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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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这么大的水,要冲下来跑都跑不及!〃
〃你会浮水么?〃
〃咱们都是旱鸭子,谁会浮水?!〃
是的,在荒漠和山区长大的农牧民,会游泳的人极少。
〃别怕,死了就浮上来了!〃有人笑着安慰大家。
〃淹死的人,男的肚皮朝下,女的仰面朝天。〃
〃这还分男女吗?〃
〃可不!就跟在炕上一样……〃
忽然,有人在坝顶喊叫起来:
〃看,那是个啥?是不是死人?〃
坝顶上的人们顺他的手指望去,果然是具尸体,穿着草绿色的上衣,悠悠然地在四面不着边际的水上浮荡。
〃哎呀!肚皮朝下,准是个放羊的!〃
〃他妈的,羊呢?咋不见死羊?〃
〃没准是山上林管所的……〃
出现了死人,人们更恐慌了:
〃快呀,快呀!来土,来土!……〃
〃加油!这坝一倒,咱们都跟那家伙一样了!〃
我在坝顶负责加固,一篓一篓土传到我手上,我挨顺序将土倒在坝的外侧,同时手脚并用地把土踩瓷实。一种莫名的兴奋增强了我的体力,在冷风中我干得满头大汗,却一点不觉得累。〃快!〃我不停地喊,〃人往这边挪,人往这边挪……〃谁干得积极,谁就取得了指挥别人的权力。这里没有什么队长书记农工的分别,大家都听那最会干活的人的。这可是生死攸关,往常那套上下级关系全打乱了。
〃好了,〃我告诉大家,〃水已经不往上涨了。〃
〃咋?咋?你咋知道?〃
〃我一上来就在坝上做了记号。这不,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水面还在原来的记号上。〃
〃嘿!还是咱们老章有心眼!咱们光知道瞎忙。〃农工们欣慰地笑道。
〃行了!〃曹学义在中间传土,这时也笑起来。〃可以稍微喘口气了,有烟的抽烟。〃
〃哪来的烟?全泡汤了!〃
〃抽书记的,书记是高级烟……〃
〃不能歇!〃我居高临下地对曹学义瞪了一眼。〃现在最危险的是渗水。坝上要是有一个指头大的眼,整个坝全要垮!〃
〃对!〃曹学义急忙收起已经掏出的烟盒。〃大家都散开检查一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离我们不到一百公尺的老乡的地段传来了惊恐的呼叫:
〃穿水喽!穿水喽!……〃
〃哎呀!快堵住,快堵住!……〃
〃拿背篓来!……〃
〃人坐上去!……〃
〃队长,要不要敲锣?……〃
那边,老乡们乱成一团,全拥在穿水的窟窿前面。我们连队的人也跑了过去。这个地段一决口,老乡的村庄和我们连队首先遭殃。
窟窿有水桶一般粗,一股洪水夹带着泥浆猛烈地向外喷射,同时响着令人心惊的哗哗的冲击声。水仿佛不是液体,而是一根圆形的坚硬的金属柱,已经把它前面所有的杂草灌木撞倒了,还在正对着它的土丘上撞出一个大坑。老乡们扔去的土和盛满土的背篓,早化成泥被冲了出来。几十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空背篓在急流中沉浮;几个原来坐在窟窿上的老乡被冲击几丈远,连滚带跌地向土丘上爬。
〃堵里面没有用!〃我叫道,〃堵外面,堵外面!〃
上下级关系打乱了,公社与农场的界线也取消了。农工和农民混在一起,面对着这个吓人的窟窿。
窟窿上面的土不断地坍塌下来。窟窿每秒钟都在扩大。
可是,渠坝外面的水太深,水面上看不出一点漩涡的波纹。这个窟窿的外口在哪里?
有几个老乡趴在泥泞的坝顶上,用锹把、用抬筐的木棍伸到水底下去探寻。但水一直没到胳膊也探寻不到。
这渠坝眼看就要垮!
从渠坝上向东望去,能看到四五个湿漉漉的小村庄,在明朗了的天空下逐渐恢复了生气。有几处烟囱里,已经冒出烧湿柴的浓烟。
〃我下去!〃我说,〃你们找根绳子来把我的腰系住。〃
不会游泳的老乡们顿时七手八脚地抽下抬筐上的绳子拴住我。我向下一跃,扑到洪水里面。
渠坝外的水足足有三人深,水底凹凸不平。我反正全身早已被汗水湿透,这时也感觉不到冷了。我一头潜入水底,摸着渠坝的外壁。刚摸了几公尺,一股强大的吸力就将我的腿吸了过去,一只脚还被吸进了窟窿里。
管过水稻田的人都知道,决口进水的一面都比出水的一面小,绝不会比出水的一面大。
我划开了杂草和泡沫钻出水面。
〃没关系!〃我喊道,〃漏洞这会儿只比脸盆大一点。快捆一捆草来,再装一麻袋土。快!〃
上面立即给我扔来一捆捆得结结实实的干草和一个装得满满的麻袋。我把一麻袋土压在草捆上,潜入水底,将草和麻袋拽到决口旁边,还没有等我揉它,它就脱手而去,被湍急的水流猛地涌到窟窿上面,象一个盖子似地把决口盖住了。
等我再次钻出水面,听到渠坝那边一片高兴的叫声:
〃堵住了!堵住了!……〃
〃狗日的!窟窿里还咣咣地叫唤哩!〃
〃这会儿快填土,快填土!〃
〃这同志是哪儿的?是解放军吧?〃
〃啥解放军!那是农场队上放马的。我老在滩上见他哩?〃
〃还放过羊哩……〃
〃应该给他写个表扬信!……〃有人把我拉了上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曹学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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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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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三章
我是最后一个回家的。
村庄上给抢险的老乡送来了茶饭,还有酒,老乡非要留下我吃一顿。还是农村比农场有人情味。农场的炊事员按时开了三顿饭就休息,管你抢险不抢险哩!
