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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丰臣家的人们 作者:[曰]司马辽太郎 陈生保、张青平 译-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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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人只有一层,没有后援,大家不要害怕!”
  当正则发觉了敌人这种打法的原因之后,他这么大声喊着,给被对方打得乱逃乱窜的自己的兵士壮胆打气。在正则看来,宇喜多部队尽管凶猛异常,然而到头来将疲惫下去,最终会衰竭的。
  正则为了挽回颓势,进行了好几次反冲锋。因此从盆地四周的各山头的阵地上往下看,只见福岛家的山道旗和宇喜多家的鼓纹旗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战场上空,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时而呈现出犬牙交错的状态;忽而一方面追赶另一方,继而一方又被另一方所追。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不辨胜负。到上午十一点左右,西军的石田三成部队也打退了正面阵地上的东军部队的进攻,大谷部队有大规模地突入盆地中央之势,对此,东军各部都向盆地的中央靠拢,然而却只是白白地卷起了几股人马的漩涡而已,未能阻止住西军的推进。
  但是到正午十二点,战场的形势发生了逆转。
  这是因为在松尾山上布阵的小早川秀秋发动叛乱,命令他的一万五千人组成的部队从山上往下冲,突破了在山麓布阵的西军的大谷部队,把他的一字长蛇阵切成了数段,分割包围,并几乎把它全歼了。大谷吉继投刃自尽。这么一来,宇喜多部队被东军的过半数所包围,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秀家弄不清这是瞬间所发生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这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是金吾搞的?不可能是他吧!”秀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早从开战之前起,石田三成等西军首脑们就一直对金吾秀秋怀有疑虑,然而秀家却始终是乐观的,他无论对石田三成还是大谷吉继都这样说过:“秀秋叛变?那是不可能有的事。”秀家的理由是极其单纯的,正如他的为人一样。
  理由仅仅如此:“秀秋是太閤养子。”
  秀家的看法是,秀秋受过太閤的大恩。自己也是养子,我们是同一立场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即便其他人都背叛了秀赖,秀秋也根本不会起这样的歹心。我可以为他担保,金吾是根本不会背叛的。秀家只是一个劲儿地讲着这个意思,而且看来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一点。石田三成曾在背后议论秀家道:“这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事实上是,自举兵讨伐家康以来,关于政局的这样一种复杂情况,三成差不多一次也未曾和秀家商量过。
  但是,秀家通过正在使战场发生急剧变化的非常事态,懂得了人世的离奇。秀家,这位诗歌的爱好者,要是时世太平的话,也许已成了个第二、第三流水平的诗人,通过这件事,与其说他省悟到自己对政治感觉迟钝,莫如说他对秀秋的忘恩负义感到无比的愤怒。秀家喊道:“金吾这小子,不能饶了他!”现在可不是饶不饶的问题,眼下宇喜多部队被东军打得七零八落,几乎溃不成军了。而秀家此刻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不能饶了金吾。或者可以说,他已经为此而下定了死的决心。他从折凳上倏地站起身来,命令道:“给我牵马来!”
  他说要立即驱马杀入小早川的部队之中,找到金吾,与他决一死战。秀家大喊道:“天道不容啊!”只见他一脚踏着马镫,纵身一跃,便骑在马上。
  此时,明石扫部牵住了马缰,劝他说;“主公不宜这样!”
