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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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的结果呢,两派也就以「三项指示为纲」,各取所需的向主席大打其小报告来了。天下本无事,这一来反而变成庸人自扰,治丝愈棼了。
笔者读史书至此,真不胜感叹。因为这就是百分之百的所谓「教条主义」的现身说法。宋朝有位政治家叫赵普(九二二─九九二),当小吏出身,读书无多,却是个有名的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好宰相。赵宰相搞的虽然也是教条主义,但是他背后却有个历时一二○○余年才编成的政治大蓝图,可以按图索骥。毛泽东治国于「转型期」中,搞激进的共产主义,不但中国无此经验,全世界也没有先例,「三十三条」有屁用?毛公搞教条主义就祸国殃民了。
在此学习中途,邓小平为「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就雷厉风行,大搞其「全面整顿」了。久旱逢甘霖,全国面貌,竟为之焕然一新。举小例以明之,文革搞了九年,武斗文斗的结果,全国铁路系统早就瘫痪了。乘客对班车时间表,是向不信任的。可是现在邓副主席要「全面整顿」了,他伙同新任铁道部长万里,来大力督察。果然,不多久全国主要的几条干线,就按时开车了。这一来每天上路的几百万旅客,同声鼓掌。只此一桩,就足够使小平名满天下了。他项成就,就不必多举了。【参见张化着「邓小平在一九七五年」,载上引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卷下,页八三九─八七四。】
但是小平这样干起来,有什么「理论」基础呢?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什么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便是好猫(这话是邓小平此时就说的,不是在后来改革开放时才说的)。这就是他的理论。如此一来,邓小平不就变成美国杜威,和中国胡适的学生了吗?资本主义不就要复辟了吗?「三十三条」的编者们,一个小报告便打到长沙去,密报主席,说邓小平在搞比「修正王义」更反革命的「经验主义」(经验主义是美国实验主义的别名)。邓小平这样「修」起来,如何得了?
可是小平这时修得正起劲,全国百废待举,正需他这样的牛马走来,日夜辛劳,拨乱反正,他半途得知,被打了小报告,小平虽非彭德怀式的「张飞」和「樊哙」,他打江西时代起,早就有「通天」、「面圣」,打其大报告的习惯。他要去找毛泽东同志,问个明白。说也奇怪,在他对毛报告之后,毛氏竟然鼓励有加。四人帮反而自讨了没趣。
反击「右倾翻案风」
但是胜败原兵家常事。毛主席一时为他两派息争,并不表示两派就可以安定团结,和平共处。相反的,他们两派正水火日甚,非你死即我活,绝无妥协的余地。何以搞到如此绝境呢?首先怪的,应该是我们中华酱缸文明中的老传统。我们中国知识分子之间,是绝对不能合作的。记得,毛主席曾批评彭德怀那一伙元帅说,他们「十帅九不和」。其实毛公又同哪个「和」过呢?国民党以前孙文、黄兴就不和;后来胡汉民、汪精卫、蒋介石也不和。这是我们华族的民族劣根性。我们血液里没有合作的细胞,我们怎能搞啥民主政治呢?笔者慨乎言之,我想读者之中,定有我的知音也。这也是我们在政治上,非出些袁、蒋、毛、邓等大独裁者不可;没有他们,我们就惶惶不能终日也。
在上述邓四之争中,也因为我们的「第二次文化转型运动」,还没有驶出「历史三峡」的缘故。毛泽东的那套过激共产主义,不为全党全民所能接受,但他觉得,众睡独醒,只有他才是天生圣哲、弥赛亚,他非以个人信仰,强加之于全民全党不可。文革发展至此,连被欺骗「上山下乡」的几百万的红卫兵小将们,都豁然清醒了,而四人帮为夺权主政的美梦所迷,却变成主席身边,仅有的一群极左的信徒了。这也说明邓四两派,何以至死也不能合作的基本原因也。
