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9期-第1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后来回想起来,她都没闹明白,自己怎么可以那么镇定。她穿好衣服,将肥猪似的男人搬上床,将扯掉的浴帘重新挂好。进屋,她将房门仔细锁好,又拉过一把靠背椅将门抵死。睡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她起早做早饭,男人出来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额头上的青包被女人瞧见了,男人轻描淡写说,小莲昨晚缺德,睡觉前将卫生间门带上了,害他晚上起夜迷迷糊糊撞在了门上。女人狐疑地看一眼男人,又看一眼小莲。小莲埋着头,能感觉到男人和女人的目光都戳在身上,一个像柄锥子,一个像把剪刀。孩子进来了,小莲忙起身给他盛饭,躲开了锥子和剪刀。第二天她就走了,半月的工钱没拿,直接进了咩咩的女主人家。
那时,她可没觉着这么无助。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还在身上揣着,心安。现在呢,她两手空空,心也空了,只剩了一具茫然的躯壳。
对于咩咩,小莲没什么好感。在老家,狗是看门护院的,是人的伙伴、兄弟、助手。咩咩算什么?会跑会叫会喘气的玩具?她从小到大,没看见过这么会撒娇、这么弱气的狗,连叫的声音都是软绵绵的,哪有丁点狗的骨性。简直像个拿腔作调、靠人养活的女人——咩咩的女主人。
小莲从来不多话,碰见小区人拉着她问这问那,她也不多话。可在内心里,小莲瞧不起女主人。别看她每天将脸涂抹得像幅精致的画,光鞋子就装了满满两柜子,可她知道女主人心里闷。她经常租一大堆影碟回来看,一看一通宵。她喜欢看韩国、日本、台湾的言情片,看得唏里哗啦,眼泪喷泉似的往外冒,两手不停地扯纸巾,鼻子擤得赛过红萝卜头。不过,小莲觉得这时候的女主人没了平时的骄横劲儿,倒是可爱不少。
女主人喜欢一个人喝闷酒。猩红猩红的一盏酒,她咕咚咕咚就倒下了喉,然后整个人像面条一样软软地趴在吧台上,眼睛里水汪汪的。她让小莲也喝,陪她喝,小莲推辞不过,皱着眉咽下一小口。这么好看的液体居然这么难喝,小莲一口下去就再不肯喝了。她趁女主人不注意,偷偷用餐巾纸捂住嘴将酒吐了。女主人只顾自斟自饮,说喝多了好呵,飘飘欲仙,无愁无虑,一梦到天明。
女主人喝得迷离慵懒了,喜欢将咩咩搂在怀里,偎在沙发上,嘴里呢呢哝哝,像在哄孩子。咩咩懒洋洋趴在那儿,很享受的样子。时不时地,它懒懒掀开眼帘,瞟一眼小莲,嘴里含混不清咩咩两声,好像在说,瞧,你享过这样的福吗?
小莲特别不喜欢这个时候的咩咩,简直让人恶心。而这时的女主人,又显出一点可爱来,温情的可爱。她不再颐指气使,不再厉言厉色,她抚摩咩咩的样子,真的像一个母亲在爱抚自己的孩子。女主人和咩咩之间,怎么说呢?同病相怜罢了。只不过,女主人的喜乐靠一个远方的男人掌控,咩咩的享乐靠女主人赐予。
女主人常常偎在沙发上睡了。咩咩也睡了。三室两厅的房子,死一般寂静。刚来的时候,小莲怕女主人睡不舒服,将她摇醒,想扶她到床上去。谁知女主人一挥手臂,重重地扫在她脸上,火辣辣一阵疼。女主人还不解气,嘴里骂骂嚷嚷,“讨厌,干什么你!臭丫头,滚一边去。”
后来,次数多了,小莲知道女主人有失眠的毛病,躺在那张阔大摇荡的水床上,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两眼到天亮。她喝酒,为了麻醉自己,换一个好梦。睡在沙发上,也同样是为换一个好梦。