  扫部按照吃败仗时的惯例,想让主将秀家从战场上脱险。扫部向东北方望去,只见石田三成据守的笹尾山阵地也已陷落,刚才还在山头上迎风飘扬的“大吉大利”字样的帅旗已经不在,由此看来,石田三成也已逃之夭夭。扫部讲了这情况。
  这位年轻诗人回答道:“治部少是治部少,我是我。”
  秀家说:“治部少也许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而发动这一场战争的,然而,我则是根据自己的信念到这里作战的。别的事,我不管它。我只是一心一意要遵照已故的太閤殿下的遗嘱,扶持秀赖公执掌天下,而作了全力以赴的努力。太閤的遗嘱也好,秀赖公的天下也好,全都败坏在金吾这忘恩负义之徒的手里了。我除了用这柄宝剑诛伏金吾这逆种之外,已无法贯彻自己的信念。”秀家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是扫部不听他的,动作敏捷地卷起帅旗,折断旗杆,接着命令秀家的亲兵们,叫他们保护着秀家赶紧离开战场。秀家被卫侍部队的一股人马推拥着向西边落荒而去。
  秀家战败之后,宇喜多家也随之而灭亡了。但是,在秀吉为了维护丰臣家而一手提拔的好几个养子当中,唯有这位秀家报答了养父秀吉对他的期望。
  在这之后的秀家的境遇,则是属于另外的主题了。战后他逃到了萨摩,偷偷地藏在岛津氏的公馆里,受他的庇护。后来,岛津氏投降了幕府,他的身份败露。岛津氏及其夫人的娘家——前田家一起向德川幕府恳求,请求饶他一命,为此,才幸免一死。他曾一度被送到骏河国,幽禁在该国的久能地方。
  家康大概是觉得“用不着杀了”。
  关原之战以后,石田三成和安国寺的和尚惠琼,以及小西行长等主谋,都被处了死刑,他们的首级被放在京都的河滩上示众。家康认为,秀家原来就没有被三成他们当作政治人物来看待。三成等人仅仅是看重他的侠义心肠和战斗力,才请他入伙的。诚然,在关原的主战场上,秀家曾起过那么大的作用,使东军多次陷入危险的境地。然而,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也就算了。现在的秀家,已经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了。
  后来,秀家又从久能发配到在江户城以南一百二十里之遥海面上的孤岛——八丈岛上。秀家在这个岛上足足住了四十年。他在岛上的生活始终十分贫苦。日常的工作就是编草席,然后把它换成食物,这样来勉强维持生活。“要是能吃一顿白米饭,就是死了也心甘。”这是他常说的一句口头禅。这话传到了江户。有一年,一艘便船来到八丈岛,给他带来了几草袋的大米。赠米的是他过去的家臣志摩守花房。此人在关原之战中参加了家康一方,现在在江户享受着荣华富贵呢。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对过去的主人有点负疚之感吧。
  秀家死于明历元年(1655)的冬天,终年八十四岁高龄。在这之前,秀赖也死了,家康也死了;德川幕府也已经到了第四代,即家纲将军这一代了。秀家,这个被流放的囚徒,关原战场上的失败者,却比胜利者中的任何人都活得长久。

  黑百合花一朵
  那是天正十五年(1587)的盛夏,侍女把写有上述文字的一张礼品清单呈到宁宁面前。送礼人在来信中写道:
  不日之内,臣将给阁下奉上此花。
  宁宁心里想道:“是真的吗?”
  她起初无法相信礼单上所写的是真的。百合花而居然是黑的,仅此一点就令人感到事情过于玄乎了。
  “怕是谁弄错了吧!”
  宁宁不仅心里想,也对侍女这样说了。她也和丈夫秀吉一样,不承认世上有稀奇古怪的事。
  宁宁,也写作祢祢。在她成了贵族之后也写作宁子。当时的贵族女子,名字中都有一个“子”字,例如建礼门院德子等。按照那个时代的惯例,关白的正室夫人称为北政所,为此,当她的丈夫秀吉升任关白的时候,世人便称呼她作北政所。那时,宫中的来往书信公文,则写作“丰臣吉子”。
  关于吉子两字的读音,看来连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定见,大概不过是因为“吉”字含有福星高照,可庆可贺之意,才选用了它吧。反正宁宁不管用什么文字来作名字,对于她的高贵的身份,丝毫也没有什么影响的。她不仅是“从一位”这个当时妇女所能达到的最高官位的保持者,而且也是丰臣家的家庭、后宫,以及侍女们的总指挥。
  呈献礼品清单的是佐佐成政。
  成政,原来是丰臣家的政敌。此人是自小在织田家长大的老家人。信长看重他武艺高强,作战勇敢,性格刚直,不断地提拔他,没多年工夫,他便升任为一员独当一面的将领了。信长进入晚年后,成政被分配到北陆探题的柴田胜家的麾下,身居主宰越中一国的要职。信长死后,当北陆的柴田胜家与秀吉逐鹿中原的时候,成政当然参加胜家一方,抵抗秀吉。他这样作,并不单单是由于政治上的所属,而且也是因为他讨厌秀吉。在织田家旧日的将领中,象成政这样强烈地憎恶秀吉的人,实在不多。
  秀吉将北陆柴田胜家的反抗镇压下去之后,便领兵进入越中,降伏了成政。出人意料的是,秀吉竟饶了那么憎恶他的人一条命。世人对于秀吉的这种宽宏大量,甚感意外。而比谁都要感到意外的,不用说是成政自己。
  “不知为什么,我的一条命会得救啊!”