这时,四人帮志在全部夺权、主政。江青认为她不能在「四届人大」组阁,最大的阻力,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公,毛主席自己【这是知江最深底汪东兴,对她的观察,见上引李志绥书】。如今对付邓小平,她还是应该用文革早期,那种「文攻武卫」的老办法,大力宣传毛泽东「反右倾翻案风」的极左思想,来发动群众造势「批邓」。迨水到渠成,大势所趋,主席自会顺水推舟,把邓小平罢官的。江青毕竟是毛的枕边人,深知毛的脾胃。毛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就正要利用这项心理,来发动他们底「梁效写作班」,在清华、北大两校,展开一个「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群众运动,写文章,贴大字报,咬定邓小平搞「经验主义」,志在否定「文化大革命」,并要为刘、彭等受害人鸣冤算账。这也确定邓的本意,不能算是无中生有,完全「栽赃」。这一运动从「两校」的千人大批判开始,很快的就风靡全国。四人帮同时又动员了毛所宠信的侄儿毛远新,来为毛往返传话。毛远新原是四人帮的成员,终日在身染沈疴的伯伯身边,喋喋不休地为伯母传话,说曾参杀人,毛公信以为真,小平就要三度中箭落马了。
毛对「安定团结」作最后努力
原来毛主席在让张春桥穿上军衣之后,还是语重心长的警告江青说:「我活着,解放军跟我走;我死后,解放军跟老帅走。」又说,他们在党政军各方面的力量,都比你们大。我死了,你们斗不过他们。毛之所谓「他们」者,自然指的是以周恩来之马首是瞻的「老帅」集团也(包括朱德和邓小平)。而毛所说的「你们」,当然是专指四人帮而言了。此外,毛主席并强迫江青写书面检讨,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位老家长,为将来遗孀的福祉,生前仔细安排,希望两派团结,以确保他死后,妻孥的安全(且看林彪一家死的多么惨绝人寰?)。语重心长,其言也善,人老了,孤独无告,大家都在敷衍他,等他翘辫子,亦至可悯也。
同时为着邓小平的政治前途着想,毛在「四届人大」中,让重病垂危的周恩来继续组阁,担任国务总理,事实上也就是让邓小平代拆代行了。毛也鼓励小平在被九年文革搞瘫痪了的党政军各部门,努力做到「全部整顿」。小平奉谕之后,也认真的干了起来。本篇上节,已略作交代,可是小平显然认为人民中国一切的病症,都是「文化大革命」惹出来的。四人帮实是罪魁祸首。所以他绝对不愿与四人帮合作。邓和毛一样,显然也看得很清楚。四人帮目前完全是「狐假虎威」,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来兴风作浪。毛主席一旦死亡,就是他们收拾四人帮之时了。所以他对江青完全不假辞色。只是和其它「老同志」(特别是叶剑英等老帅,以及其它长征老干部)一样,在静等毛泽东的最后一口气。
可是邓小平基本上(和其它老干部一样)却是个毛派,毛也始终是他的偶像,除掉他直接变成受害人的「文化大革命」之外,他对毛的政策,基本土是拥护的。例如发生在一九五六年的「反右运动」,受害者百余万家,就是邓小平承毛之旨,一手迫害的。邓氏对那个血淋淋的「反右运动」,一直都说是「基本土是正确的」,毫无悔意;他至死也未尝改口。他对毛所搞的,死了数千万人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也是有颇多的恕辞的,囗囗声声替毛抵赖,一再说那是「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他一辈子也未尝为此而对毛有恶言恶语之评论也。
