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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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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书屋》编辑部的一封信
? 林 非
 
 
主编先生:
    近好。
    贵刊登载的两文都已看到。对于“文革”那荒唐岁月中发生的往事,说起个人的恩怨来真是没完没了。譬如在当时搬迁后邻里纠纷的事儿,也常听说过,住在同一个单元里,难免会引起一些争执。最悲惨的是有个工友在调整住房后,其年幼的女儿,竟被原先住户的儿子所凌辱。
    许久以来在有些吹捧钱钟书和杨绛的文章中,早已用某些不实之词对我们进行攻击。从杨绛那篇大肆诬陷的文章发表后,为了说明当时的实情,肖凤写了《林非被打真相》,我也写了《我被钱钟书殴打的前后经过》。此后就陆续出现了一批争论性的文章,其作者有的是认识的,有的却不知道是何许人也。像传记文学作家陆仁先生,就曾读到过他的不少文章。而萧为这名字却从未听说过,总是钱钟书弟子的化名,学生替老师执言,该说是人之常情。不过本来似乎是无仇无怨的,何必在字里行间充满了谩骂的话语?
    有关跟何其芳先生的矛盾,也发生于我被钱钟书殴打之后。在这场纠纷中间,我们并未动手,而他们却咬伤和打伤了我们,还八方出击地去告状。而像我这样可怜巴巴的底层小民,能够去找谁伸冤呢?却还挨了工宣队的一顿训斥,说是对方已经告到一位高官那里去了,如果要加以过问的话,就得遣送我去北大荒继续劳动。我觉得自己实在无辜,为什么会碰到这样厉害的克星?心里真觉得又恐惧又气愤又窝囊,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要痛打他们一顿的念头,好歹是个读书识字的人,怎么能够野蛮地动手打人呢?对方说是“听到传言”,我们宣布即将要毒打他们。尚未动手就这样广泛地宣伟,不就让对方加强提防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然而作为说明对方内心的恐惧,倒是千真万确的,把我们打伤和咬伤了,他们却毫发无损,自然是昼夜都害怕我们会采取报复的行径。正因为此种心理时刻咬噬着他们的灵魂,于是就采取了“流亡”的途径,听说是前往他们女儿的住处去了。几天之后,就有一位与他们经常交往的同事找我商量,说是已经跟几位领导谈妥,将他在建国门外的两间住房让给我们,自己则搬到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去安身,而让对方搬回原处来。我们很快前去观看了他的住房,原来他也是跟另外一家邻居合住的,还告诉我们两家也不太和睦。那么我们如果搬迁过去,万一再跟别人有些什么纠纷,就会让对方舒舒服服与平平安安地看笑话,不真的成为愚不可及的傻子了?正在此时又听说了合住一个单元的小说史家孙楷第先生与明史专家谢国桢先生之间,刚发生过一场拳打脚踢的殴斗,总是由于住房的异常紧张,只能被安排着混杂在一起居住,才造成了这个令人唏嘘的后果。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就更坚决地拒绝了搬迁的方案。
    这时候被代表“中央文革小组”的迟群所批准,刚出任领导的何其芳先生也很严厉地命令我,必须立即搬走,换回钱、杨二人。当我向他诉说自己的困难与忧虑时,他就很不耐烦地发了通脾气,严厉地催促我赶快执行命令,要不然就会处理我了。我暗暗思忖在“干校”时跟他住在同一间草棚底下,相处得相当融洽,现在却为什么丝毫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因为我没有服从这样的命令,后来想要从事的研究工作,竟也未获他的同意,心里觉得又苦恼又生气又害怕,却也感到不能坐以待毙地等候着灾祸的降临,就致函“中央文革小组”告了他的状,当然是毫无结果。我在走投无路中竟把专制的渊薮幻想成为保护小民的救星了,实在是万分的荒谬。至于将这说成是什么效忠信,那完全是恶意的歪曲。
    关于朱寨先生咒骂我的事儿,我以前并未知悉。偶而见面时他还客气地跟我寒暄,以为跟他并无仇隙。记得在“文革”期间,他跟随工宣队去南方外调有关人员的历史问题时,因为偷了一双长统胶鞋,被工宣队当众展示,进行批判。听说是他因为怜惜自己母亲没有胶鞋,下雨天去买菜时布鞋被湿透了,由于孝心的萌动才出此下策,所以是同情他的处境的。
    我本来是想尽量不去涉及旁人的事情,既然萧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就只好作出如实的陈述,贵刊也有责任将这发表出来,好让读者作出全面的判断,否则就不是公正的态度了。
此致
    敬礼!
