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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江文艺 2005年第09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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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说你太黑了吧,小艾说你俩儿商量一下。说完,小艾从车座底下拿出一把半尺长的锋利的水果刀,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苹果,那是一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小苹果,小艾举着那把钢口锋利的尖刀,就那么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削着苹果皮。苹果很小,刀子很大,二者搭配在一起,显得本来就长着一张刀条子脸的小艾特别不寻常。车里沉默了有两分钟。后来小艾跟大东讲,夜晚出租车里沉默的两分钟,比白天的两个小时都长。后来眼镜抓起那七百块钱,什么话也没说就下了车。坐在后面的那个一言不发的瘦子似乎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很不情愿地下了车,小艾冷眼瞥见那瘦子的目光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是一种要杀人的目光。 
  大东对小艾说,你就说不拉不就行啦。小艾说,那样的话我可就非得拉了,我不能说软话,我只要软了,肯定就没命了。我死不要紧,您这车可就没了。
  大东是小艾现在开的这辆出租车的主人,小艾每月要向大东交六百块钱的月租费,这样的月租费的确有些高了,再除去油钱,小艾剩下不了多少。所以小艾便又借机向大东提出往下降租金的事,但大东还是没有松口。
  小艾其实一点也不小了,应该叫老艾了,但不知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认可这样的称谓。小艾还差两年就五十岁了。像他这样年龄的男人还开出租车,还开着租借的出租车,并且还要跑夜,无疑是个失败的男人。尽管在许多场合小艾标榜自己愿意干夜活。
  小艾尽管曾经做出过用刀子削苹果从而赶走两个可能是劫车人的壮举,但他在家里却一点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老婆看不起他,上高中的儿子那偶尔瞥过来的目光,也是捎带着一种轻蔑。但是小艾的心很宽阔,老婆儿子再看不起他,花的还是他开出租车挣的钱,家里电器齐全吃喝不愁,老婆还能偶尔添置件新衣服,儿子的学习也不错,小艾满足了。
  认识小艾的人都说他那张刀条子脸有些苦瓜相,细细想来,他这辈子命是够苦的。该读书时,他响应上边的号召下了乡;该成家时,他却为返城在拼命;生活刚有点盼头的时候,他却又下岗了。如今为了多挣点钱,又不得不跑夜车,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光是日子过颠倒了还是小事,关键是跑夜活挣钱,不光有生命危险,还会经常碰上这样或那样的麻烦。
  比如有一次他遇上一个醉鬼,在醉鬼的指挥下,他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个小时,也没有找到醉鬼的家,那个醉鬼还吐了他一车的秽物。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把那个醉鬼搀下车,没想到那个醉鬼立刻抱住他,又亲又啃,弄了他一脸的污物。好不容易摆脱那个醉鬼,小艾坐进臭气熏天的车里,一扭脸又瞅见那个醉鬼正抱着树又啃又亲的,弄得他哭笑不得。
  跑夜活儿的司机们有句顺口溜:过了十二点,满街跑小鬼,醉鬼、饿鬼和色鬼。几年夜活儿跑下来,小艾可以说什么样的“鬼”都遇上过。当然还遇上过“女鬼”。
