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9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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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怎么逃掉的呢?”
“逃?为什么要逃?我和阿木留村长可是它们的大救星呀!”
丹巴这样说。但我可以想象,当时,他准是没命般钻出白刺林,没命般爬到了树上去。当时,他的脸没准又成了军用品了。
故事说到这儿,丹巴勾起一根食指在嘴里抿了抿,意思大约是累了,该睡觉了。小奶油于是主动凑过来,让丹巴吃奶。丹巴就拱到它的怀里,把嘴唇聚拢,吱吱吱地吮起来。
我搓手,挖耳朵眼,捏鼻子,但没有用,眼睛馋得直流水。
我说:“喂,老家伙,留几口给我行不行?”
“不行不行!”
丹巴噙着奶头,把毛烘烘的脑袋摇成了铃铛。
“外面有一眼泉,我叫它奶泉,渴了就去那儿喝吧。”他说。
我只好朝外面走。奶泉?我想这世上没有比丹巴更奇怪的人了。
其实我刚走出马架没多远就惊呼着逃了回来。“鬼怪!”我说我看到一条白色鬼怪。“呵啧!”我说。“那是个白影子,箭一样从我脚下射了出去。”
“那你在做什么?”丹巴问。
“哦,”我说。“我正蹲着呢,白影子就射了出去。”
丹巴发出的吱吱声弱下来。小妖精也偏着脸看我。当时我的脸一定煞白如纸。
后来我和丹巴一人擎一支松木明子,鬼头鬼脑捱到夜幕里,火光在天空或者地下画着圆圈,脚尖一伸一缩,像卡通片中的两个机器人。当然发现不了什么。刚才,我只是说有一条白影子。
“白影子?不对不对!”
丹巴手里的火光笼罩了一片湿润的黄土。
“瞧,这是什么?”丹巴说。
我想了想说:“唉,我的东西不见了。”
“东西?什么东西?”
“废料。”我说我排出的废料不见了。
丹巴挥舞着松明子嘲笑道:“嗬!真好笑。白色怪物吃了你的东西真好笑……”
到了泉边,已是黎明。
那里有许多鹿和林麝在饮水。我挤进去,四肢着地,屁股高举,极力模仿着它们的样子,这时有个兀鹫落到了我的背上。兀鹫用利爪抓住我的衣领,嘴里不停地叫——丹巴,丹巴!这使我毛骨悚然,汗流浃背。仿佛李鬼遭遇了李逵。仿佛假狼遇到了真狼。总之,那一刻我惊愕得连下巴都险些掉下来了。而那些林麝和鹿依然神态自若。它们饮水,黑油油的小鼻子上挂着朝露,金灿灿的毛皮上闪烁着阳光。
后来,我被兀鹫押解到丹巴的小马架前,有一只白色的小狗样的东西朝我尖叫,一脸蜀犬吠日的滑稽样子。丹巴身背弓箭迎出来,指一指白色小狗说:“昨晚你的东西是不是被它米西掉了?”
“是,好像是的。”我说。
丹巴放声大笑。他说:“可惜了我这只白毛松田鼠,平日属它最讲卫生,最为灵醒,没想竟误食了你的东西,难怪它一早就呕吐不止。”
他这样说,那兀鹫居然笑得前仰后合,两只蒲扇大小的翅翼在我的左右面颊上拍打出啪啪巨响。我感到地球突然失去了引力,越勒越紧的衣领使我差点儿昏迷。“喂,胡兀鹫。”我在万分恐惧中听到丹巴喊了一声胡兀鹫。丹巴请求胡兀鹫放开我。他对胡兀鹫说,那人虽然是个陌生人,但不是坏人。
胡兀鹫松开了我的衣领。我刚喘出一口气就从三尺以上的高度掉了下来。掉下来的感觉好像是丧失了屁股。
被称作白毛松田鼠的小鬼怪大约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它抱起前肢,把那张狐狸一样的脸洗了又洗,虽未能洗去羞愧,却不再尖叫了。这的确是个精巧细致的小尤物。它的皮毛淡蓝若雪,飘逸如云。
于是我发现,在天堂般的森林里,或者说在丹巴的森林里,我竟不如一只鸟。不如鸟也不如白毛松田鼠。除了这一身用化学方法制造的衣服外,作为一个人类,我还有什么可以值得炫耀呢?没有翅膀,没有皮毛,没有飞翔跳跃的本领,也没有清纯的眼睛和亮丽的歌喉。在远离森林的地方,在那些蜂巢蚁穴般的钢铁建筑里,我的同类千篇一律地生活着。他们彼此展览着大同小异的面孔,那上面或挂着粉瘤,或堆着皱褶,或痛苦或亢奋,或淫荡或暖昧,有成百上千种药物在上面发酵,有各式各样的阴谋诡计在上面构筑表情。啊,是的,我发现自己甚至不如森林中的一条松毛虫。松毛虫体内蠕动着芬芳的绿色,而我的体内却是盐和酒精。
当我把以上的想法倾诉给丹巴听,丹巴古怪地耸起肩膀,他说:“呀,你何必要讲这么多废话呢!”