从毛公的方向来看,毛对邓也是极为器重的。个人的能力之外,他对邓小平倔强的个性,显然也有几分认可。毛是个英雄豪杰,他对一些胁肩谄笑,软骨头的风派人物,也是瞧不起的,因此他对邓倒颇能惺惺相惜。事实上邓小平在江西时代,一起一落之时,毛泽东原是他的难友,当时邓、毛并列,邓的排名还在毛之上呢。三十三年之后,毛公炮打刘、邓司令部时,邓事实上只是个陪斩犯而已。其后林四要开除邓的党籍,毛却加以保护呢。邓因大难不死,后来曾自说是「命大」。其实毛如要杀邓,小鸡一只耳,命大何益?邓之所以不死者,主席保护之也。小平怎能不知?在邓公于一九七八年三度出山时,笔者不学,在海外隔岸鼓掌,为文评之,就曾说过,毛泽东在晚年做了一万桩错事,但是却有一桩做对了。那就是:他没有杀邓小平。
拒写「文革史」的真实情况
因此,此次邓和四人帮纠斗,毛曾不惜一切笼络之,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也。但毛也有一个基本立场,绝不能妥协,那就是对「文化大革命」,一定非作正面肯定不可,其它都可让步。为此,毛在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作出指示:由邓小平主持,在中央政治局作出个对「文化大革命」作「三七开」(三分错误,七分成绩)评价的正面决议,以「统一认识」。这是毛氏对邓的最低要求,邓小平如接受此项托孤安排,则各派息争相处,匕鬯不惊。在毛主席龙驭上宾之时,则毛派共产主义可望顺利实现,在邓小平为首的老同志保驾之下,则「江后」也可和平接班。夫如是,庶几中西传统,两得其宜,毛公晋见马克思始祖时,也可为中国革命,向老人家善报平安了。
毛主席这项苦心孤诣的安排,在他自己看来,对邓小平应该是仁至义尽的了。有谁知道,邓小平远没有梁效一类的大学教授之圆通也。他那草莽英雄的性格,硬是和陶铸一样的不识抬举,辜负了毛主席的好意,小平把此项任务断然的拒绝了。他的藉囗是,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潜着「桃花源记」中隐士们说的话),何能执笔?
本来嘛,十年文革,就是从毛主席亲自「炮打刘、邓司令部」开始的,如今要邓司令来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反动派」,同四人帮革命派谢罪,为着贪生怕死,自打嘴巴,来唾面自干,岂不太无耻了。毛主席要邓小平来肯定文革的历史,作三七开,也是强人之所难也。不过在那个廉耻丧尽的年代,还有什么个人尊严之可言呢?当时中国所谓几大几大不要脸,不是随处都有嘛?毛显然是见怪不怪,视此为当然也。只是邓公珍惜他的几根臭骨头,而硬是抗命不写,在那年代,也确是凤毛麟角,难能可贵的了。
邓小平这一记和早期陶铸一样的「不识抬举」,毛公难免也就像当年对待陶铸一样的动气了。主席一怒之下,四人帮和一些善于承旨的小子,就对邓小平鸣鼓而攻之了。党内随即刮起了一阵「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群众运动,邓小平也就很快的恢复了他被「炮打」时代的「走资派」老罪名,而靠边站了。不久,小平更被毛主席钦定为「点名批判」的对象,推向全国。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毛主席一声令下,小平就从珠穆朗玛峰(编者按:台海地区译为埃佛勒斯峰、圣母峰)一下跌入谷底,渐次完成他三起三落底注定的命运。
不是冤家不碰头的毛周关系
就在邓小平抗命被黜,政治命运三度滑坡,中共中央政治分裂,势不可免之时,为此而忧心忡忡的周恩来总理一身数癌并发,也已病至弥留之境,至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终于撒手人寰,结束了他豊功伟缋,多彩多姿,而又受尽屈辱,和艰难困苦的一生。可是在全国人民的哭声里,以他在人民共和国的地位,其丧仪在人民政府例行的、深具封建等级的规格中,应该不是特级,也是一级的了。殊不知周公丧仪的规格却远在上述前外长陈毅之下呢。其主要的原因,便是毛主席拒绝参加,并扬言他有「不参加的自由」。同时党的高阶层中,且有耳语私传说,毛氏初闻噩耗时,对周曾有「一个狡猾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评语。有此传闻,追悼规格自然就提不上去了。