  就在几个月前的一个飘着小雨的夜晚,那天小艾的胃从出车就开始痛,所以凌晨三点时,他想收车回家。跑出租有时特别奇怪,想拉活儿时,满大街转悠一个小时也遇不上一个;可越是想收车,活儿却一个接着一个的来了。那天小艾本想掉转车头回家,方向盘还没动,就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在冲他招手。昏黄的路灯下,女孩儿文文静静的,穿戴很雅致。小艾把车开了过去,车还没停稳,那女孩儿拉车门就上来了,边用纸巾擦着头边说了地点。路途不算太远,但不是顺道,可人家已经上了车,小艾没说别的,抬脚踩了油门。到了目的地,女孩儿说,大哥,我没带钱。晚上坐车不给钱的多半是那些头发染得乱七八糟说话愣头愣脑做事不计后果的十八九岁的半大小子们,再有就是一些生意不好的小姐。可是看那女孩儿不像小姐,这样文静的女孩子怎么也坐车不给钱呢?小艾来气了,胃口针扎似的痛,他冲女孩儿喊起来,没带钱你打车?!女孩儿一笑,不是生意不好嘛,我也没办法。小艾愣了一下,女孩儿把脸伸向小艾,大哥,要不你亲我一口吧。小艾挥了挥手,拉开了车门说,快走吧快走吧,下次别让我再遇上你。女孩儿下了车,站在车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对着车窗口说,大哥呀我觉得还是跟你结清了好。小艾说,你不是没钱吗?女孩儿说有了。女孩绕到车头前,让小艾把大灯打开。小艾把脑袋探出窗外,问她想干什么。女孩儿说你就打开吧。小艾心想开就开吧,于是打开了大灯。立时,那女孩儿非常清楚起来。应该说,这是一个身材和容貌都不错的女孩儿,只见那女孩儿把白色裙子向上一撩,露出了光溜溜的下身,原来她没有穿内裤。小艾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女孩儿却已经把裙子放好,跟他笑吟吟地说,我们可结清了。然后像只蝴蝶一样飞进了一旁黑暗的居民楼里。小艾摇着头,关了大灯,但那女孩儿的容貌还有那片黑暗的楼群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所以当这个夜晚,小艾迈进这家昼夜餐厅的大门时,他立刻就认出了靠墙边坐着,正在安静吃饭的那个女子,她就是不久前用身体结车钱的女孩儿。尽管眼下这个女子并没有看见他,但是小艾还是盯紧了她。并且在距离女子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
  但是坐了一会儿,经过观察,小艾有些犹豫了,他似乎又不好确定面前这个女子就是雨夜中的那个用身体付车费的女孩儿。他后来又想,即使是的话,他又想做什么呢?
  
  老 周
  
  老周是那种别人看见好几眼,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的男人。一个男人或英俊,或丑陋,都容易让人记住,但就怕普通平常,没有特点。老周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昼夜餐厅里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老周。 
  老周餐桌前的东西极少,一瓶啤酒,一碟煮花生,单调得仿佛一对孤男寡女。那瓶啤酒也没有喝下多少,那样子像是在等待什么人。老周当然不喝酒,因为工作时有“五条禁令”,不准喝酒是头一条。那瓶酒只是个道具,必须那样摆着。
  老周在执行任务。
  老周是一名刑警,眼下他正在跟踪一个犯罪嫌疑人。那是一个做案多起已经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的年轻小偷,对于这个犯罪嫌疑人,他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证据,但是此人行踪飘移不定。今天突然有“线人”传来情报,老周于是跟踪到此,这个餐厅的所有出口,已经被堵住,正在寻找适当的时机对该犯实施抓捕。
  三十八岁的老周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如果有小孩子冲他叫爷爷,一点都不奇怪,他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人。老周干刑警已经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间,与他一起参加工作的,有的已经升到公安分局局长,最低的也是支队长。比他参加工作晚点的,也就三四年的时间,有的就已是探长了,可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刑警。他不仅当不上大领导,小领导也当不了。一来他不会说话,许多案件他知道该怎样办,但是讲不明白,只知道怎样去做,不会说怎么能当领导呢?二来他脾气不好,有时遇上刁蛮的犯罪嫌疑人,他就爱动一下手,动作也不大,就是推一下,拽一下,为此总挨批评。最厉害的一次,他打了一个强奸了十三个幼女的犯罪嫌疑人两个耳光,将其打成左耳穿孔,被犯罪嫌疑人的家属层层上告,最后挨了处分。其实就在那次打人之前,本来是要提他当探长的,可是就因为那两个耳光,把个探长的职务打飞了。队长找他谈话,说老周呀老周,你就不能忍着点吗?老周说,你知道那小子说什么吗?队长说,他说什么你也不能打他耳光呀。老周说,别说探长,就是局长当不了,我也要扇他!事后队长了解到那家伙对老周说,你要是有女儿,我也照样“办”了她!队长听完,没言语,沉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该揍!该狠揍!