林  非

 
 
 
是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
? 残  雪
 
 
  读者将剧本全部阅读完毕之时,一个巨大的问题将萦绕在他的脑际:究竟是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人性中那种根源性的冲动又是怎么回事?这种冲动是如何贯穿到“事件”中去的?梅菲斯特的解释是理解整个作品的核心:
  “如果人这个愚蠢的小宇宙惯于把自己当作整体,我便是部分的部分,那部分最初本是一切,即黑暗的部分,它产生了光,而骄傲的光却要同母亲黑夜争夺古老的品极,争夺空间了。但它总没有成功,因为它再怎样努力,总是紧紧附着在各种物体上面。光从物体流出来,使物体变得美丽,可又有一个物体阻碍了它的去路……”(《歌德文集·1卷》第4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99年版,绿原译)
  黑暗是生命本体,理性之光是人性之光。当那黑暗的生命力咆哮着试图毁掉一切的时候,幸运的人类就在这黑暗最深处孕育了光。那是怎样一种奇景啊!鲜明的对称、你死我活的争夺、永恒不破的依存与制约,一个从另一个生出,后生者却要否定母体!自生命中产生光以来,追循这光就成了人生的惟一目标。作者写下这鸿篇巨制的宗旨,便是用理性之光来照亮人心最幽深处所的风景。在那种地方,光决定一切,而一切的一切又归结于光由之生出的、伟大的不可遏制的律动。有各种各样的文学,其中最深邃的那一族选择了以艺术自身为探索的领域,这样的文学必然会要进入原始的生命之谜。永不停息的扭斗;雄强而邪恶的破坏;从那被毁的废墟上出乎意料地生长出的透明的大厦。这种魔法本身就是艺术家生命爆发出的奇迹。在创造中渐渐精通了魔术的作者明白了:他惟一要做的,便是敞开心扉,让携带着光明的直觉向那古老昏暗的内核突进;越是看不明、分不清的不可思议的事物,便越同光的源泉靠近,在现世从未有过的东西才是来自真理的故乡。于是,在这种直觉的眼睛里,自然界(灵界的代名词)里的一切都变成了谜中之谜,从高山峻岭到一株柔弱的小草,没有什么事物是可以穷尽的。昨天古老常套的爱情故事演绎成今天惊心动魄的精神历程;颓败的书斋里孕育出光芒四射的晶体人;远古时代的幽灵显身,演出泣鬼神的现代创造悲剧;腐朽不堪的世俗皇宫,转化成精神战斗的大本营……人与神的界限被抹去,灵魂不用再升天,直接就在尘世进入天堂的故事。
  追求光的历程就是进入艺术生存的境界——一种被堵死了后路的、不断爆发创造的境界。自从人从那蒙昧的黑夜里看见它以来,它就成了他面前惟一的选择。走上这条路的人心里怀着要成为神的疯狂念头,他“愿为之献身的,是销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赏玩,是被迷恋的憎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同上第52页)简言之,人要成为“大我”,要成为穷尽精神体验的神。但梅菲斯特告诫人(浮士德):
  “我把这份粗粮啃了几千年,请相信我,从摇篮到棺架,没有人消化得了这块老面!请相信我们中间的一个:这个整体只是为神而设!”(同上第52页)
  人只能隔着距离去追求,他永远是部分,不可能真正成为神,神才是全部,这个令人痛苦的现实是先验的。但浮士德用一声惊天动地的“我愿意!”表明了心迹,将这个理想追求的模式构成。梅菲斯特又告诉他,必须用自己的行动来塑造自己,这样才“你是什么——终归会是什么。”一切都要从无开始,从倾听那黑暗中的律动的声响开始……
