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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生不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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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孩子送到医院来。陪着她。然后看看我们的运气吧。”
    袁大夫走了,白大褂下摆像纸鹤似的飞舞着。
    妈妈没有腿,只有半截身子像被掰断了的萝卜,齐刷刷地浮在半空……妈妈还是有腿的
,把自己的脑袋拼命往后仰,妈妈就像蒲公英似的飘起来,她的头就消失了,下半截身子树
桩一样立在地上……
    这一切当然令人恐怖,但是也挺好玩的。这是哪个小朋友都没有见过的景象!等我病好
了,一定好好地给大家说说这件怪事。就怕他们不相信……
    小姑娘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床上。因为脑瘤的压迫,她的眼珠开始像夕阳似的下沉。世界
便像鸡蛋被切成了两半。只要她的头痛不发作,景象非常奇异。
    乔先竹和丈大胆颤心惊地陪伴着女儿。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凝固下来。悲痛沉淀在
他们的骨髓,不知道还有多少酷烈的苦难在等待着他们。
    “爸爸妈妈,我就要死了。”小甜很清晰地说。她的声音依然纤细,好像金刚石刀锋在
玻璃上画出笔直的纹路。
    “小孩子,别瞎说!什么生呀死的!你知道什么?不过是有点小灾小病,用不了几天就
会好的!”老姜狠狠地说。他要是不这么凶狠,就抑制不住嗓音的颤抖,他刚开始不敢对女
儿发脾气,他想孩子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得后悔一辈子。
    “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骗她吧。糊糊涂涂地死,比明明白白地死,胆子要大点。没准
这病还能医好呢。”乔先竹说。
    “这病是治不好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不要有幻想,幻想只会使最后时刻真的到来时,
你们更加痛苦。”袁大夫淳谆告诫他们。
    “照你说的,我们就剩下等死一条路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要医院干什么?”乔光竹
血红着眼,瞪着袁大夫。
    袁大夫悲悯地看着他们。无论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怎样恶语相向,他都不会计较。医学其
实是一门十分苍白的学问,它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强健有力。世上有许多病,医学可以非
常精确地描绘它们,犹如毫发毕现的肖像,但是医生们望洋兴叹束手无策,这些病就叫做不
治之症。
    “我们给孩子输血!输脑浆!输骨髓!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掏出来。就从我身上抽
!”老姜露出两只旋起青筋的胳膊。
    袁大夫轻轻地把他挡了回去。“这又不是二十四孝,可以割股疗亲。人肉有什么?和猪
肉的营养成分是一样的,还没有猪肉好吃。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延长生命,减轻痛苦。”
    乔先竹恨这个冷若冰霜的老大夫。可是又不敢得罪他。毕竟他是这所医院的外科权威。
    “那我们走!转院!上北京!把家卖了也要给孩子治病!”老姜没有妻子那份心机,暴
躁地跳起来。
    “我不许你们走!”袁大夫冷峻地说。“孩子脑子里的那个瘤子,只有薄薄的一层膜,
像凉粉一样软。任何一点颠簸,都会把里面裹的东西洒出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脑袋
是什么?脑瓜脑瓜,脑袋就是一个瓜!这个瓜能装多少东西是有一定的。瘤子就是一个烂菜
花。它有根,会不断地长大。脑瓜里就那么一大点地方,瘤子一大,别的器官就被压成了一
摞纸片。等到瘤子长到了和脑子一般大……不和你们说了,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总之,你们
如果一定要走.孩子就会立时死在你们的怀里。”
    袁大夫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完这一席话,匆匆走了。他有许多病人要看。有的医生是凭态
度殷勤出名,袁大夫只凭医术。
    走出很远,袁大夫又回来嘱咐道:“这孩子快抽风了。”
    啊
    乔先竹和老姜先浑身痉挛了起来。还有多少罪过在等待着这个孩子啊!
    袁大夫深入浅出地向他们介绍了将要发生的癫痫大发作。深入浅出真是一件极残忍的事
情。他把一个深奥的你不理解的可怕现实,描绘得那么简单明了。像一碗邪恶的清水,把你
所有的希望都溶化掉了。
    老姜和乔先竹真想把医生掐死。可实际上他们却围着医生忙不迭地问:“有什么办法吗
?”
