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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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韩战」,打了三年,中国单方死伤超过百万人(官方只说三十六万,笔者近周在纽约曾与一位来美探亲的韩战老兵,细说当年。他说中国志愿军在朝鲜战场,是整营整营的死亡。虽毛泽东的儿,亦不能免。战况之惨烈,非常人所可想象也)。其后遗症至今未灭。长话短说,那就是它打出美国共和党的极右政权,产生了疯狂的「麦卡锡主义」,竟至把美国国务院中的亲华、知华,和会华语的专家,一网打尽,并以中国代替苏联,成为美国天字第一号的敌人,而加以围堵围剿。苏联反退居第二,有时且向美国讨好,谬作中美两仇之间的调人。北京反要向莫斯科赔偿战债。搞国际外交,天下还有比这更笨的笨蛋?言之可叹。
更可怕的是,一场高丽战争,也打出个中国「极左路线」的内政,和「一边倒」的外交政策来。最可叹的是,美国向极右发展,只是短期的和政策性的,其主要运作也只限于外交界。等到他们发现错误时,还是那个共和党极右派政客的尼克松。
中国向极左发展就不然了。中国的极左路线则牵涉到,有永久性的意识形态。它不但影响了外交上的一边倒政策,在内政上更是极左政策的一竿到底。终至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死人数千万,受害者数万万,历时二十余年,至毛死后而已。其遗患至今未了也。
归根结柢,其关键在那个偶然发生的「韩战」。但韩战真是偶然发生的吗?它是不是经过斯大林的精心设计,想利用金日成那位莽夫的鲁莽行动,来拴住北京的老毛,以防他在美苏之间浑水摸鱼,而取其渔翁之利呢?远在淮海战役期间,斯大林曾特派米高扬去西柏坡警告过毛泽东,认为解放军不可「渡江」,借口是怕美国介入,会引起第三次大战,为毛氏所婉拒。一九四九年末,毛泽东在莫斯科谒史时,曾为此违命而道歉。斯大林莞尔说:「胜利者是没有错误的。」
中共解放军渡江未几(一九四九年四月),金日成就挥军南下(一九五○年六月),金某竟敢瞒住斯大林而单独行动?常识令人不能相信也。斯大林如先知金军南下,为何不派米高扬前往阻止?也难令史家释疑。各种迹象显示,韩战分明就是经过斯大林精心设计,至少是默许才发生的。史氏之目的盖在拴住毛泽东,免其变成亚洲之狄托也。而毛泽东也就甘愿陷入斯大林之圈套,而不能自拔,也真是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这也是俗语所谓「棋高一着,逼手逼脚」吧。
高丽战争与惩越之战
但是「抗美援朝」也有其歪打正着的一面。第一是它大大的提高了中国的国际地位。记得国共之战打到尾声时,有一新闻记者访问我们哥大的老校长艾森豪威尔威尔将军曰,假如美国要出兵援蒋,需出兵几许,始能逆转战局?艾氏伸出两个指头。记者曰:「两军?」艾氏微笑说:「两师。」可见其对中国之轻蔑也。但是韩战却给这位趾高气扬的美国元帅一记大耳光。也足使整个世界媒体对中国刮目相看。中国做了一百多年的世界帝国主义的共同殖民地,今日稍微抬一抬头,谁说不宜?
