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森回忆录:抗战敌后工作追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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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身分,故十分欣喜。入屋后即开始搜查,但什么都没有查获,连片纸只字都未搜到。我说:“所有文件随办随毁,家里没有任何东西。”他们倒也相信。我并要求:一切由我承当,不要伤害我的家人;否则,我即哑口不说话了。他们也一口答应。
我被押至四马路警察总局特高课长五岛茂办公室(即七年之后我任上海市警察局长的办公室),日宪列队肃立,我被围在中间,由一领队向五岛报告逮捕经过,五岛神定气闲,对各日宪嘉慰一番,对我也善言几句。我要求与被捕各部属见面,也被允准。即被带至一大堂内,见毛进发、陈纪廉、刘世桢妻等十余人均在内,大都囚首垢面,衣衫不整,满身血污。见我押入,大家愕然,旋悟我亦遭同样命运,大家失声痛哭。陈纪廉更是捶胸顿足,仰天嚎啕,自称罪魁祸首,万死莫赎。我目击袍泽苦刑后惨状,心中自极悲痛,趁此对大家训示,不要再畏刑乱供他人,一切责任都由我负。大家含泪允承,并准备为国牺牲,慷慨成仁。监视我们的捕房警员都是华人,非特不禁阻我的发言,且垂头同情。
当晚(实际东方发白,已是次日清晨了)我被押去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他们把我带到一间会议室内,中间有一张会议桌,桌旁有很多座位,主席位上坐着一少尉领章的军官,押我进来的宪兵向他报告一阵。室内靠墙还有几张沙发,我自料必无生理,乐得表现英雄本色,就大剌剌旁若无人地自选一张沙发坐下,闭目养神。那少尉斜眼看我,对我的傲慢态度,似有不满。
过了一会,听到那少尉在大声吼叫,即有翻译过来对我说:“少尉在问你话。”我睁眼看看他们,冷笑说:“凭他?小小一个少尉?没资格跟我说话!”那少尉听了我的话,勃然大怒,跳起身来指着我的脸说:“你已被我们捉到了,还敢如此倔强?”我也毫不示弱,瞪眼看他,回说:“不错,我已是俘虏了!便衣俘虏,你们有权处死。你杀我吧!否则,叫你上司来和我谈。”他气得暴跳如雷,握拳想打我,但似强忍住了,只以拳击桌,大声怒骂,我仍闭目养神,不理不睬。
最后他走出去了。不久,另一穿西装日人进来,对我很客气,口口声声称我“将军”、“阁下”,翻译介绍:这是特高课长大塚清中佐。我即站起身来,舒展一下筋骨,要求与家人通电话,我说:“你们日本人是不讲信用的,先前虽答应不捕我的家人,怎知你们是否守信?我要确知家人无恙,才开口说话。”大概言语态度太过傲慢,在旁一个曹长把我用力一推,推坐沙发上。嗣经翻译解释清楚,准我与妻通电话。妻果在家中,并略告经过:日宪没有为难家人,只是有人看守,不准进出。我知大家都没有被捕,稍微放心,我也告妻现在宪兵本部。于是我始与大塚交谈。
我说:“我是上海地下工作领导人。为抵抗你们日本侵略,争取国家完整独立、民族自由,不得不与你们拚命。一切责任由我一人承当。现已被捕,请即杀我吧!我的部下,如认罪无可恕,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不要再酷刑苦打,略存人道精神,而维你们皇军光荣声誉吧!……”讲了一大篇理直气壮的陈述,大塚微笑静听。最后他说:“不要这样说。我们并不是侵略你们,我们是在谋求共存共荣。请你以后要和我们合作,大家一同为东亚共荣而努力!上海的治安,更要请阁下多多协助,共同维持。”