  对于象成政那么思想单纯、脾气刚烈的人来说,这样的疑问很可能是一个终生难解的迷了。秀吉当时所考虑的,主要不是什么成政个人的问题,而是如何平定天下的事。“秀吉胸怀宽大,连成政都没有杀。”如果这样的名声在天下传布开去,那么,听到这一消息的各国尚在抵抗的人,将会络绎不绝地自动打开城池,把弓箭扔在地上来投顺他的吧。秀吉希望产生这样的效果。为了扩大影响,他把越中一个郡封赠给了成政。仅仅这一点,就已经使世人瞠目结舌了。何况紧接着在征服九州之后,秀吉又把肥后五十余万石封地赐给了成政。肥后这地方被公认为日本土地最肥沃、物产最富饶的领地。
  “为什么会蒙受如此优厚的待遇呢?”
  成政苦思冥想,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使自己满意的答案:那是因为有宁宁。在归顺秀吉之后,有一段时期,成政曾在秀吉身边服侍过,陪他聊天。这时候,他也曾拜谒过宁宁,并给宁宁赠送过礼物。
  成政心里盘算着:“可不能怠慢了这个女的。”
  正因为他是一个曾经吃过败仗的人,因而可以说,在这方面,他比别人更为敏感。若论在丰臣家对人事最有发言权的人物,那可绝不是谋臣黑田如水,以及从创业时期起就一直辅佐秀吉的先锋大将蜂须贺正胜等人,而是这位北政所宁宁,这一点,成政也是一清二楚的。
  也有人说,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这两位将领,是宁宁一手栽培的。在长滨城的时候,他们还只是个小小勤务兵,宁宁看出他们颇有才干,老早就推荐给秀吉了。成政还听到过其他许多类似的故事。她这种知人善任的才能,也深得秀吉的信赖。秀吉一贯很器重她,对她的意见,从不等闲视之。如果追溯到秀吉还在使用藤吉郎这个名字时的往事,甚至可以说,丰臣家是秀吉和她联合经营起来的。
  宁宁不仅性格开朗,而且不摆架子,丝毫也没有专权弄势、作威作福之处。她唯一的癖好是喜欢评论丰臣家的各种人物,好对人事安排发表意见。这种癖好,就是在她被称为北政所之后,仍和草创时代一样,没有改变。而且,她对人物的品评,很少私心,又切中要害。在这方面,秀吉也很器重她,遇事常常和她商量。自然而然地,在她周围聚集了一批武将们,他们对位高势盛而又亲切随和的她十分仰慕。也许可以说,上面提到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以及宁宁的养父母家的浅野长政及其儿子浅野幸长,乃是这一武将集团中最早的成员了。
  佐佐成政觉得他自己的近乎奇迹般的荣升,抑或是由于北政所为他美言了几句之故;对丰臣家来说,这倒是很自然的事。
  “她为什么喜欢我这样的人呢?”