另外,当周的死讯传到毛的住处,中南海的游泳池时,许多与周总理有旧的医师、护士,和其它服务人员,都想去向总理遗体致敬、道别。但是身任中央警卫团团长的张耀词(显然是奉汪东兴之命),就公然禁止众人前往。甚至不许任何人臂缠黑纱,表示哀悼。中南海中,对总理之死,草木不惊,若无其事。那个把持了政治局的四人帮,自然更是加意杯葛。对周氏的丧礼,作出了种种的限制,这当然也都是承旨而为之,使全国朝野都敢怒而不敢言。
在他们生死诀别之际,读史者不免要问一声,毛泽东和周恩来之间,究竟有些什么过不去的关节?毛竟然在周已物故之后,还要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呢?搞历史的人要试图解开这一谜团,我们不妨举一个美国政坛的轶事,以作他山之石。美国前总统杜鲁门曾有一句笑话说:「您如果想在华盛顿交一个朋友。那就只有去买一条狗了。」换言之,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你阁下如果想在华盛顿的政治圈内,交一个朋友,那就只有养一条狗了。
朋友,政治圈内是没有朋友的。毛、周二人在险恶的政治交往中,相激相荡,搞了五十多年。彼此各有不同的政见,不同的野心,不同的政治圈,他们是同志,是伙伴、是股东,甚至是政敌则有之。若论兄弟之情、朋友之谊,那就很淡薄了。到必要之时,白刀进、红刀出,彼此还要仇杀一番呢。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期,据说周恩来也经常随身带着牙刷、牙膏,以预备随时被捕坐牢。
朋友,政治圈是人类文明生活中,最无情、无义,和最可怕的圈圈。野心的政客们,不论他们救国救民的幌子,打得如何之高,一旦彼此之间,发生了权力斗争,虽父子、兄弟、夫妇、朋友,顷刻之间都可变成相互残杀的仇人。这现象在古今中外的历史里面,例子该是举不尽的吧。毛、周之间,正是如此。他二人从江西时代开始,便既是伙伴,也是政敌。急则相亲,缓则相敌。共患难,而不能共安乐。
笔者在前篇就曾说过,毛精于外功少林拳;周则是内功黏绵拲,各有所长。但是柔能克刚,若论急功近利,则周不如毛;若论远交缓图,则毛不如周。在他们半个世纪的交往中,遵义之前,周是毛的上级;遵义之后,则关系逆转。但他二人只有大小股东之别,而非老板伙计的关系。毛之对周,固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周之对毛,也非全是被动,亦如帝制时代皇帝之与宰相也。周究竟是个现代化的国务总理,运用其柔道,来四两拨千斤,主席往往反成被动。这就是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对毛泽东这个大独裁者,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个性来说,他和袁世凯、蒋介石,乃至希特勒、斯大林一样,总希望有个百依百顺的奴才宰相,来听他使唤。所以在他当政约二十八年中,便时时刻刻要把周恩来换掉,有时简直下流到硬性栽赃的程度。例如早经党中央澄清了的,所谓「伍豪登报脱党」的旧案。「伍豪」是周在青年期搞革命的化名,后来国民党替他注销了一则「伍豪脱离共产党」的假广告。全党皆知这广告是老K伪造的。中共中央也已澄清了数十年了。如今四人帮挑起旧案,毛竟故作含混,使老周紧张不已。至死前数日,都还在继缋表白。这就是政治斗争中,下流到不择手段的实例。奇怪的是,数十年来,纵使不择手段,毛越想换周,越是换不掉。结果不获已,还得让周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此在毛氏的心目中,二十年来,他底「思想」实现不了,整风不能彻底,政敌不能肃清,老婆不能接班,……都是被「狡猾」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