「高丽战争」对中国内政,所发生底建设性影响,那就和一九七九年邓小平所发动的「越南战争」,有其异曲同工之处了。自秦始皇而后,中国军队一向都讲求「系统」,近代尤然。国民党军终究有所谓「中央系」、「桂系」、「西北系」、「东北系」,和数不尽的所谓杂牌军。共军中始则有所谓「方面军」,国共内战时,又分为四个「野战军」。表面上是属于中央军委统一指挥的,骨子里各野战军也各有其系统,中央军委对他们的指挥,也只能因势利导。尤其是像邓小平这样「二野出身」的军委主席,他指挥二野或可如臂使指,指挥其它「系统」,就难免有些不顺手了。但是为着打一严重的对外战争,这就给中央军委提供了法理根据,来抽调各系统的精锐,作集中训练,并加以混编(「混编」是国民党裁军时,设法消灭杂牌军的老办法),这一混编出的新系统,就是人民政府精锐的中央军了,虽然在解放军体制中无中央军其名,然有其实也。
五十年代的解放军系统当然更为复杂,纵以毛泽东的声威来指挥,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可是为着打这场生死存亡的「抗美援朝」,他们就要认真的打散各野战军,抽调各系统的精锐,加以混编,来统一指挥。三年韩战,打得四野全销,解放军就真正的统训统编,军委毛主席指挥起来,也真就如臂使指了。所以一场韩战,对毛泽东的整军裁军的计划来说,也真是若有天助也。邓小平后来打越战,也是如此的。
在中国历史上的任何朝代里,开国之后,裁军整军都是第一难题。而人民中国在建国之后,未费太多气力,贺龙(一野副)就乖乖的去打桌球,当体委;刘伯承(二野)也缴出兵符去办学;陈毅(三野)遵命去搞外交;林彪(四野)安心去俄国养病。只有一个毛主席最信任、最亲密,过去合作关系也最好的「彭大将军」,彭德怀(一野正)保存了军职做国防部长,抗美援朝时奉旨出任中国志愿军司令员。这计杯酒释兵权,固然是老毛通天的本事,但也是诸将识大体,和对美帝作战的生死交关,有以致之。毛当时对彭老总宠信最专,谁知伴君如伴虎,这也是彭德怀这位有圣贤资质的爱国军人,一生最大的不幸呢。朋友,彭德怀凭什么要死于非命,而死得那么惨?但是中共的解放军就是经过韩战这场血的洗礼、血的训练,而成为一支真正的世界级的武力。一九六二年那位不知轻重的文人学者尼赫鲁,居然地想抹抹老虎屁股,解放军才稍微动一动,印军就全军覆没,全国震惊。解放军如真的倾巢南下,全印也就要被「解放」了。那时笔者曾被哥大派往新德里公干,目睹印度朝野之举国惶惶也。
中国是毛泽东思想的实验室
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一九四九年十月正式建国之后,在「文治」上,也颇有开国气象。首先,那原是代替国会的「新政协」就改为「中央人民政协」,作为安抚小党派、民主人士,与少数民族的顾问机构。各省也各有其省级政协,以安抚只有地方性的「民主人士」和被改造释放的国民党战俘。这一安排也颇为成功,以迄于今。早期「新政协」所制定的「共同纲领」,原是作为「临时宪法」之用。建国五年之后,几经制宪委员会的努力,至一九五四年,就正式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所取代了。北京的所谓「联合政府」,也就变成正式的中央人民政府了。人民政府中最高领导的班子依旧,只是原先的「政务院」则改名为「国务院」了。
