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 作者:[曰]司马辽太郎 陈生保、张青平 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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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小时,不省人事,这被误传成死讯。在这之后,多少恢复了一点气力,然而秀吉由此而不得不作思想准备,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了。
秀吉想要建立一个完整的体制,以便在他死后,让丰臣政权继续运转下去。这件事必须抓紧办理。在这之前的丰臣政权,在管理方面,是没有什么组织机构的,秀吉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他的秘书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充当他的手足,他们将秀吉所下的一道一道命令和指示,化作具体的行政措施,仅仅如此而已。现在改变了这种作法,任命了石田三成等五人为丰臣家的执政官,称为“五奉行”。在这五奉行之上,有一个领导机关,设置了五个决策官,这五人被称为五大老。其中的首席大老是内大臣德川家康,这或许可以说是辅佐秀赖的首相职位吧。可以称之为副首相的,是五大老中的二把手,官居大纳言的前田利家。再往下是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秀吉给了这五个人在辅佐秀赖方面以最高的发言权。不用说,这五个人无论领地还是官位,都超过其他大名。不过在各人的能力、性格和人望方面,却有很大的差距。按世间一般人的评论来说,则是上杉景胜愚直,毛利辉元平庸,至于宇喜多秀家,还只能说是个娃娃。
秀吉在病床上口述了五大老这一新的组织机构的名单。聆听他的指示的,和往常一样,是石田三成等五位执政官。浅野长政也在其中。秀吉口述完了之后,讲了一点感想,类似于对五大老这五个人物的评论。浅野长政把秀吉一边叹息一边讲述的感想笔录下来,并将它传给儿子,继而又留传到了后世。
江户阁下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我与他多年共事,深知这一点。希望他把他的孙女许配给秀赖。我相信,这位规矩人一定会很好地扶持秀赖的。这些谈话,与其说反应了秀吉的看法,倒不如说寄托着秀吉的满腔的热望。另外,也许还希望这些话在传到家康耳朵里时能产生某种效果吧。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和我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深知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因而我请他担任秀赖的太傅,我相信他一定会大力协助秀赖的。景胜和辉元,这两位也是忠诚的人。秀家不比旁人,他是我从小一手抚养和提拔起来的。在护卫秀赖方面,他与别人不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相信他是决不会逃避的。他已担任大老,但也希望他参与奉行的事务,忠实而沉着地工作,并能公正地调解各方面的关系。
秀吉又让五大老、五奉行以及其他各位大名分别写了效忠信,并让他们在信中按了血手印,信的内容大致是:在秀吉死后,仍然严守丰臣家的章程和体制,忠实地为秀赖服务,毫不懈怠。这样的效忠信不止是一次,而是让他们写了两三次。秀吉从中抽出了家康写的那封效忠信。
他甚至说:“别的不管它,唯有这一封信,我可要装进棺材,带到阴间去!”
然而,这一切都白费劲了。秀吉死后,安放着他遗体的建造在阿弥陀峰上的庙堂,被家康捣毁了。当然,不是在秀吉死后马上捣毁的,而是在大坂战役结束之后。
秀吉在他死之前一个月,给各位诸侯分赠了纪念品,并写了一篇死后将成为法律的、内容周密而详尽的遗嘱。这时,他还在呼吸。秀吉死于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在他去世的前两天,他把五大老请到了病房里。目的是再一次托付秀赖的事情。五大老之中,只有上杉景胜因回乡去了,没有在场,德川家康等四位大老都来了。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秀吉的枕头不远的地方。每个人都作出了副严肃而悲痛的表情。唯独秀家耷拉着下嘴唇。四个人中,只有他目睹着躺在病床上的秀吉,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打击甚至使他装不出那样一副出自政治需要的表情来。眼前的秀吉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每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样子就活象是一个饿死的人。不过,此时他还活着。
“这就是太閤啊!”
想到这里,秀家再也忍不住了,便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时而凄厉,致使秀吉的重要谈话,都难以叫人听清。秀吉只把眼珠子向秀家转动了一下,以低微的声音喊了声:“八郎!”
大家都侧耳静听着。
大概是因为身体虚弱、意识朦胧的缘故吧,秀吉以一种简直是在与婴儿喁喁私语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正讲要紧的话,你不好静一静吧?”