   由创造构成的追求,将已有的生命的形式全部无情地加以否定,仅仅只向着那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发起冲击,由此便产生了一幅一幅难以理解的奇异画面。浮士德同古代的美女海伦的结合,以及他俩生下的、更为不可思议的小孩欧福里翁;荒诞的欲望皇宫,被糟蹋被制约的最高理性,以及这理性如何样在摇摇欲坠中重新奋起,通过一场更为荒诞的圣战再次获得新生;像征深层理性的地狱里的小矮人的悲惨处境,他们永不停息的不懈的努力,灵界深处永恒不变的对生命的讨伐;淫欲泛滥的魔鬼山上群魔乱舞,但仍有理性在特殊的机制中发挥作用;古希腊的土地上到处是混沌之子,它们身上洋溢着刺目的风度,那是粗野与高贵,美与丑的直接同一;浮士德开辟的异想天开的王国里发生的凄惨事,他的更为凄惨的、别出心裁的死亡等等,所有这一切全都指向那种只在“说”当中体现的神奇境界。对于根源的纵深探索使作者获得了一种崭新的形式感,这形式感指向人性的原型,于是作者将一切可能的事物都按照这个原型重新创造了一遍。这种说法似乎很矛盾:既然有模型,怎么能称为创造?奇妙之处就在于这个“原型”不是一个现存的、摆在人面前的东西,或者说它根本不存在,它只会随人的生命的冲动,人的无中生有的创造而逐步呈现,所以创造依据的“原型”实际上是“无”,是严厉的理性扫清一切世俗干扰,为生命自由表演让出舞台的结果。这样的艺术可以有无穷无尽的不同形式,只有具有与作者同样的眼光的人可以看出这些各展风姿的版本若隐若现地透露出它们来自同一个抽象的“模式”,那是最原始的人性结构,也是纯艺术的源头。艺术家要表现的,就是人自从作为人在宇宙间生存以来,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二重性,或者说生与死、有与无、冲动同意识、美与丑、犯罪与自审等等这个根本的矛盾,究竟是如何样推动人性向前发展的。深入到这个层次的艺术家看到,以“丑”为自身形态的生命一开始就内含着意识,这否定性的意识就是美感,当人意识到了生命而赞美生命之际,他的出发点其实是嵌在生命中的精神所追求的合理性,而作为实体的肉身,则不停地遭“嫌弃”,因为在赞美的那一瞬间,肉体就已经过时了,又得脱胎换骨。所以这种赞歌又是咒语,逼得人不断摒弃旧我,创造新我,就如梅菲斯特迫使浮士德所做的那样。这是一种极其困难的游戏,人做这种精神游戏时,要让自身彻底消失,变成一股连气体都算不上的“东西”,然后从这股看不见的力里面再生出一切。就这样,作者用高级而惊险的技巧,一次次在读者面前呈现出精神创世的伟大场面,并以幽默豁达的胸怀,显示出精神的品位。读者将明白,人的根源的冲动同那深深地嵌在肉体里的不朽的否定精神原来是一个东西,人,之所以能区别于动物,就是因为他是为了理想而活的。来自魔鬼山布罗肯的冲动也就是来自布罗肯的反省,人如果失去了反省的能力生命的冲动也就渐渐衰竭,人如果冲动不够也就达不到彻底的反省。与此同时,这两个方面又是时刻绞扭在一起进行殊死搏斗的:光要扼制黑暗,黑暗企图吞没光。先有黑暗还是先有光?先有冲动还是先有理性?就矛盾形成来说两方是同时到达的。那么谁更深?谁又是决定性的?答案仍然模棱两可。作者借天使的口说道:
  “如有强大的精神力/把各种原素/在体内凑在一起/没有天使/能够拆开/这合二而一的双重体……”(同上第446—447页)