后据妻告称:当晚日宪派守下军曹及宪佐(华籍宪兵)一人,法租界巡捕房亦派探员一人,在家守候,将岳母、杨凤吉及妻儿等均驱住一室。妻知第二天徐躬耡将送电台用的电池来,特写一密条,黎明时由杨暗中摸上三楼亭子间,恳托房东女佣送至徐家,阻徐不要来。杨在楼梯上望见自己阁楼房内火光冒烟,急叫大家救火。守候人员叫大家逃避,妻坚持救火,一面打开火场房门,在门口坐镇,一面促大家急用面盆取水泼灌,盖因楼板下尚藏有枪械弹药,恐被波及,灾祸就大了。直至扑熄余烬才放心。事后检查,才知日宪搜查时,衣服棉被等倒翻满地,定是日宪有香烟头丢弃在衣被上,逐渐延烧起火,幸扑救及时,只烧了一箱衣物及半架床铺,未肇巨祸。
救熄火灾后,妻私下询问房东女佣,徐家字条有未送去?女佣回说:她请示了她家女主人,主人不许她送,叫她退还酬金,原条则已丢入抽水马桶抽去了。妻不得已,只好与岳母轮流在窗口守望。岳母嗣见徐躬耡提着一包东西,走进弄堂,即用手势促其回去,但徐茫然无知,仍续进来且步上楼。妻急至梯口警告:室内有日本人。徐才大惊,疾奔下楼。可恶的曹家女佣,竟在楼下拦阻,并大叫:“三楼有人跑了。”被徐猛力推开才得逃脱。幸守候的几人,或躺在床上熟睡,或在后房看小说,都未发觉。妻抱着河光凭窗外望,直至徐躬耡奔出弄堂,在马路口转弯不见了,才放下了心。
我被捕后自料必死,为表现民族精神,故言语态度都很倔强傲慢。他们怕我自杀,沿窗站着宪兵,不准我走近窗边。大塚还一再劝我: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要我放宽心怀安于现实。我见他一副狡猾神态,自不相信,并表示我今日死了,明日重庆盛大追悼,重于泰山矣!他们送来饭菜,我因食不下咽,又怕我绝食,乃嘱狄思威路×弄二十四号宪佐队长于子珍来劝导。据于自称:是东北辽宁人,日本庆应大学毕业,其父兄都为反日被杀,他表面虽为日人工作,暗地实为策划反日,为父兄报仇。劝我珍惜生命,与他合作徐图后举。我当然不信他的鬼话,但能活自愿活下去,不能活只好慷慨就戮,心中泰然。宪兵本部都驻宪兵,我是抗日要犯,自不能久留会议室里,他们把我送去狄思威路宪佐部。该部指导官青柳,从未见他穿着军服,故不知其职级,大家都叫他青柳先生,似系宪兵直属组织。副队长刘禹卿,苏北人,没有受过教育,不懂日语,但有社会基层力量,队里几十名宪佐,都是刘的徒弟,散在各方的徒子徒孙更多。南市各处赌台、烟馆,也由其徒众包揽。于子珍为人狡猾,只有内勤办事员七、八人系其亲信,代日人控制这个宪佐队,对我严密监视。我无聊时与这些宪佐谈谈古今中外忠贞节义故事,竟渐被我感动,以后为我所用。
在我家守候的日宪、宪佐及捕房探员共三人,仍日夜守候,一直守了一星期才撤离。但日军曹守下,每日都躺在床上看小说或熟睡,并不与人搭讪说话。宪佐与探员都是中国人,内心也都爱国。尤其那个探员,我在捕房内慷慨训示部属时,他亦在场,似深受感动,视我为英雄人物。他俩常与我家人谈笑,守下并不理会。一次,趁守下不在(他们三人每天餐时,常轮流出外进食或购回食物),探员对我妻说:“你先生真了不起,视死如归,准备慷慨就义。不过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又翘翘拇指说:“大人物到底是大人物,与众不同!那天晚上(指我被捕当晚),在巡捕房里他对他的部下训话,不要说他的部下都感动得痛哭流涕,连我们在场警戒的十几个包打听(探员的俗称),也鸦雀无声,肃立静听,而且还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平时,哼!怎么会有这种场面?被捕的犯人,哪有如此大胆?只有我们作威作福,怎会倒过来我们反而在听他的训话?”还自摇摇头说:“这真是邪不胜正!”