  队上的人都知道,老周对女儿特别疼爱,怎么说呢,说他什么都可以,甚至都可以骂他,但是绝不能说他女儿一个“不”字。他为了女儿可以去死。有一年公休日,一个同事到他家,他留同事吃饭,大概那天老周喝得有些多了,他忽然双手抱住头,一个劲儿说“我对不起女儿”呀,喝醉了的老周继续说着醉话,这辈子我就对不起我女儿,如果女儿需要,我愿意把我的脑袋切下来给她。
  老周的女儿五岁,得的是脑瘫病,寻治了许多医院,家里的所有积蓄都花光了,能借到的钱也都借了,女儿的病还是没有治好。 
  老周是个办案能手,他似乎天生就是为当警察而生,什么疑难的案子到他的手里,最后都能被他理出个头绪出来。虽说他是一个兵,但许多时候,他们这个小组在办案时,年轻的探长都听他指挥。如今他坐在这个有些嘈乱的餐厅里,心跳竟有些加快,这是案件即将侦破前的一点小骚动,直觉告诉他,今天定能一举抓获案犯。
  老周借着找卫生间的机会,又把这家餐厅的所有进口和出口都摸查了一下,顺带拿眼睛扫遍了餐厅的角角落落。待一切就绪后,他悠闲地嚼起了花生米。花生米真好吃,他想要是吃不完的话,他就带回家去。要知道桌上用来破案的“道具”,是要自己掏钱埋单的,队里不给报销。他吃着花生米,眼睛却在研究着餐厅里的每一个人。这么多年来,老周已经养成了职业习惯,即使不办案子,他也会下意识地察看一下地形,观察一下身边的人。
  还是在与妻子高敏谈恋爱时,有一次两个人去看电影,本来就去晚了,电影已经开演,可是刚坐下,他说去卫生间。高敏说,在路上你不是去过了吗?老周说这次去跟那次去不一样。高敏说都是上厕所,有什么不一样?老周没搭腔,扭身走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回来了,老周凑在高敏耳边说,这个影院一共有四个进出口,一个在正门,两个在左右,右边的出口连着厕所,第四个出口要拐两个弯儿,是消防通道,不过被影院当成储物间了,消防部门要是来检查,一准让他们整改。说着还嘿嘿笑两声,又补充说,一共有四十一个人看电影,十二对是搞对象的,包栝咱们俩。高敏像以往一样,笑完之后,脆生生地说了三个字——神经病。
  老周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在生活和工作中甚至有些死板,但在他和高敏的爱情上,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浪漫。尤其是他们两个人的相识。
  老周年轻时爱踢足球,刑侦队办公地点紧邻一所中学的足球场,双方是共建文明单位,关系处得相当好,刑警们有时放松一下,就到足球场踢球。高敏是那所中学的后勤人员,她不是本市人,她是来这座城市打工的。高敏爱看足球,常在边上边看边拍巴掌。老周是前锋,经常进球,摧城拔寨,在足球场上是一个很风光的人物。有一次老周踢完球后,把书包遗失在球门边上,高敏拾到了,按照里面的线索,给老周打了电话,然后在送包时,两人谈得非常高兴。后来再在球场见面时,他们总要聊上一会儿。高敏对老周有意后,夏天老周再来踢球时,她一准会递上一瓶冰凉的饮料,老周也时不时地约高敏看电影或是去公园。虽说高敏是一个小地方的人,但是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而且长得也不错,大高个儿,眉眼俊俏,正是老周喜欢的那个类型的女人。
  老周和高敏结婚后,本来欢声笑语的,可是随着孩子出生被诊断为脑瘫之后,笑声在这个家里就消失了。因为需要照料孩子,高敏辞了那份临时的工作,同时也为了给孩子看病方便,他们借了学校的一处闲置的平房。条件很差,屋顶薄得都不能上人,连空调都没办法装,冬冷夏热,三口人只好咬牙硬挺着。如今老周再也不踢球了,他和高敏浪漫的相识,永远储存在两人的记忆里。
  老周发着狠地办案,队上评他先进,他不要,他说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办案子就是为了解脱苦恼,当然还为了多拿点奖金。
