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军团-秦始皇陵兵马俑发现之谜-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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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秦俑馆的诸君放在一个时代,也就是刚过去不久的那个时代的背景下去审视,就会发现,他们整体的命运不是透明和鲜亮的,相反则是灰暗和愁怆的、无耐和苦涩的——这就是他们的整体色彩。
老一代考古队员不必赘述,就稍年轻一些的而言,如秦俑馆现任美工李鼎弦先生,在他就读陕西艺术学院行将毕业的六十年代,原是一个在各方面都表现甚优的大学生,只是由于他给某部门写了一封大意是:“三家村”(邓拓、吴晗、廖沫沙)不是坏人而是好人,不是反革命分子而是革命者的信,便被拿入大牢,一关十年。他那最富激情、最富才华、最富创造性的黄金时期,就这样在四壁漆黑的监狱中,在孤独、愤懑、疑惑、痛苦甚至绝望中度过了。尽管他若干年后辗转来到秦俑馆,并在美工的工作岗位上重新扬起了生活的风帆,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那个时代留给他心灵的创伤却是极难消融的,他的心情依然是沉重和忧伤的。当我几次坐在他的对面,并和他探讨二千年前那个放羊的小孩,是怎样拿着火把寻找丢失的羊群,并把兵马俑坑焚烧殆尽之时,他那有些灰黄的脸上始终透出一种压抑的气息。
当我第一次来到秦俑馆和副馆长吴永琪交谈时,得知他原来是一个北京知青,初中毕业或者还没完全毕业,就离开首都北京那平坦的街道,来到陕西的黄土高坡接受教育了。这个时代具体算起来,应该是比李鼎弦先生走进监狱时晚几个年头,但作为一个大的时代背景是相同的,人生的命运也是接近的。稍有不同的是,李鼎弦实实在在地下了大狱。吴永琪则是从北京的四合院走进祖国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当然,和吴永琪同时代或稍晚些时候来到这里的,还有一批数量相当可观的知青,只是吴永琪更能让人瞩目一些,这不仅因为他后来有幸读了大学,又当上了秦俑博物馆的副馆长,更重要的可能还在于他早年曾主持过秦陵铜车马的修复工作,由于他凭着自己的才华和毅力出色地主持完成了这项工作,所以他自然地就要引起世人的瞩目,那么,他的名字也将有可能和铜车马并存。
直到今天,秦俑博物馆真正事业有成的人员为数不多,而为数不多的人员中竟有那么多不同的悲怆故事,也着实让人感到有些震惊了。如果回过头来看看那个时代,看看那个“文革”的大框架中包含着的一个个事件性的小时代,竟觉得有些闹剧的味道,荒诞的模样,当这一切经过了之后,当今天的国门已经打开之后,谁都会这样冷静地想到:试想以上诸君的政治命运中假如没有那段痛苦的岁月,他们将为这个民族多做多少善事?
光阴荏苒,人生苦短。才眨眼的功夫,秦俑考古队和秦俑博物馆的第一代人,几乎都不在岗位了。记得我第一次来秦俑馆时,宣教部主任马青云女士跟我谈起她接待美国总统尼克松、里根夫妇的故事,谈笑风生间,显得那么年轻而富有生气,那么潇洒活泼,那么让人激动和感奋。当我第二次来的时候,她已经退居二线,尽管她的谈话依然幽默风趣,她对我的帮助依然热情坦诚,但我还是感到她和几年前的那个她已有了不少的差异,望着她两鬓斑白和显然是走向衰老的面容,我的心中翻起了一股莫名的无法言状的悲伤情绪。也难怪,她的女儿,当年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小女孩,也将要做母亲了。而我这部作品中,提到的诸如杨异同、王志龙等等,也已成为第三代人的长辈了。每个人在时间老人面前都是永远的输家。
令人欣慰的是,继我1991 年来秦俑博物馆的那个早春之后,这里的工作人员又走过了四年不同寻常的历程,同时也实现了多波次推进后的一次大的综合性开拓。
秦俑二号坑的发掘,已经全面拉开了帷幕。考古队的工作人员,无论是从事紧张的清理工作还是协助工作,都不会忘记对周围环境的搜索,以希翼会出现“乐府钟”这样的宝物或是其它考古线索。因而在秦俑继七十年代之后的二期扩建工程各施工工地开挖地基的地方,随时会看到考古队员的身影。他们不仅对俑坑周围的地层情况作了全面了解,并且在离俑坑较远的一个枯井旁,发现了一座早期居住遗址,其时代约在春秋时代或者更早的时期,遗址中的火膛遗存和一些时代明显偏早的陶片,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考古信息,它将以另一种完全不同于秦兵马俑的景观展示于世。