一天,女主人突发奇想,让小莲睡到水床上去。她说想看看失眠的原因,是不是出在这张床上。小莲新奇又紧张地躺到水床上,这床可真大呵,人躺在上面,像在辽阔的水面上漂浮。水温柔地在身下荡来漾去,梦似的,小莲不知不觉眼皮就粘合在了一块儿。没等她睡沉,就听见女主人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啦好啦,还以为真让你睡这啊。瞧你睡觉的憨样儿!起来,回你屋睡去。”
小莲被从梦乡边上硬扯回来,别提多不情愿,头昏且疼。女主人让她马上换掉床单。她没法抱怨,女主人的床单都是成套的,六件套,不仅换跑了小莲的睡意,还换出了她的一身大汗。
小莲换完床单,重新洗过澡,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再也睡不着。瞌睡虫好像飞去了爪哇国。女主人也睡不着,小莲听见她在外面折腾,一会儿将电视机弄得轰轰响,一会儿浴室里传来哗哗的冲水声,一会儿她又敲门让小莲起来给她下面。小莲眼睛睁了一夜,望着天花板发呆。头一回,觉得身下的木板床不是天堂,床板硬得硌骨,床单也粗糙得磨皮。原来并不是天堂呵。
那晚,她想起了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中学时因家贫辍学,靠乡里人资助,她勉强读完了初中,就下了学。在家那一年,下田,喂猪,割草,耙粪,什么都干,赌气似的。心里总不甘,执意奔着小姨跑出来。这里是她做的第二户城里人家。原来出外谋生这么不易,原本瓷实实的一个人,浑身充满了力气的一个人,突然像浮萍,无根无底,身不随己,趔趔趄趄往前漂。似乎还赶不上城里的一只狗活得滋润。想着想着,她恨起了咩咩。
换床单的时候,女主人一直抱着咩咩在一旁看她,不时伸出手来指指这指指那,抱怨她没铺平展。而咩咩,懒洋洋地打瞌睡,偶尔抬抬眼皮,很快又耷拉下去,活像个对眼前的一切不屑一顾的贵妇人。
小莲心里陡地生出恨意来。凭什么呀,它一条不劳而获的小狗。就凭它那狗不狗、羊不羊的丑样子?居然那么傲慢不通情理!
小莲开始故意折磨咩咩。当然背着女主人。她故意将狗食里只加一点点牛奶,洒上盐、白胡椒面,搅一搅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咩咩知道,它埋头吃两口,抬起头拿黑眼珠盯着她。小莲的嘴角绽开一抹笑,心说,嘿,怎么样?好吃吗?咩咩低低地“咩咩”两声,埋下头,只用舌头舔了一舔,抗议似的提高声音叫起来,这一次倒是像狗叫了。小莲笑得更开心了。
咩咩的一盘狗食,基本上没动。小莲赶紧倒了,冲进马桶里,水一旋,踪迹全无了。两天下来,咩咩趾高气昂的劲头蔫巴下去,它一副可怜样儿蜷伏在女主人身边,有气无力地咩咩。女主人没心思管它,她正忙着煲电话粥。她在给温州老板打电话,语气含怨带嗔的,半是撒娇半是抱怨。“你是不是又迷上哪个狐狸精了,快活得早忘了我这个黄脸婆吧?哧,我吃啥干醋。你答应给我买的戒指呢,一芯恒永久的那种……”
最近,温州老板很少过来。他在省城接了工程,住到那边快一年了,起先还一月回来三四次,现在两个月也难露一次面了。小莲来后,只听女主人说起过,却一直没见过这个温州老板。他似乎很有钱,女主人买东西随性得很,上千、上万的东西,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小莲也知道,女主人并不是温州老板的正经老婆,他的老婆在温州老家,替他养着个十五岁的儿子。这些都是小莲从电话和牌友嘴里听来的。除非疯了,就是借个胆子给她,她也不敢向女主人去求证,且搁心里吧。
最近女主人变得心神不宁,脾气越来越暴躁。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找点小事就拿小莲撒气,家里的东西都被她摔碎了好几个。小莲开始还心疼,想这么好的东西,她爸妈一辈子也见不上一两样,就这么被随手摔碎了。再一转念,反正女主人有的是钱,摔了再买呗,反正钱是温州老板赚的,钱也算得女主人的一个出气筒。