  队长对老周是又爱又恨,常常巧用名目,给老周多谋点福利,但是老周从来没说个谢字,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他不会客气。他没黑夜没白天地办案,也只有在办案子的时候,他才快乐,才能找到生活的乐趣。
  老周端着酒杯,用啤酒润着双唇。他不断地揉着眼睛,最近眼睛总是流泪,但是目光依旧在紧紧地盯着他的目标,以及与目标似乎有关联的那二男一女。老周一时搞不清楚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起先是一股烟,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许多人都左右看着,不断地吸着鼻子,但是很快就有一股更大更浓的白烟,更准确地说,是一团一团的灰烟从餐厅的操作间里喷涌而出,紧接着便是一阵热浪,餐厅里就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就餐的人乱成了一团,似乎一多半的人从桌边跳起来,往门口冲。几个机灵的服务员在老板的授意下,一下子堵在大门处,非要食客付完费再离开。双方立刻争吵了起来,食客往外冲,服务员守着门不让走,眨眼间,也说不清是哪位食客率先朝着服务员出了手,服务员也马上进行了还击,食客与服务员打了起来,餐厅里桌子椅子碗和碟子“乒乒乓乓”地响着,四处乱飞起来。胆小的拼命往外跑,有的竟然跑掉了鞋子也不回头。胆大的,起劲地扔着东西,餐厅的上空一幅又一幅绝妙的意识流油画令人眼花缭乱,红的西红柿黄的鸡蛋绿的芹菜白的大米饭……在空中随意地组合着,人们叫喊着疯狂着,似乎操作间的大火与他们毫无关联。
  
  老周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刑警,所以当然就会处变不惊、镇定自若。混乱之中,老周用挂在衣领上的微型对讲机迅速通知了门外的两个同事,然后向目标冲过去。目标似乎有所警觉,他没有朝门口跑,而是直奔餐厅的洗手间。老周料定,“目标”肯定不是去“方便”,他是奔着洗手间后面那个专供餐厅职工进出的小门而去的。好心细好狡猾啊,老周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声。老周喜欢和高手过招,那样他就会特别兴奋。
  这时候,突然像放礼花一样,操作间“辟叭”爆响着,开始有一簇簇的火花冲出来,这时混战的人群像是被突然惊醒一般,疯了一样往外冲。
  就在老周已经快挤到目标小毛身边时,他发现小毛不再跑了,只见他努力地缩着身体。小毛下蹲得特别艰难,可是一旦蹲下去了,拥挤的人群立刻将他淹没了。老周拼尽了全力用身体阻挡着人流,但他和小毛一样,也很快就像被风吹落的树叶一样,被人流所淹没。等到乱糟糟的脚丫子从老周的背上、腿上还有胳膊上踩过去之后,他才发现大厅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只有蜷缩着的他,还有眼前蜷缩着的小毛,当然还有逐渐浓烈起来的烟雾。这时,老周发现,小毛的四肢逐渐松弛了,像一朵慢慢张开的茉莉花,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女孩,仿佛花蕾一样从小毛的胸膛里绽放出来。
  老周艰难地站起来,他一只手抱起小女孩,另一只手搀起小毛。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外面此起彼伏的警车和消防车的鸣叫声,紧接着,他的一个同事冲了进来。
  这是一个繁星布满了天空的夜晚,主要目标小毛,还有两男一女三个次要目标,都齐刷刷地站在了老周的面前。老周的两个同事凭着在餐厅里老周通过对讲机的描述,非常准确地在纷乱的人群中控制住了三个次要目标。
  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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