  这原因,尽管模糊模糊,不甚分明,但成政也是略有所悟的。宁宁对男子的评价标准,有明显的特点。她对于驰骋沙场的武将们要求宽,而对那些善长于宫廷社交的人物要求严。她喜欢男子的粗犷的性格和耿直的品质。即便由于他们的粗疏而招致失败,她也毋宁是倾向于把这种失败看成是他们的美德。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秀吉想要撤除两三名武士的职责,理由是认为他们粗疏、鲁莽。但是当宁宁听到这件事后,便在秀吉面前一再为他们说情,终于救了他们。以至于聚在她身边的武将们不久便给世人以这样一种印象:他们都是些能武不能文的人物。之所以这样,究其根源,恐怕也是和她这种性格爱好不无关系的吧。
  想到此,成政似乎明白了北政所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的男子怀有好感的原因。加之,成政与宁宁、秀吉同是尾张人,对于生在尾张的宁宁来说,在这方面,也是多少有些偏爱的。她对丰臣家的为数众多的近江人,常常态度冷淡;而对跟自己同乡的尾张人,则格外亲热。佐佐成政是尾张西春日井郡比良村人,看来仅凭这一条,就使宁宁产生了一种他并非外人的感情。
  成政想道:“对她的此种好意,得设法回礼啊!”
  在这种情况下,如能加强与这位喜欢参与人事的北政所的联系,那么对于成政这样一个封地在远离京城的边远地区的大名来说,乃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该送什么礼物好呢,此事却叫成政颇伤脑筋。宁宁原是个物欲淡薄的人,加之处在如今这样的贵妇人地位,即使送她任何贵重的礼物,恐怕也不会使她特别欣喜的吧。成政苦思冥想,斟酌再三,终于想起了早先自己在那里当过诸侯的越中国的名山立山上开着一种黑百合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为奇特的花了。即便在越中这个地方,知道有这种黑百合花的,也是凤毛麟角,为数甚少。只有家住黑部溪谷的猎户和崇拜立山上的神仙而在深山里修仙的行者当中,有少数人看到过这种花。成政一想到要馈赠黑百合花,便立即派人飞马驰往越中国,拜托曾作过自己部下的当地武士设法采集。尽管这是一种世上少见的奇花,不过既然托了当地的樵夫和猎户,也就不难到手了。没过多久,便采得了数株,将其栽入盛着泥土的木桶中,差人日夜兼程送往大坂。这花生于高寒山巅,不耐暑热,运送时,费了很大的周折。
  当黑百合花送到大坂公馆的时候,成政立刻从中取出一枝,插在一个绘有精致的镶金花卉的漆盒,送到了担任北政所秘书职务的老尼姑孝藏主跟前。孝藏主早就在翘首盼望这花的到来,这时便毫不耽搁地拿进北政所的居室,把它放在壁龛里。
  “这就是……”
  这就是那份礼单上写的黑百合花呀!北政所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伸长了脖颈看着这奇花出神。这花,与其说是黑色,严格地说是呈暗紫色。然而比起原先想象中的漆黑的花瓣来,在透过窗纸的光线的映照下,这自然的黑色反而更加显得庄重和典雅。过了一会儿,北政所便不断地扭动她那胖胖的身体,开始表达她的喜悦之情了。
  她大声说:“这个陆奥侍从老爷,可真能体贴人啊!”
  那时候,成政曾蒙秀吉赐姓羽柴,担任陆奥守,官居侍从。为此,世人通称他为“羽柴陆奥侍从”。“真是难能可贵呀!武士理当都应这样啊!”北政所声音哽噎地动情地说。北政所出生在织田家的一个下级武士家庭,刚毅之中又带有这种柔情的武士,可以说是符合她的美学观点的典型的武士形象。而秀吉所宠用的石田三成等等近江出身的官吏们如何呢?他们有成政这样的高尚情怀吗?北政所不禁暗暗地把他们作了比较,并越发看重这位成政了。
  北政所说:“真不愧是个连对部下苛刻的右大臣织田老爷都十分中意的人物!”
  从遥远的越中国,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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