几天后,女主人收到一份特快专递,里面装着一枚钻石戒指。女主人将它套在手指上,喜滋滋瞧了半天,问小莲好不好看。人终于缓过点劲来,开始化妆打扮,忙着招呼牌友来家里打牌。
夜半,牌局才散。小莲和衣睡的,爬起来收拾屋子。突听得女主人一声尖叫,惊得她满手的茶杯差一点摔在地上。跑过去一看,女主人正抱着咩咩,满脸是泪。泪水像几条小溪从她描了眼线、搽了粉底、抹了腮红的脸颊上滚下来,带下来一串红红黑黑,鼻涕也挂到了嘴唇边上,将她的脸糊成了一张大花脸。
小莲从没见过女主人如此模样,一时想笑,却没笑出来。她也从没看见女主人这样悲切过。看影碟时她也哭,可那哭和眼前的哭是不一样的。女主人边哭边念叨,手一下一下抚摩着咩咩。“咩咩,乖咩咩,你这是怎么啦?啊,你是不是病了?你很难受吧?……”
小莲这才注意到,咩咩瘦成了皮包骨头。心说,这家伙可真不经事啊。小莲读书的时候,经常饿肚子,即使吃饭,也只有腌菜下白饭。原以为用牛奶、精食、肉骨头喂养的咩咩经得住饿,没想到才几天就脱了形。后两天,小莲心下不忍,还给它每天恢复了一顿正常狗食,可小家伙对盘里的食物生出了戒备,只拿鼻子嗅一嗅,舔一舔也不肯。小莲也没办法。
现在,趴在女主人手弯里的咩咩,气息奄奄,浑然一副无助又可怜的样子。小莲蓦地觉出自己做的实在过了,竟然拿一只小狗出气。她走上前去,凑近咩咩想看看它到底怎样了,谁知咩咩挣扎身子往后一缩,躲过了她的手。那双圆眼睛里,满是恐惧。
小莲心抖了两抖。她给咩咩倒来满满一盆狗食,加了足足的牛奶,咩咩看也不看,虚弱地抬眼看着女主人,低低地“咩咩”。女主人止住泪,抚摩它的背,将它凑近食盘,它扭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女主人。女主人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用手抓一点狗食,也不管汁水滴到了地毯、衣服上。“宝贝,你怎么都要吃一点,今天太晚了,明天妈妈带你去看医生,乖,吃一点……对,再吃一点……咩咩真是好样的……”
第二天,女主人起了大早,带咩咩去看兽医,回来时一脸的愠怒。她将小莲叫到跟前,闷声说,“怎么回事?”
小莲不明白,心里却慌得像有无数尖爪子在抓挠。她小心翼翼地,“什么?”
“我问你怎——么——回——事——!”女主人突然像只发怒的狮子,跳起身来,扯住小莲的头发使劲向下拽。小莲疼得眼泪一下呛出了眼眶。
“医生说咩咩营养不良!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存了这份心思,你行呵你!”女主人气得脸都走了形,小莲觉得头皮仿佛被扯下了一块。
女主人以为小莲将狗食和牛奶,偷偷填进了自己的肚子。她觉得小莲这样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女孩,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要不,好端端的,咩咩为什么会营养不良?
小莲一句也没反驳,也没争辩。她噙着两泡泪,任由女主人拖来甩去,后来连泪也收了。从那以后,女主人将狗食和牛奶都锁了起来,每天由她亲自料理咩咩的一日三餐。她对小莲更苛刻了,不论说什么,说话的语调都保持在了高八度上。小莲每天买菜的钱,由她临时给,回来一样样报帐,多的钱一分不少交回去。
小莲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拔腿离开。不是满大街都有新工作等着她,而且,女主人开的工资确实诱人,月工资一千,环境和工作内容都单纯。虽说女主人待她是苛刻了点,可谁叫她鬼迷心窍想出那么个馊主意。要怨怨她自己!况且,她再上哪儿,去找这么划算的工作?