〃饭不吃,你酒总要喝一杯吧,好压压寒气。〃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劝我。〃知道你们农场好生活,月月有工资,不象咱们农村,一个劳动日才五分钱……〃
〃闹不好还倒找哩!〃旁边的人插嘴。〃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咱们。〃
〃工农联盟嘛,〃有的老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工人是老大哥嘛……〃
这样,我只好留下来扒了两口饭,抿了几口酒。
到了黄昏,日落处出现了晚霞,泥泞的土路反而比下午还要明亮,也干燥了许多。蚊子和〃小咬〃居然没有被雨水冲跑,这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在空中聚合成群,拼命地飞舞。青蛙也开始叫了,四周响起欢快的咯咯声。看来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今天晚上通了电。天还没有完全黑,在路上就看见村庄里家家亮着灯光,好象今天要把昨天没有用电的损失找补回来,又象是每家都在庆贺躲过了这场水灾。
啊,我是个〃废人〃!我不过是个〃废人〃!是头骗马!……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劲、是无聊!可是人还剩下那么一点可笑的英雄主义。这点英雄主义不是用来救别人,而是用来救自己。也许我还有救?不至于绝望?只有这一点还可以欣慰。多么渺小的一点欣慰啊!我踉踉跄跄地走着。老乡的冷酒冷饭在我的肚子里凝结成块,沉甸甸地堵在我心口上。那种酒不是粮食酿的,大概是毛稗或是地瓜酿的吧,又苦又涩,这时不但没有驱散寒气,反使我浑身冰凉,冷得发抖。
我推开门,几乎瘫到在地上。
〃哎呀!你看你……〃
她正在炉旁揉面。在我眼睛里,她象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撂下手里的活,向我扑来。我觉得她力大无比,一下子把我连抱带拖地弄进里屋,扶到炕上。灵巧的手很快将我全身的湿衣裳扒得精光,拉开那床绣着拖拉机的被子压在我身上。
〃就数你能!〃她一边干一边数落我,〃你逞哪门子好汉?!那么多人,出身好,觉悟高,为啥不下水去?我在家就听说了。我心里就直骂:傻瓜!也只有你这傻瓜才干这种事!你应该操着手站在干岸上看着!看他们平时喊'革命'喊得凶的人来干……〃
她又跑到外屋去,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快,趁热一口气喝了。早就给你熬好了,死等你你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是淹死在水里了哩……〃
从她的惊呼声和一连串絮叨中我体会到了关切之情。女人真是奇怪,不可思议,不可捉摸!这是怜悯?是同情?还是所谓的爱情?抑或是什么都有一点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住在一起应该互相帮助的义务?……
喝完一大碗辛辣的姜汤,内脏暖和了许多,那团堵在我心头的冰块融化了,但皮肤仍旧冰凉,仿佛还泡在洪水里面。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好象害了荨麻疹;我连腮帮子都在打哆嗦。于是,她跪在炕上象揉面一样揉搓着我的胳膊和胸脯。
〃活该!咋没淹死呢?!淹死了人家还要给你开追悼会,还要追认你是共产党员哩!……去挣那个功劳,看有谁说你一声好?!没准人家还说你想把那窟窿再往大里掏哩!过去的经验你还没受够?!你就跟猪一样:记吃不记打的货!……〃
胳膊上和胸脯上的皮肤舒展了,泛红了,我顿时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心灵似乎也松软了。她的脸在我眼前飘呀、飘呀,象一只美丽的风筝……家里还是有个女人好!她不是也说过吗?〃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原来这就是她说的〃两个单干户办了一个合作社〃!我这样想着,不禁微笑了。
〃你笑啥?我说的不对?〃她拍打着我的脸颊。〃哟!你看你,脸还冰凉……来,把脸帖在我胸口上!〃
她两手捏着衬衣两片下襟,往两边一分,胸前一排按扣扑扑扑地全扯开了。那不是按扣迸绽的声音,而是一种撕裂开皮肤的声音;她拽开的也不是她的衬衣,而是她的胸脯。在我面前,两大团雪白的莲花似的乳房一下子裸露无遗,莲花中间是彤红的花蕊,花朵还在一池清水中荡漾。花朵和花蕊,都比我记忆中的更大、更鲜明、更具有神韵。
石破天惊!我遽然产生了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冲动。这就是爱情?我一伸手搂住了她……
〃你好了!〃她的声音从很深很深的水底浮上来。
〃是的……我也不知道……〃我笑了。一种悲切的和狂喜的笑,一种痉挛的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全身颤抖,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还……能吗?〃水底又浮上来模糊的声音。
〃能!〃我恶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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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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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一章