我常体会到人的善恶,常在一念之间。洪承畴也想殉国,一念之差,沦为遗臭;文天祥、史可法一念忠贞殉国,正气万古浩存。也即孔孟哲理:“尧舜兴则民好善,桀纣兴则民好暴。”毛泽东为了夺权,一念之恶,亿万人受尽荼毒;邓小平深受苦痛体验,倡导“实事求是”、“真理实验”,纠正共产党错误哲学,同一理也。我这点硬骨头,竟获无穷之收益。
在我被捕的第三天,妻向守下要求,要去狄思威路宪佐队探望我。守下经电话请示其上级后,准妻外出看我,并叮嘱说:“快去快回,可不准去别的地方。”妻抱河光出门,绕了几转,见无人跟踪,立去电台李效实处,嘱其电台上级我被捕经过,及约定以后联络方法,然后来狄思威路看我。
守候者撤离后数天,捕房探员又来我家造访,表面上是友谊探望,实际是讨好要赏。他提起妻那天出外探望我一事说:“依照我们巡捕房的规矩,既然守候在此,虽准你外出,也一定要派一个人跟你同行的;但此案完全是日本人主办,我们只是例行协助,日本人不照规矩办,我也乐得不管。”又说:“我们干这差事,也只是为了生活,迫于无奈;现下物价高涨,待遇低,生活也真难过。”言下之意想要外快。妻就给了他四十元买酒吃。他似乎嫌少,但也未再多说。
此后妻常来看我,同时与李效实及各单位密取联络,她为避人耳目,常抱河光同行。有一次,在宪佐部里意外地看见毛进发,妻怒火陡生,把河光随手搁在地上,抢上前去狠狠掴他一个耳光,戟指大骂:“你这该死的叛徒,如此贪生怕死,出卖同志危害大局!你怎么对得起国家民族?怎么对得起领袖(指蒋委员长)、老板(指戴先生,这些都是同志间的口头语)?”毛原本笑眯眯地点头,在打招呼,突见妻一改平日温文有礼态度,变成凶神恶煞一般,大惊失色,满脸涨红,低头自责说:“我会自己制裁的。”(后毛遣回后方,接受纪律制裁,禁闭一年)河光才十个月,还不会站立行走,跌倒在地,大哭起来。宪佐们也即上前劝解。我正被禁二楼一房间内,忽闻楼下人声嘈杂,并有妻的喝骂声、小孩的哭声,正感奇怪,一个宪佐上来对我笑道:“你太太真勇敢,在教训你的部署哩!没事,她就要上来了。”迨妻上楼,余怒未息。我把宪佐的话告诉她,她呆了一呆,顿感愧悟,苦笑着说:“惭愧!惭愧!我竟如此冲动。”幸是宪佐们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室,否则,只怕真要另生枝节了。我向妻解释,不要苛责部属,苦刑实在难熬,没有几个能像王长安,视炮烙如甘饴的。
日宪把我当做人质
当我被捕之初,日宪曾问我部属、组织、人员等等,我答:“多捉些人,多杀些人,没有意义。我是首领,杀我一人即全瓦解,何必多花力气?”很奇怪,日人竟真的没有继续追究。如果对毛进发不断苦刑逼供,他是总交通,知道各单位负责人姓名、住址,如带路追缉,吾无噍类矣!他们只是不断劝我宽怀安心,明哲保身,没有说明要我帮他们做什么?最多说到“合作”为止。除了大塚、青柳、于子珍及若干宪兵士官对我劝慰外,并邀请杜月笙高徒董惠民、军统局上海站长季仲鹏(曾任戴之秘书,被捕受日控制,以后帮我建立大功)、沈文郁(不知何单位负责人,被捕受日控制)、黄再生(忠义救国军某单位负责人,被捕受日控制)等,对我劝慰。我对大家勉以大义,尽忠报国,他们都哑口无言。但始终没有汪政府及李士群特工总部之人来见我,不像要我参加伪组织。而日人对我善意优待,一直尊称“将军”、“阁下”,毫无对俘犯疾言厉色之态,不知用意何在?我不断用言词及动作试探,在其士官中探出,日人把我地位估计很高,认为把我软禁优待,重庆投鼠忌器,即不敢在沪恐怖行动了(即是把我当做“人质”)。如果杀了我,重庆不过再派人来,治安还是不能维持。有一天,大塚和我谈话,我坦直问他:对我用意?