人民中国这第一本宪法,也是包罗万象的。举凡现代政治学理上,所有的新鲜事物,无不应有尽有。尤其是它明文规定了,五年一任的国家元首(中央人民政府主席)的制度。这一制度如果认真地执行起来(像美国开国时的华盛顿、亚当斯、杰斐逊一样),由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开国领袖,一个接一个的接下去,未始不能替人民中国慢慢地建立出一个稳定的接班制度来。在一个「国家强于社会」的国度里,先把中央政府稳定下来,其下各种制度,随之渐渐的纳入正轨,如此,则转型期的中国,就可迅速的驶出这个可怕的「历史三峡」了。不幸的是,在这段帝制转民治底转型运动的中期,接班(帝制时代叫做「立储」)问题,便是个最难解的问题。原先的真皇帝都解决不了,如今半皇帝、假皇帝,所谓主席、总统者,就更难解决了。下章再专论之。
建国初期的党政组织和意蒂牢结
人民中国在建国初期,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呢?一般说来,它和汉唐宋明等传统朝代,也是大同小异的。大同者,还是毛泽东所说的「千载犹行秦制度」:一个皇帝高高在上,中央集权的北京政府,由三公九卿组成一个庞大的「职业官僚」(Professional Bureaucracy)体系。地方政府则郡县乡镇三级制一竿到底。「下级服从上级,全国服从中央」,这一制度,两千年未变,而人民中国继承之也。只是在遴选候补官吏的制度上,它所采取的却是一种带有时代性的「入党做官」的办法。推行起来,比帝制时代的「九品中正制」和「科举考试制」,还要落伍一点罢了。
另外迭床架屋,他还有一套,和政府机构平行,而更具决策权力的党的机器。在通常的情况之下,一省的行政首长应是省长;一校的首长应是校长;一个公司的首长,应是总经理。可是在共产中国,则一省首长却是共产党的省委书记;一校则是校委书记;公司工厂,也是厂委书记。甚至学生自组的学生会,也是书记当家。「六四」在天安门领导闹学潮的王丹,原来便是党中派出管治学生的党小组的书记。他年轻气盛,却承继了北大自由主义的传统,舍鱼而取熊掌,才在党内造起窝里反,而享名世界的。
这种以党为大,党指挥枪;党指挥政,指挥一切,在「进城」前,都是必需和有效的。进城以后,富有天下,把一时权宜之计,当成永久性的制度,就要出纰漏了。毛公所以在历史上,以独夫终篇,便是打不开这个死结的结果。国民党还有个「还政于民」的口号。共产党则是在全世界共产主义还没有实现,全世界资产阶级还未消灭之时,则是一党专政到底,决无还政于民之心。这也可能就是共产主义极权政治的死结罢。
不过话说回头,当年国民党搞「以党治国」,还搞不到共产党这个水平呢。蒋介石以前曾批评过王安石,说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的原因,便是他少了个中央政治学校,没有训练出足够的干部,来执行他变法的政策。但是在训练干部上,毛公可能就要暗笑蒋公是小儿科了。在搞「土法炼钢」时,毛就吹牛说,他一次能送「九千万人上阵」。蒋介石搞土法炼钢,中央政治学校能训练出多少干部呢?
蒋、毛二公俱往矣。青岛康有为墓里,老康遗骸的头骨,也被红卫兵弄丢了。他们三位都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一次革命论者啊。现在我们不叫变法,叫转型。从帝制遗规,转出个民主法治,要智慧加机运,再加实验时间;横的好的要移植,纵的好的也要承继。如此,至少要两百年,才能慢慢地「变」出个新「法」来。哪能一蹴而几?读者公婆,请稍安毋躁,中国还要再实验四十年,我们就可能有个象样的民主制度出现了。否则就再等一百年,它迟早是要出现的,急有何用?