听了这话,秀家更是悲痛不已。小时候,当他和其他小勤务兵一直在秀吉身边嬉闹时,养父常用与这同样的话语责备过他。
秀吉继续说下去。
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请各位怜悯秀赖,拜托大家,希望你们诚实地遵守誓言等等。另外三个人将继续活下去,并因此而感到骄傲;从他们来看,这不过是些滑稽可笑、荒诞不经的言论。然而,秀家早在八岁那年,就曾在亡父的枕头边,见到过这般情景,因而此时此刻,他的感受与那三个人完全不同。当时的他正相当于现在的丰臣秀赖,已故的父亲则相当于眼前的秀吉。那时候,筑前守羽柴秀吉风华正茂,英姿飒爽,犹如浑身光芒四射似的。
秀吉凑到直家的耳边说:“请阁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爷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真是言行信果,说到做到,秀家在秀吉的身边长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了,宇喜多家的领地也比原先增加了。秀吉信守了在直家临终前所许下的诺言,其证据就是跪在他床前的秀家本身。要是秀家今天是自己一个人跪在养父面前,那么他一定会抓着养父病床上的被头,嚎啕痛哭,衷心祈求他平安无事的吧。
然而,此刻秀家不便开口。按照规矩,这种场合应该由坐在上席的人应答的。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用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回答道:“请阁下尽管放心就是。”
家康的话里充满了惆怅和凄切,同时带有一种令人十分可信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庄严的语气。听了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笑了一笑,并牵动了一下下巴,微微地点了下头。
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里,秀吉死了。
秀吉死后的第二天,伏见城的政界就改变了面貌。家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估计到了关原决战的事,并在这一目标下行动起来。他满不在乎地破坏了秀吉遗书中规定的禁止事项,开始与各地的诸侯进行种种接触,以收揽人心。他无视法纪,私自与诸侯以及贵族家庭建立婚姻关系。这些事刺激了担任奉行之职的石田三成。从家康来说,他原来就是想激怒三成或前田利家,通过挑衅,让他们举兵反对他,然后自己出兵讨伐他们,从而实现改朝换代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家康制订了缜密的计划,然后大胆地采取了行动。丰臣家的大部分诸侯,看到家康的一连串活动所包藏的内在动机,都主动地去接近家康。
这时候,宇喜多家发生了一场动乱。这场动乱和秀吉之死也是不无关系的。
看来正如秀吉所指出的,秀家缺少政治活动的能力。特别是他对自己家里的事务知之甚少,和宇喜多家的重臣们,关系十分疏远。为了这个缘故,他起用了自己的亲信,任刑部之职的中村,让负责与故乡的重臣之间的政治联系,并对他很是宠用。
这位刑部并非宇喜多家的老臣。他是加贺地方人。
他原是豪姬身边一个仆人,是从加贺地方的前田利家家里来到宇喜多家的。早先担任前田家与大坂城宫廷之间的联络事务,长于社交。
秀家心里想到:“次郎兵卫(指刑部)十分有用。”
他觉得此人使用方便,得心应手,让他当了有关政治事务的联络员。所谓联络,是指担任往返于秀家与纪伊守长船之间的信使。长船是宇喜多家派驻大坂备前岛公馆的首席家老。在进行联络的过程中,刑部巴结上了长船,深得他的欢心,渐渐地,这位加贺人摆布起秀家和长船双方来了。没过多久,无论秀家,还是长船,没有他的介入,几乎变得无法沟通意思了。从而形成了一股以他为中心的强大的势力。这位刑部有点类似丰臣家的石田三成这个人物。秀家出自某种需要,给了这位刑部二千石领地,让他当了末席家老。
“嘿,这暴发户倒要来对我们指手划脚啦!”
宇喜多家里充满了这样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
对刑部的这种厌恶之情,在秀家的家乡,尤为浓厚。大坂的公馆常常通知家乡的本家调拔所需的费用。接到通知,家乡的本家便只得筹集通知上要的那笔数目的钱款或谷米给大坂送去,本家完全处于一种任人摆布的地位。原来心情就不舒畅,再加上首席家老纪伊守长船原本就是个无德无望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欢玩弄权术,处理事务时,偏心很重。当地人对长船的怨恨早已积得日久年深,甚至早在刑部列入家老之前,当地就有“杀长船以谢天下”的呼声了。这一点,秀家并非不知道。
以前,在讨伐朝鲜的战争期间,有一个名叫冈越前的宇喜多家的老家臣,在军旅之中得了病,在釜山死了。此人早在秀家已故的父亲在世时,就在宇喜多家效力。这位老家臣临终之前,秀家到他病床边去探望,对他多年来辅佐自己的一片忠心表示慰劳,并问他道:“在这最后分手之际,不知你有什么忠告没有?”越前只说了一声“徒劳”,便闭上了嘴。
这意思是说,说了也是白搭的。秀家再次希望他提时,越前说道:“唉,唉!即便我讲了,您也不会采纳的。”秀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提出来。这时越前才点了点头说道:“纪伊守长船是个大恶棍,老爷如果用这样的人,府上定会起乱子,恕我说句不吉利的话,最后定会弄得家破人亡的。”
后来,冈越前死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秀家没有听他的话。因为不管怎么说,纪伊守长船乃是先父那时起就在宇喜多家侍候的老家臣。况且还谒见过秀吉,秀吉还赐过他羽柴的姓呢。性格善良的秀家,光凭这一点,就不愿意把这位老人从宇喜多家内事务的管理职位上撵下去。
况且,在秀吉活着的时候,故乡的反长船派,也不敢对姓羽柴的长船公开采取敌对行动。然而,如今秀吉死了,这使他们活跃了起来。
“太閤既死,长船的劫数已到。各人统帅自己的部队到京城去,找长船算帐去,以便把长船和暴发户中村刑部的首级统统扭下来!”
