷纷向村庄西边跑去。妇女们赶紧跑进屋去抱起娃娃,呆呆地坐在炕上。
畜牧班长带领放马的、放牛的、放羊的、喂猪的到库房去抱麻袋,准备装进沙土往决口里扔。还离得很远,就能听见大渠坝上一片嘈杂的喊叫,等我们连跌带爬地赶到大渠坝,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公社的老乡也来了,比我们农场的工人还多,每个队只顾加固直对着自己村庄的一段渠坝,好象水从别的地段冲下来是不会淹着自己村庄似的。人们在大渠坝坡爬上爬下,就和阴天出洞的蚂蚁一样。
大渠并没有决口,但渠坝西面已经成了一片汪洋。从我站的渠坝到山脚下,见不到一块陆地,见不到一棵树。黄褐色的水面上浮着大片大片雪白的泡沫,象是南极洲里漂浮的一座座冰山。从山上冲下来的老鸹柴、朽树杂草和羊粪,被水漩聚成团,在水面打转,仿佛在寻找从哪里冲出去最合适。只要有一阵微风吹来,水面上立即掀起巨大的波浪,啪啪地冲击着渠坝。这对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西北农民来说,真是惊心动魄的壮观。
水不是大渠里涨出的,而是从山上下来的山洪。大渠坝这时正好起了防洪堤的作用。此刻,山洪离坝顶只有不到一尺的高度了。倘若渠坝决开一个口,不论在哪一个地段,从这里直到山脚下几百平方里的洪水就会一泄而下,把渠坝东边的几十座村庄全部推光。
目前没有别的办法,灌溉渠上是没有泄洪涵洞的,并且也无处可泄汪洋大海般的洪水,只能不停地向坝顶上运土,把渠坝加高。人们忙乱地干了一阵,开始逐渐有了组织。坝上坝下,一行行地排开传运的行列:坝下的人铲土,中间的人一篓篓传上去,坝上的人负责加固。
〃只要水再不往上涨就行了……〃
〃妈的!这么大的水,要冲下来跑都跑不及!〃
〃你会浮水么?〃
〃咱们都是旱鸭子,谁会浮水?!〃
是的,在荒漠和山区长大的农牧民,会游泳的人极少。
〃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