农村土改和都市工商改造
至于土地政策,人民政府所采取的也只是王莽的新朝(公元九年─后二十四年)所实行底「复井田」的土地公有政策。它先搞「土改」,从事分田。分久必合,然后进一步组织「合作社」,和吃大锅饭的「人民公社」。这本是共产主义的基本理想;甚至也是传统儒家所谓「大同之治」的教条。国共两党都列为最高理想的。中共建国以后,按照宪法和党章,也是要亦步亦趋,加以推行的。不幸的是中国共产党迷信和曲解了马克思阶级斗争的理论,和偏信了列宁主义阶级仇恨之说,建国以后,以政府统治机器,泰山压顶的力量,关门杀狗,一举把「地主」屠杀了八十余万人(实际数目显然远大于公开的数字)。这种阶级净化的革命手段,和近时科索伏的种族净化,实是异曲同工。如此以滥杀方式来解决社会和政治问题,近百年来的人类历史已充分证明,不但不构成一项解决问题的办法,它底并发症和后遗症,尤其可怕。因为杀人是有瘾的。「我好杀人人杀我,头颅一样滚瓜红」,杀仇人杀红了眼,下一步就要杀自己的人了。据说张献忠每天都要杀人。等到杀得无人可杀时,他每天就要在自己的队伍里拨出人来,以供屠杀。共产党当年把阶级仇人杀光了,就开始杀自己的同志了,可能也是同样心理变态的结果。尤其是毛公迫不及待,为私为公,他都要立刻冒进,来大搞其公社化,终于演出一场饿死三千万贫下中农的大悲剧,更是不堪设想。此是后话,到时再说。
至于都市工商业的改造,周恩来、刘少奇、陈云和一些经贸专家都主张,先从公私合营做起,实事求是,慢慢化私为公,反对冒进。在第一个「五年计划」(一九五三─一九五七)中,谨慎执行,全国经济随之复苏,实颇具开国气象。不幸「二五计划」(一九五八─一九六二),墨渖未干,便被毛氏一手推翻了。结果弄出三面红旗,土法炼钢等,势将传之千古的历史笑话。记得笔者于一九七二年返国探亲时,所见一家「国营照像馆」,那架最主要的黑白照像机,比我身边所挂的廉价的彩色照像机,还要老二三十年,我和外甥到一「国营餐厅」去排队买油条,等了半个小时,只买到数根冷油条的情形,如在目前也。
关于建设重工业的政策,中国向苏联学习,先搞军事工业,倒颇有可观。它集中全国力量,正如陈毅外长所说的,没裤子穿,也得发展原子弹。在一九六四年中国果然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两年不到,又爆炸了氢气弹,速度之快,足使美苏侧目;按着北京又搞起「航天」,发展「二炮」,送卫星上天。更是震动全球。这种成就,确是打破世界纪录的。也使海外华侨,挺起腰杆,扬眉吐气,从此不再做落后的「支那曼」(Chinaman)矣。但是这也是变相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的原子弹爆炸于「大跃进」之后。朋友,以三千万颗头颅换一颗原子弹,历史家执简书之,心头也是万般沉重的。
凡此,论者已多,经贸科技专著,亦所在多有,笔者今后有暇,当再略为分类综括之,以留信史。本篇就一笔带过,不再多叙了。
极权领袖的统治艺术
现在再谈谈建国初年的那些有名的「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和「反右」诸种运动。毛泽东当国二十八年,最大的特点就是搞「运动」。二十八年中可怜的中国老百姓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时一刻不在胆战心惊的运动中讨生活。孔子的大门徒宰我先生就曾形容过,周朝建国初年的政策是「使民战栗」。在毛泽东治下的中国也正是如此。到毛的晚年,不特人民战栗,连党的老干部和超级老干部像刘少奇、彭德怀、邓小平、贺龙、林彪、陶铸、彭真、郭沫若、潘汉年、陈伯达和他们底夫人们、子女们,甚至周恩来和邓颖超,也都无时不在战栗之中。周恩来就感叹地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邓小平说他能活下来,实在是「命大」。小心翼翼,靠「命」过日子,能不战栗?
但是毛主席究竟有什么神通,一个人能把全国全党,都弄得生活于战栗之中呢?社会科学家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就十分简单了。那是极权政治,尤其是现代化极权政党的基本性质嘛。极权政党是一部无坚不摧的统治大机器。任何强人,抢得了这部大机器的操纵权,谁就可以和尚打伞,为所欲为。始则是为国、为民、为党、为革命、为主义,运用此一大机器来清除异党和异端。但是绝对权力,绝对腐化,掌握绝对权力者,未有不滥用其权的。尤其是掌权过久,孤独多疑,老年昏聩,发生偏执狂(Paranoia)的大独裁者,更会胡作非为。为着清除「异己」,那就白刀进,红刀出,无恶不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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