他也明显的说,希望我帮助维持上海治安。我说:“我是笼中鸟,无权、无人,何能为力?”他说:“只要能维持上海治安,任何需要都可考虑。”我趁妻来探我机会,把这些事情秘密告她,向上级请示。上级知我被捕自极焦急,但未继续扩大,核心人员及电台仍旧保全,略稍安心。对我指示:“只要能保生命,任何要求都可接受。”我乃向大塚表示:“愿尽所力,协助维持治安。但一人做不了什么事,希将所捕我部之人交我调用,同时续与潜伏人员恢复联络,由我全权运用,你们不要插手。”大塚欣然接受。即将周觐光、毛进发、安平贵、刘世桢妻等十余人释放,交还我用。但陈纪廉等十余人已被处决,使我深悔不早提出要求,致使陈等含恨九泉。
日宪只重视我个人,指令全体宪佐保护我,防我潜逃或发生意外,对我妻及杨凤吉等毫不注意,对电台李效实更毫无所知,对我部属亦毫不重视。狄思威路房屋不大,容纳不下这许多人,日宪另拨茄勒路文德里二号,除住几十名宪佐外,我全家老小及杨凤吉等,都迁入同住。已暴露身分及一部分行动员,也招来同住。刚好当时其他行动单位,多被敌伪破坏,除我之外,沪市几无枪、炸之声,自我被捕后,上海即太平无事。
日人认我“人质”有效,不断举行庆功宴。我这“俘虏”,竟被位于上宾,“说客们”也常参加。在锦江饭店那次庆宴,印象特深,似我所见最精美之盛筵。凡有日本高级官员出席之宴会,多在日人餐室举行,宪兵司令木下荣市少将、五岛茂、大塚清等,曾同席几次。有一次,木下检阅劈刺演习,特邀我坐他近旁,以示给我光荣。我心绪万千,庆宴时强颜举杯,精明的日本人自然看出我的苦闷。有一天,加藤田准尉等三人,引我去料亭寻欢作乐。他们向日歌妓特别介绍,说我是如何如何了不起的人物,上海治安能够确保,大家能享和平安乐,全靠我一人之力。日妓跪在榻榻米上再三叩头,千谢万赞,在饮酒间竭尽献媚,并自愿陪宿,我神疲心瘁,在那样心绪之下,自无意寻欢,以身体不适婉辞,只欣赏她们美妙歌舞。由此益证他们把我当做英雄人物,重视我这人质。我又从不吸烟赌玩,认我乃正派军人。
在敌心脏里迭建奇功
不知日方根据什么,竟视我为军事家,常常和我谈论当前战略、战术问题。为了考测我的军事涵养,特映一部“将军与参谋与兵”的电影给我看。将军人物是描写一位中将,策划某一战役,临事镇定、审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处处表现大将风度;参谋是描写一些佐(校)级参谋,认责负责,力持己见,一俟主帅指正裁定,彻底执行;兵是描写一群士兵,勇于实施任务,还穿插伙夫、杂兵幽默可笑镜头。看过之后,他们要我讲评,我对日军决策、执行、实施各阶层的概念,本来略有心得,经我评论之后,他们深表赞叹!并常邀我出席类似军事会议。我审视布置环境,沙盘演习工具,知系军事会议之后,粗略收拾,邀我入室,听听我的意见。日军处事素极谨慎机密,其电话机旁及门边,都有触目惊心的防谍标记,描绘间谍窃听及剪线破坏等,地图都用布幕密遮。我对军事学识,实际只知皮毛,我常看些军事书籍,喜读精彩战役文章,诸如日俄战役、日清战史、普法战争、拿破仑几次有名战役及败绩,太平天国双方几位智勇战将等等。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史读过之后,还写了一篇长文心得,对记述历代名将治军用兵,也很有兴趣。我经常广泛阅读报章杂志,常识尚算丰富,当前军事态势,也大略知道,尚能应付他们的问题。
我知道墙上布幕之后,即军事地图,早想一窥究竟,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