  整篇《浮士德》就是在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人性的奇观当中写下的,作者不是要说明,他只是要创造,只有在创造中,神秘的美的模式才会反复再现。这种特殊的凭空创造就是作者的动机,其呈现的模式则是生命律动的透明模式。作者为了对生命追根究底便选择了这种有点神秘的方式——唤起灵魂深处的幽灵,让它们控制住书写的笔,营造出从未有过的氛围,让幽灵在照亮人类记忆冥河之际也照亮自身。
  真的有那样一条黑暗的河存在于人类史上,它在深而又深的地壳下面,对它的描绘是一代又一代最敏感的艺术家们的终生夙愿。作者就是这支天才队伍中的一员。历经六十年酝酿的《浮士德》所怀的野心,便是要将根源的世界和支配这个世界的不可捉摸的机制一层一层地展示于读者面前。实际上,这是一项看不到目标和终点的工作。作者将自己在冥河中的探险借浮士德的口这样说:
  “哦母亲们——让我凭借你们的名义吧!——你们登极于无边无际之中,永远孤居独处,却又和蔼亲切。在你们头顶周围,飘浮着生命的种种形象,并没有生命,却活泼敏捷。凡在所有光彩与假象中存在过的,仍然在那儿活动着;因为它们希望千古不灭。于是,万能的母亲啊,你们便将它们分摊给白昼的天篷,给黑夜的穹隆。它们有一些走上了吉利的生命之途,另一些则只有大胆的魔术师才能探访……”(同上第264—265页)
  作者就是那位大胆的魔术师,他历尽艰辛到达了原始记忆所在地——精神母亲现身的处所,他看见了人所无法看见的千古不灭的景象。他身揣发光的钥匙像一只莹火虫一样,一闪一闪地将那永恒不破的黑夜照亮。也许那河直到今天仍然静静地、不为人知地存在着,但陌生的来客不是的确已经拜访过它了吗?反过来说,河就是依靠天才而得以存在的。百年一次的拜访激活了它的河水,使它不至于从人的宇宙里消失。这样看起来,《浮士德》的野心不是要写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它要写的是艺术史,或者说,它要将那个由天才们一段一段写下的历史作一个全面的观照与凸现。这种特殊的、隐蔽的历史的书写就同历史本身一样是不可思议的,它彻底排除表面的理性,只借助于灵魂深处爆发的创造力与直觉,而每经一次爆发,直觉便发展为更高的新理性。就这样无规则可循地一轮一轮向内深入。而书写的主体在这个过程中无时无刻不为否定精神和虚无感折磨。“我的幸运可不在于麻木不仁,毛骨悚然才是人情最好的一部分……”(同上第259页)追求毛骨悚然的感觉就是主动进入这个不可思议的历史,在恐怖惊险的承前启后的运作中获得自由的灵魂。为难以名状的痛苦冲动所驱使的这位艺术家,就这样怀着模糊的预感,一头扎进那无路、无光、无意义的处所,以充足的底气完成了对真理的探访,为我们带回了这部不朽的《浮士德》。他曾经看见的,也许永远讲不出来了,能讲出来的只是心的体验,但那河,不就是存在于许许多多的天才的体验当中吗?这是一切的钥匙,获得这片钥匙的后人可以再次闯到他去过的地方,将真理重新体验。
  在这个剧的始终,宗教的情结紧紧地纠缠着不信教的作者。也许从一开始,作者想要做的就是建立起一种同宗教具有同样高的境界的、却更符合人性的博大理想。这个理想的宗旨就是要让人按照人本来的样子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但是人本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返回起点已经做不到了,何况那起点也并不是人本来的样子,因为这个“本来”不是一个现存的模式,它要靠世俗中的人重新将它凭空创造出来,这就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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