正当故乡这船群情激愤的时候,纪伊守长船却突然病倒,在大坂的公馆里死了。原先大家都挺起劲,这么一来,故乡的反长船派就颇为失望。
反对派中有人说:“有什么可失望的,中村刑部这小子还活着哪!”
这时传来消息说,有一部分反对派为了讨伐刑部,已经带着洋枪从故乡出发了。刑部在大坂城得到了这个消息,便连夜坐船上伏见,上岸后直奔秀家那里。秀家不在公馆,在伏见城。刑部在公馆里左等右等还不见主人回来,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登上伏见城,在大老专用的厅室里拜谒了秀家。厅室的前面有一个庭院。
庭院的水池畔,盛开着一片胡枝子花。
秀家望着院子,头也不回地对刑部说:“刑部,那个你知道不?那是宫城野的胡枝子。”
秀家十分喜爱胡枝子,在大坂的府邸和伏见的公馆里都栽种了各类品种的胡枝子花。所谓宫城野,是指从仙台东郊到海岸之间的一片原野。每到秋天,原野上开满了胡枝子、桔梗和木兰花,同时也栖息着许多金钟儿和金琵琶等。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和歌诗人们咏唱的名胜之地。听说,这庭院里的胡枝子是奥州的伊达政宗送给秀吉的。秀吉甚感惋惜的是,他没有参加征讨奥州的战役,未能亲眼看一看那名闻天下的宫城野。然而他曾想象过这原野上的景色,写过一首和歌,也背诵了几首有关的古诗。此刻,他脸朝着庭院,忽然诗兴大作,顺口吟唱起来:浮想如潮涌,心驰宫城野。繁花开似锦,秋虫唧唧鸣。
秀家低吟浅唱,自我陶醉在诗的意境里。这时,一直低垂着头跪着的刑部再也忍不住了,开口说道:“在下诚惶诚恐向主公禀报……”
说着便仰起头来,向秀家报告了家中发生骚乱的事。刑部觉得有必要给秀家一点刺激,便信口开河地说道:“前些日子所传病死的纪伊守长船老爷并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下毒药害死的。主公你猜那下毒的人是谁?”
听到这里,秀家也不禁大吃一惊,便问到底是谁放的毒。刑部回答说,是故乡的首席家老宇喜多左京亮(秀家的叔父忠家之子,亦即后来的出羽守坂崎直盛)干的。秀家听了心里思忖,这话可能有些道理,因为左京亮这个人,性格暴躁,遇事容易偏激,不善于深思熟虑,况且对人冷酷,因而他这样的人放毒杀人这类事情,说不定是会做得出来的。不过,左京亮住在乡下,这件事他怎么能做得了呢?再说,并没有什么证据。
“刑部,你可不要随便乱说啊!”
“不,不,这可不是小人随便乱说。况且,听说左京亮这一帮人戴盔披甲,全副武装,现在正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沿山阳道,向大坂城奔来呢。”
所说的左京亮一派,是以左京亮为首,包括肥后守户川、越前守冈(上面提到死在朝鲜的那位老家臣越前的儿子)、志摩守花房及花房助兵卫。这些人当中,除了助兵卫之外,都是食禄五万石以上的大户。要是发生骚乱的话,那么可能会发展成一场留驻京城的家老集团与故乡的家老集团之间的战争。这样的事态在其他诸侯家可是从未见过的。
出乎意料之外,秀家却很乐观,他说道:“请和明石扫部好好商量一下。”
明石扫部本名全登,传说是个很会打仗的人,长船死后,由他担任了驻大坂的首席家老。
结果,这场骚乱发展成了事变。明石扫部曾居间调停,可是未能说服双方。首先,原来的长船派居守在伏见公馆里不出来,而故乡的反对派则进入了大坂,其间,经过了几场小规模的巷战之后,反对派占领了大坂的备前岛公馆,双方以淀川十三里为界,进入了武装对峙的状态。社会秩序开始乱起来了。要是秀吉活着的话,这样严重的事态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和秀家很要好的大名,官居刑部少辅的大谷吉继看不下去了。
吉继对秀家建议道:“如果不碍事的话,我可以为你进行调解。”
秀家正好对事态的发展感到束手无策,便决定托别的大名来帮忙收拾自己家里家里出的乱子。
秀家恳托吉继道:“拜托,拜托,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务请老兄助我一臂之力。”
说真的,有吉继出面帮忙,秀家感到松了口气。
大谷吉继看来是靠得住的吧。吉继虽是敦贺地方五万石的小大名,然而从秀吉在世时起就担当丰臣家的行政事务,人们对他的办事手腕,评价颇高。此人是秀吉从小栽培、提拔而逐渐升上来的,为人爽直,会武艺,懂计谋,被认为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大名中的姣姣者。他患有癞病,面貌已遭破坏,总是用白布遮着脸,只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说几句题外话,且说这大谷吉继,在丰臣家的派阀之中,由于出生地和职务上的来往关系,和石田三成关系亲密。不过他并不象三成那样进行派系活动,而是持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
吉继心里想:“要进行调解,得把江户内府给请出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