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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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
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
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
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
,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
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
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妈妈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
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
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
,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
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
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突然,女孩醒来。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剂呢?
“妈妈,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女人说。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
“从现在开始,你爱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说。
“那我就变成一个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说。
“别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给我水喝,就是想让我早死。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女孩安安静静地说。
“孩子,谁教你说的这个话?”这是女人自从孩子病了以后,听到的最恐怖的话。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很骄傲地说。“你们以前就说过,想要一个男孩。有我
在,就没法生一个小弟弟。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病,好好地上着学,是你们非把我送到医院
里来的。送来以后,你们又不给我治。这么好看的药。”小姑娘的手绑着,怕的是她突然抽
风时掉到地上骨折。她无法动手,只能用半个眼珠瞟瞟湛蓝的输液瓶。
“不是啊!孩子!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疼,怕你受不了啊!”乔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们骗人。它一点都不疼。”小女孩坚决否认。她极度衰竭,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们总是骗我。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现在我就
要死了,这会儿你们就满意了吧?我知道你们会偷偷地笑……。你们可以去生小弟弟了……
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小弟弟呢……”
男人和女人死死地对视着。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
一个漆黑的夜里,它把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换走了。
“孩子,这是谁教你说的胡话啊?爸爸妈妈是多么地爱你啊!假如这罪过能够换到我们
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妈妈也愿意替你受啊……”乔先竹凄厉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们了……别忘了我的红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说。她仿佛看
见了那双鞋,脸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缓缓地从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烛焰熄灭前的
最后一跳,空空洞洞地停在变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后就永远地栖息在那里。
夫妇俩拼命地按铃。护士像潜伏的士兵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结局就是这样了。我早已同你们说过。抢救过来之后,无非是让她多受几个小时或是
一天半天的苦,最后还是……”袁大夫说。
“不!不!我要抢救!我要你把她救过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啊,她不能就这样走啊,
我得给孩子说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
丝毫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袁大夫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判断,指挥抢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错了。女孩永远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扑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头,“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碰你,现在她死了,可
你还活着!我要把你剜出来,剁个稀巴烂!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她猛烈敲击
女孩的后脑,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该死的瘤子长在脑壳靠近枕头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这一瞬完全崩溃,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响。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妈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
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
,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
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
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
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老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孙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
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捅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
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
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妈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觉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
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积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
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起来!起来!我们的女儿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绿莹莹的,好像表盘上的荧光。
“活了?怎么会?是我亲眼看见她烧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丛荆棘,到处扎手。
“你快去开门!她就穿着红皮鞋,在我们门前走呀走……”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我去!”男人开了门。门外是一地清辉。
“都怪你开晚了门。女儿又生我们的气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凄凉的嚎声,在“个”字工棚区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画出尖锐的痕迹。
“这女人干脆死了吧!”睡梦中的人们赌咒。天亮以后,人们略微慈善了一点。“想个
办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难说了。”大家劝老姜。
男人对女人完全无能为力。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死亡和焦
虑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头。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姜没办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见医生,可是除了医生谁还能救女人的命?找别的
医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用说,袁大夫都明白。
“医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正在洗手。洗完后,他并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
巾上擦干,而是甩着两手,等着风把它们吹干。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老姜哀求着说。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样。”
“医生,您不能见死不救。”
“我只说不去见她,并没有说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
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医生您快说。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她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
要我的心煎了给她吃,我都掏出来。”
“别说的那么鲜血淋淋。那都是神话故事里的事,根本没用。医生有的时候很无能,比
如对付你女儿的病。有的时候也很有招数,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儿我没能留得住她,但
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风吹干了,插进雪白的白大褂兜里。
“快说啊!大夫!”老姜恨不能把办法从医生的喉结下抠出来。
“这个办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没事。是她不行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条原则。”大夫平静地交待。
“我能行吗?我……可会什么呢?”老姜忐忑不安。他来求大夫,没想到医生又把这颗
苦果子还给了他。
“你行。这事除了你还没有人能办得成。”
“这是个什么妙法呢?”
“让她怀孕。”
“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的眼睛瞪得像两盏汽车大灯。
“是的。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挽救她的精神和生命。”袁大夫极肯定地说。
“可是您现在没看见过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个跟头,能在地上打出火星来!她哪
还能生孩子?孩子会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点给她开些参吧。山参红参太子参西洋参都行
。你那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男人又开始恨大夫,觉得他像个兽医。
“世人只知道用参。其实人参杀人无数,是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
用。只是她现在的情形万万不可用参,你一定要记住。”袁大夫结束了他的谈话,就像合上
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释都藏在了里面,不再打开。
男人回到家。乔先竹说:“我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去找医生了。”
女人的身躯已经像一块洗过无数次的布,又软又薄,轻轻一吹,就会破一个大洞。
“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说让你好好吃饭。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么都
好说。”男人从来没把话说的这么流畅。
女人听了说:“这不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医生从来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这是你说
的话。也够难为你的了。”
老姜觉得女人变的像那时的女儿,一身的妖气。
女人的世界已缩成一个冰冷的古井筒,里面只住着她的女儿。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撒谎
,“医生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医生就再什么也没说。”老姜喃喃地回答。他不会编谎,只有缄口不言。编不圆的谎
就像破竹篮,鸡蛋都漏下去了。
“那就是说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医生要是不说话,事情就没
救了。”
“不!不!他可没说你快死了。他也没不说话。他说你只要按他的法子办,什么事都会
好的。”老姜忙不迭地辩解”
“你又在骗人。你是骗不了人的,干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也许骗骗别人还行,你
哪能骗过我呢?”女人宽容地说。
“这回可是真的!医生真说事情好办。”男人想,彼此之间骗的太久,都不知道什么是
真的了。
“倔大夫人说什么了?”乔先竹难得有兴趣。
“这个……还真不好说……是……”男人结巴的厉害。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对对!就是两口子的事!”男人如获至宝。他真没法说那个主意。
“你说呀。”
男人发起火来:“别提他!他的主意混帐极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讲我听听。”男人的火气触发了女人的心气,穷追不舍地问
。
“他说……让你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惊叫。
“他真这么说了?”女人没叫,但满脸惊愕。
“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俩就像两棵树。
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
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
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怜我,你就按医生的
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
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
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女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
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
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与沉默中越来越大,横梗在他们之间。
女人执拗地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等待死亡。
男人凄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