更令人欣慰的是,继第一代秦俑考古工作者之后,第二代已经迅速崛起,这支队伍的主将就是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毕业于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张仲立、刘占成、张占民等人,而考古队员也大多是来自西北大学考古专业的学生。这支新崛起的“学院派”或“西大派”队伍,同第一代相比,具有明显的优越性和开拓性。作为新生代的他们,除了具有年轻强壮的身体条件,还具有第一代无可比拟的考古专业知识和新的考古学思维。他们不但能参加实际发掘,更重要的和更难得的是,他们有足够的知识积累和文化素养,能将发掘出来的实物的时代背景和文化内涵研究辨别出来,从而形成新的秦俑考古景观。可以预见的是,在以后的十年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主宰秦俑考古发掘和领秦俑甚至秦陵研究风骚的必然是这支以张仲立、刘占成、张占民为主帅的新近崛起的队伍。
又说到考古,我很同意秦俑考古队张仲立、张占民先生的看法。现代考古与那些挖宝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它本身首先是一门科学研究,其目的在于科学地揭示古代历史的文化和准确恢复历史文化景观,它借助现代科学手段来发掘古代遗存,破译古代信息,进而从中抽译出历史演进的规律和能够对现代人类产生鼓舞和激励的优秀的古代精神。这一切又正在等待着新一代考古学家去探索、去完成。
秦俑考古工作者的敬业精神以及对秦文化或者相关的文化的研究,所付出的努力和热情以及取得的成果,是我所了解的中国不同的考古队中最为出色的,也是最为优秀的。也许是关中优厚的文化积淀和文化遗风,滋养了他们秉承文化遗产和破解文化遗存的性格,只要走进秦俑馆,就不难发现,这里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有各自的研究成果刊诸于世,就连一般的工作人员,那怕是一个在一般工作岗位上的小姑娘,也有几篇见诸报刊的文章让你大开眼界,诧异之余,让人多了几分敬佩。写到这里,顺便再提一提那位在秦将军俑头案中倒了霉的王学理先生,他参加秦俑的发掘研究历经18 年的时光,正如他所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我在先前发表的和现在修订的这篇关于秦俑发掘的拙作中,还是没有更多地去描写他,去提及他那工作中很有些不凡的那一部分。令我惭愧和不安的是,却用了过多的篇幅去描述了他倒霉的那段恩恩怨怨。平心而论,这对王学理先生来说是不公平的,但我自然也有苦处,且这种苦处很难宣示于众,这些,我在给王学理先生的信中已经作了说明。
现在我再要补充的是,王学理先生在被撤职查办之后离开了秦俑发掘工地,回到了西安他的家中闲居。他一面写申诉材料为自己申冤,一面做秦俑的研究工作。在这段时间里,凭着多年的发掘积累,硬是写出了《秦俑专题研究》和《秦物质文化史》两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专著,这两本专著出版后,得到了行家们的一致好评。其锋利的笔触,独特而又切中历史真实要害的剖析以及流畅的文字,标志着这两部专著的特点和文化风格,就目前中国考古界整个关于秦俑研究的文章和著作而言,是出类拔萃的。对一个研究者来说,这也许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后来的王学理先生终于又有了一个主持西安西部汉阳陵兵马俑考古发掘工作的机会,并很快打开了局面,国内外颇有些声响,只是好景不长,当我第二次去西安时,他已被宣布退休,离开阳陵发掘工地,此时的王学理颇不服气,于是又引爆了一场官司。王学理当然是这场官司中的主角。
同上一次基本相同的是,他一边打着官司,又一边做着汉阳陵的专题研究,也许不远的将来,这项研究成果又将公布于世,不知这次是福是祸。
王学理先生在将军俑头案和他在退休问题上的是是非非,我无力去作过多和准确的评价,或许这些恩恩怨怨对他对我都不重要,引起我心灵震撼的倒是英雄末路,尚有如此雄心壮志,在令人扼腕叹息的同时,又觉得确不失为一条真正的汉子。
末章孤愤
1995 年的最后一天,我完成了这中断了3 年的采访,就要告别秦俑博物馆。