十月中旬,水稻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嵌在荒滩中的空荡荡的晒谷场上,陡然出现了十几个高高的稻垛。远远地望去,那金黄色的庞然大物,犹如一座座古代的石砌建筑。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野当中。中午,高大的稻垛会白得晃眼,放射出碑石的光芒。傍晚,它们又转换成柔和的桔红色,仿佛它们是一团团云霞,会渐渐融合进青色的暮霭里。
而田野上、荒草滩上、林带地的杂树林里,全是一片坦荡的、毫无保留的、透明的光辉。大自然成熟了,于是她愿意将自己纤毫毕露地呈献在人们眼前,从而也就把整个世界拥抱进她的怀里。收割了水稻、玉米、黄豆等秋作物的田地上,散放着牛、羊、马匹,连白的、黑的猪也到处用它们的长鼻子拱食撒下的粮食。蚱蜢随着季节的变换,老气横秋地也由绿变黄,喳喳地在禾茬上跳跃,那声音象火热,象雨点。各家各户的鸡鸭,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列着队争先恐后地跑来。到了中午,它们全吃饱了,卧在林带地的荫凉处梳理自己的羽毛。
黄土高原的台地,这片一边毗邻内蒙古沙漠,一边紧靠着黄河的河套地区,起起伏伏的原野展现了有节奏的青春的活力。那旋律既开阔,又富有弹性,马蹄敲击在上面,奏出了不可遏止的热情的鼓点。不,秋季不是个衰老的季节!那开始变白的针茅草、野茴香和芦蒲,与杨树和沙枣树上尚未飘落下来的黄叶,宛如中年人发间的银丝,那是深思与智慧的标志。一阵秋风从西边的群山刮来,原野上所有的林草枝叶都飒飒地奋起抗争,保卫自己的生命,保卫自己生存的权利。
炎夏已经过去,严霜还未降临,黄土高原的田野美妙得象她丰满的胸脯。沼泽和洼坑里的水显得异常宁静,在蒲草和芦草丛中,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晶体。我喜欢策马涉过沼泽,让四周溅起无数银色的水花。水花洒在明镜似的水面,把蔚蓝的天扰得支离破碎。有时,我纵开坐骑,任它在草滩上狂奔一阵。然后,猛地一勒马缰,使它扬起前蹄,指向高高的天空。此刻,弥尔顿《失乐园》中撒旦的呐喊就会在我耳边响起:
……对最高权力者,
他们发出了怒吼;并用手中枪,
在他们的盾牌上,敲出战斗的声响,
愤愤然径向头上的天穹挑战!
天空是透明的,云是透明的,太阳明亮而温暖,于是我也变得透明了。
〃我亲爱的牧人,我感觉得到你的变化。〃大青马在我胯下说,〃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髓肌是有力的。你的血液里羼进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于动物,所以你进化了。〃
〃是的。〃我说,〃所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渴望行动,我渴望摆脱强加在我身上的羁绊!费尔巴哈长期蛰居在乡间限制了他哲学思想的发展;我要到广阔的天地中去看看!〃
〃难道这里不广阔吗?〃大青马一跃而跨过沟坎,〃你看这天,这田野,这草原……〃
〃这就是你不懂的了!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听到人民的声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诉别人。〃
〃那么,你的那位妻子怎么办呢?〃大青马昂起了脑袋。
〃我现在正考虑和她离婚哩!一则是我不能再连累她,二则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总摆脱不了心理上的阴影。好了,别说话了,让我们奔跑一阵!你听这风声。如果我闭起眼睛,我就会以为你是在空中飞翔,而你,就是一匹天马了!〃
自我从〃半个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再是〃废人〃以后,一股火同时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我感到我以前的一切行为,包括对她的谅解,都不是受过教育,有一定文化修养,遵循了先哲们的教诲所致,而是出于骗马的懦怯。可耻的懦怯!我进入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所布置安排的小家庭的舒适气氛包围着我,企图使我溶解在里面。但我却想粉碎这一切。没有获得之前企盼着它,获得以后却要放弃;没有进去的时候渴望进去,进去之后又向往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经常处在莫名的烦躁、妒嫉和悔恨之中,前面又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在引诱我。烦躁、妒嫉和悔恨只有在一次满足之中才能平复。她给了我满足。但满足了之后又更加烦躁、妒嫉、悔恨,备受希望的折磨。
她在我身下扭动、呻吟,用手指和声音抚摸我。她在别人下面也是这样的吧?别人也在她身上得到过满足吧?于是,我会突然亢奋起来,爱的行为变成了粗暴的报复……
〃要是你觉着不公平,你也跟别的女人去睡几次好了……〃一天晚上,她忽然怯生生地这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