    “赶快叫护士用镇静剂。把她的手脚按住,以防骨折。为了保险起见,把她的手脚捆在
病床上最好。”
    袁大夫说得非常平静,好像在传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制方法。老姜双手扶着袁大夫,像
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树。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属在这种情形下能挤出的最好的笑容,说
:“我们信得过您,把孩子的脑子就托付给您了。您把它给打开,把那个瘤子给割出去。哪
怕孩子就此傻了,瘫了,我们也一辈子念您的好。”
    袁大夫不屑地摆头:“你以为你孩子的脑瓜真是一口箱子,想打开就打开想关上就关上
了吗?脑子里的每一块都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哑区……”
    “哑区不就成了哑巴了吗?”老姜积极地插嘴。其实他是不该打岔的,但他想显出对大
夫的讲解都心领神会,希望执掌孩子命运的医生能对自己说得再详细一点。
    没想到袁大夫火了:“谁说哑区不好?要是瘤子长在哑区,切掉就是了,危险要小得多
!为什么叫它哑区,就是有它没它一个样。你家孩子的瘤子长得不是地方。如果把瘤子切除
,就像从湿地里把一个萝卜拔出来,要拖出一大砣泥。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枢。肿瘤被切除了
,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时停止了。”
    迄今为止,袁大夫说的都是丧气活,但这并不妨碍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救治孩子的方法。
他从不在病人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一切都了如指掌,对于病的惨状,他比任何一个深受其
苦的病人都更清楚。有出息的医生不是唉声唉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而是苦苦探
索,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
    小姑娘的头一天天地肿胀,渐渐像个榨菜似的见棱见角。夫妇俩日夜守候着女儿,像守
候着一枚鱼雷,不知医生预言的可怕的抽搐何时到来。
    袁大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样的液体。
    姜小甜睡着了。她的黑发遮住了头颅狰狞的凹凸,脸庞艰难地保持着娟秀。
    “请你们到外面来一下。”袁大夫说。
    “有什么您就在这里说吧。”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最后相聚的时间像破盆里
的水,越漏越少。“她睡了。”
    “这是一种毒药。很毒的一种药。我不敢说它有多大的把握,但是如果我们不试一试的
话,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能有多毒呢?”夫妻俩问。
    “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血管非常痛。我想敌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大概和这差
不多。”
    “那受了这罪之后,她能好吗?”两个异口同声。
    “好不了。只是暂缓死亡。”袁大夫永远不给人以不着边际的希望。
    “让我们想想!让我们想想……”两个人抱着头,好像他们倾刻之间也得了脑瘤。
    ”你们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他当然很想试一试
这种新的药的威力,积累经验。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但他不能欺
骗。给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骗。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到来,合欢花像粉红色的扮扑,
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肤下绷开黑洞,一个
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胀。眼睛被扯进头发,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轮,鼻
孔一个朝天,一个朝地……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
的怪物。
    抽搐终于开始了。发作的时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毫无先兆
的骤然痉挛。软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硬的抖面棍,每一块筋肉部像铁一样放光。小小的
身体像一柄射雕的弯弓,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滴
滴嗒嗒溅落,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躏,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整个楼层被他撼动,暖
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觉得疼,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适些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乔先竹反倒冷静了。谁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里,男人
们发号施令。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
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顽强地在浑水之上浮动。
    护士们开始紧张地救治。
    “我要去找他!”
    “找谁?”乔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他什么都知道,病要变成什么样,他早就心里明镜似
的。可他就是不给治呀!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帐!和他
拼命!孩子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护士喊:“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让他也睡过去吧
!求求你们了!”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现在宁馨静谧。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多么好啊!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
分离了。
    丈夫已经垮了。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过
去啊!在小说里电影里,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身子一软眼一闭,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
上。等她醒来,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
    她真想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来
。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

    她喃喃地说:“孩子,你去了,妈也跟你一起去。在那个新的地方,妈还给你做妈,你
还给妈做孩子。妈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缓慢迟钝地向前扭动着。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
迹象。她的眼珠干涩如沙,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
    “下班后有事吗?”
    “没有。”
    “那咱们到医院去吧。”
    “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
    “还真得去看看。听说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
    “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手脚都绑着……”
    “赶紧去!干嘛还等着下班?上班去,领导还敢不批?”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看完之后,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一无所有
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就是极大的富裕。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骤雨似的亲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大妈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奶奶,您来了。这些天来了好多人,来看我。可是,您老也不来。我都想您了。

    司徒大妈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
家还是毛骨悚然了。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司徒大妈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什么都变了,只有嗓音依旧。
    “奶奶忙。从今以后,奶奶常来看你。”老人泪水涟涟。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奶奶就得来几万次了。”
    “来!奶奶来!几万次也来!”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很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妈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
瘩汤,我总想等我妈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
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她
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
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
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要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
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
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
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
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
。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要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
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
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
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
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
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
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
。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
,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
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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