咩咩的失踪,女主人又怀疑是她做的手脚。不是她刻意弄走的,至少也是里应外合,将咩咩卖了钱或送了人。现在她恨透了小莲。从她待自己的那股狠劲,小莲就知道。但小莲不知道咩咩去了哪里,真的不知道。从那次以后,她再没恨过咩咩,她觉得咩咩也是一条小生命,很脆弱,你折磨它它都没法子反抗,没法子还手。小莲忘不了那晚咩咩的眼神,戒备的、怨恨的。从那以后,她甚至有些害怕这只只会咩咩叫的狗了。
那天,小莲出去买菜。女主人迷上了麻将,家里烟雾腾腾。女主人一边抽着摩尔,一边将麻将牌丢得啪啪响,连着两天彻夜不眠地酣战。小莲乏得眼皮直打架。麻将瘾正浓的女主人顾不上咩咩了,钥匙甩给小莲,让她喂咩咩。可咩咩看见小莲依然直往后躲,她准备的狗食,咩咩远远看着,趴在那儿,不往前凑。
她买菜时还特意给咩咩买了新鲜的肉骨头。回来一推门,发现虚掩着,屋里到处都没看见咩咩。她以为女主人的哪个牌友把咩咩抱回家耍去了,看着女主人酣战正欢,没吱声。半夜,牌局散了,女主人洗完澡,兴致极好地唤咩咩。唤了几声,没有动静。再一找,咩咩不见了。
接下来的两天,女主人像发了疯一样,满屋乱走,摔东西。看见小莲进门,就大叫,“咩咩呢,把咩咩还给我,还给我!……你回来干什么,找不到咩咩,你就不要回来!”
小莲真的不想再进那屋了,她怕看到女主人披头散发、大叫大嚷的样子。可她的衣服还在那屋里,她的存折、身份证都还在那屋里。所以,她得继续找下去,寻找那只叫咩咩的狗。
龙柱一眼看见了小莲。小莲坐在马路边上,眼睛痴痴地望着车流。他不明白小莲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他以为见到小莲会很难。至少,他需要先敲开一扇防盗门,接受一双或几双饱含戒备的城里人眼睛的审视……最坏的结果是他根本见不到小莲。从小莲的小姨那儿拿到地址时,他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他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一眼就看到了小莲。他甚至怀疑,小莲是不是接到了她小姨的通知,刻意坐在路边等他。
很快,他就看出了小莲的不对劲。她的眼神一片茫然,她坐在路边的样子与城市的街景、与川流不息的车流格格不入。他走过去,轻声叫“小莲”。一连叫了三声,小莲都没有回头。他不得不提高了嗓音,先前的三声,他都蹩着普通话,这最后一声叫得声音太大,太急,不觉中将乡音带了出来。他自己听着都不好意思了。小莲却浑身一震,受惊般回过头来。
眨眼工夫,小莲扑在龙柱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老家,他们的关系是微妙的隔膜,碰了面隔一步远站着说话,脸上含了笑意,羞涩的、腼腆的。可在人群中,两人的目光又总是不约而同地在寻找对方。龙柱没想到,换了城市的背景,他和小莲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她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不管不顾地,没头没脑地,就哭开了。他闹不清她哭的含义。心里却是甜蜜的、珍惜的。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试探地抚摩小莲的肩胛、后背。他这才发现,小莲原来这么瘦弱。不少过路人扭过头来,看这对站在路边抱在一起的男女。
小莲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止住了哭的同时,她也恢复了理智,赶紧从龙柱怀里退出来。龙柱出现得太突然了,她的理智反应不过来,感情先就不受控制地哭开了。现在好了,堵塞在她心里好几天的脓液都流出来了,她感觉好多了。
他们坐进一家餐馆。龙柱点了几个菜。小莲没怎么动筷,断断续续将事情的经过说了。龙柱的脸涨得赤红。“还有王法没有,咱们告她去。为一条狗,居然这么折磨人!”
小莲苦笑,摇头。
“那就没人可以管她了?她凭什么拿你的存折,狗丢了,又不是你的责任。干嘛这么白白被她欺负!难道,你要一直在路边坐下去?”
小莲的眼泪又溢满了眼眶。
夜色渐渐浓了。龙柱和小莲坐到了小区花园里。不远处的那扇窗口,大敞开来,亮着灯。不知女主人又在借酒浇愁,还是在砸东西发脾气。夜色如水,周围的人声渐渐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