丝丝细雨在冷风的吹拂中飘洒荡动、婉转缠绕。驻足于秦俑馆广场,回望细雨白雾中的兵马俑展厅,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怅惘情怀和离别凄楚。而对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我感到离别的脚步是那样的沉重、我已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将手中的行李暂寄于广场旁的服务部,我以复杂的感怀心境,再次步入大秦帝国的窗口,向曾给予我无数次激动和伤感的秦始皇陵兵马俑作最后的辞别——你们穿透2000 多年的黑暗岁月,伴着二十世纪的曙光幸运地回到了人类文明的怀抱。你们这历经劫难而不朽的身躯,在新世纪的光照里注入了鲜活的血液再度获得新生。你们原本就不曾死去,只是以睡眠的姿态,在漫漫长夜里孤独寂寞地存活。你们卧薪尝胆,渴望面世。今天,终于破土而出,尽管身心的伤痕累累,仍不失百里秦川壮士的英雄风采。
你们在那个需要英雄和武力的特定历史时期从母腹里呱呱坠地,你们在激烈动荡烽火连绵的岁月中成长。你们顺应了历史潮流的奔涌飞腾,你们在呼唤英雄的战鼓擂动中,毅然拿起刀矛剑戟,跨马挺枪冲入战场。
你们在历史使命的感召下,责无旁贷地选择了军人这个最能显示人生命力和价值的职业,你们脱胎于战争的岁月,又在战火中煅烧,你们为此付出了生命,付出了爱也付出了恨,你们用青春热血染红了深厚广袤的黄土地,染红了大秦帝国日渐高升的太阳。你们用青春和生命书写着大多数人所不会具有的英雄的壮歌与史诗,你们的太阳曜曜辉煌。
当你们从沉睡中醒来,四顾青山绿水、乡村田陌,都市风流,却见不到你们用青春和生命构筑的那个辉煌夺目的大秦帝国,大秦帝国早已香消玉殒成为历史的片刻烽烟与尘埃。历史老人就是这样造就着一切又毁灭着一切。
直面历史,瞻望未来,你们会觉得分外凄苦与悲怆。战争与和平、和平与战争,只不过是历史巨掌随意翻卷的一种游戏或顺通血液、增强肌肤的健美操。某个历史时期的战争只不过是随意翻卷的瞬间颤动,战争中的具体人在这颤动的瞬间更无足轻重,历史老人在匆匆的进程中,只关心自己的脚步,对推动着的人的生命个体从不承担道德责任和政治义务。
你们悟通了这一点后,才会真正明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只有大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个历史启示是永恒而不变的。由此,你们将更会大彻大悟,从而抛弃一时的悲哀与委屈,在新世纪的霞光里,和今天的人们共同将生命的新太阳高高举起。
作别你们的心情是复杂的。
在这个浓缩着大秦帝国政治、经济、文化诸多盖世风情的一隅之地,你们仍然扼守着军人的天职和责任,作出了生命不死的勇猛姿容,以惊世骇俗的尚武精神对面前的一切生命都构成身心的震撼和情感的颤栗。其实,你们只是华夏民族普普通通的孩子,脉管里跃荡着同你们的父辈和子孙一样的鲜血,心中也同样蕴藏着儿女情长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要脱下沉重的戎装,你们就不再以军人的名义命名和生活,而成为普通大众的一员。但当历史和民族一旦需要通过战争创造和平时,你们便义无反顾地踏上征战厮杀的途程。许多战士倒在血泊中至今仍未站起,历史虽经过了千年岁月的淘洗,但你们抛洒的热血尚能清晰可辨,一个个相互拥抱着、搀扶着、亲吻着的残碎的躯体和不屈的灵魂,使我看到战争酷烈的同时,也看到一个民族令人生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这血肉之躯正是支撑帝国大厦的基石与脊梁。因此,秦帝国大厦可以倾塌,但基石与风骨却永存。秦始皇可以死,但兵马俑不死。
历史苍茫,尘烟漫漫。秦帝国走向鼎盛的艰难和为此付出的艰辛与悲苦已难为后人知晓。唯兵马俑的铮铮铁骨已作为一个民族坚毅的性格与永恒的图腾。我流泪了。我获得了真诚与充实。短暂的交往已使我们心心相印、彼此相属、相生,你们是我们的过去,我们是你们的今天与明天。古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外有敌国,则其计先自强。自强者,人畏我,我不畏人。”这不是口号,而是强音。面对翻云覆雨的世界和激烈的竞争,我们要在全球竞争的舞台上站稳脚跟并取得胜利,就必须以空前的使命感与勇往无前的献身精神,清醒地认识世界,理智地认识自身并塑造自身,从而构成重建中华文明大厦的牢固基石,凝聚起坚不可摧的精神支柱。舍此,别无选择……就要走出大秦帝国的窗口,就要和你们作最后的握别。心头涌噎着许多情愫尚无法尽情吐出。“今天的参观使我对中国的两支不同的军队有了不同的了解,一支是现代的军队,一旦发生战争,他们可以立即开赴边境。
另一支是默默无闻的军队,就是这支‘秦军’。他们现在虽然不能打仗,但仍在起作用。他们的精神永远激励着后来的人们。”这是卢森堡体育、卫生大臣克利普斯对你们的崇高评价。也是我的肺腑之音。
秦始皇陵兵马俑,我以全人类的名义向你们致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