“我不过是在表达一种留下来的理由。”
“留下来,谁要留下来?”
“当然是我。昨晚不是已经对你讲了吗?”
“不不不,不行!”
丹巴说。
他说若把我这样的人留下来,那么,他的鹫群会遭殃的。
“为什么?”我说。“鹫群和我有什么关系?”
“非但鹫群,就连山泉和空气都要遭殃呢!环境污染懂不懂?”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和自己的同类又遭遇到一起了。这个名叫丹巴的老家伙,这个同样是用两条腿走路,同样是用嘴说话吃饭的南方佬,居然占山为王,疑神疑鬼,把我的崇高理想当成了臭大粪!丑陋呵丑陋呵!为何人类总与丑陋难分难解,形影相随呢?
“丹巴!”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大喝一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跳动。
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丹巴轻松地一笑,说:
“那么,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丹巴说,从前他有个朋友喝敌敌畏自杀身亡,在天葬台,一次毒死了十七只胡兀鹫。当时,大葬师惊奇地目送胡兀鹫们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它们一只翅膀耷拉在地上,另一只翅膀乱拍乱舞,终是飞不起来,接着就相继死去了。他的另一个朋友长年喝酒,得了肝硬化,结果也上了天葬台。剩下的十七只胡兀鹫起先不敢吃这人的肉,在天葬师的百般劝导下,终于鼓足勇气为这位不幸的酒精中毒者做了“超度”,结果呢,兀鹫们一个个醉得飞不起来,时隔几日,便也因肝硬化而相继亡故。
“你说,我能让你这样的人留在森林吗?你知道胡兀鹫为何不许你接近奶泉吗?”
我摇头。
他说:“你当然不知道。在森林里,在整个亚河流域,兀鹫被看作神的使者。它们吃掉那些病死或暴死的不幸者,然后把他们清洁或不清洁的灵魂放飞到九霄云外。它们忙忙碌碌,勤勤恳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清除着病毒和腐尸,可是,却有越来越多的病毒在人类中产生着,什么艾滋病,原子病,布氏干菌症和五花八门的癌症,瘟疫般蔓延起来,它们传染了兀鹫,兀鹫再传染给天空,天空传染给白云雷电,然后再传染给雨雪冰雹,于是,山有病了,河有病了,丛林和牧场从此病入膏肓,鸟兽虫鱼统统不可救药……”
我摇头,不明白他在阐述着什么。在这个美妙早晨即将走进晌午的时候,这老家伙居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
“关系?关系大着呢!”
丹巴说。
他说他在看到我时首先不是看到了我这个人,而是看到了一脑袋的自杀念头。“你敢保证在你自杀时不使用敌敌畏吗?在你大量饮酒和疯狂纵欲的过程中,你敢说你的肝脏没出毛病,你的血液没感染上艾滋病毒?”
“艾滋病?你说我有艾滋病?”
丹巴嗬嗬嗬地笑起来。
他说除了这片森林,除了森林中的飞禽走兽,他已不相信任何人。“比如仙客来的女老板,什么人都可以和她睡觉,不得艾滋病得什么病?”他说。
我无言以对。因为,看来他什么都知道。虽然我从不把自己当好人,但既然是在他的森林里,就让他充分满足下“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孤傲精神吧。一个被旱獭吓破了胆囊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一个极端的“绿色和平主义”分子呢?仙客来的老板娘有艾滋病,那么他的小奶油就没有?我因饮酒而导致肝硬化,那么,他喝那么多的“呛”就不肝硬化?还有那只秃顶的大鸟,它若是神的使者,那丹巴又是神的什么?
有了这么多个为什么,我便以为拥有了同丹巴平起平坐的理由。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是人,我也是人。你可以拥有森林,我同样也可以拥有森林。你喝你的呛,我喝我的敌敌畏,咱们彼此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我就在森林里住了下来。
在距丹巴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我花了两天时间搭了一个式样丑陋但尚能遮风挡雨的类似菜窑的窝棚,又花了一天时间制造了一张床,然后,又花了一天时间,把晨露采集到一截朽空的树桩里,我想,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喝到自制的“呛”了。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了某种满足。除了食欲在增大,性欲受到压抑之外,我感到一个人的生活确实不错。为此,我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了行字,大意是,如果鄙人在丹巴的森林中仙逝或暴卒,那么,请不要通知胡兀鹫,也不要通知我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
总之,森林中的空气犹如处女新鲜又纯洁。处女的岩石。处女的苔藓。处女的树。处女的泉水。我被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处女层层围绕,感到时光逆转,江河倒流,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恢复到了儿童状态。现代人的禁忌消失了。感到饿了就吃草吃土吃树皮树叶。感到热了就地赤条条一丝不挂。感到累了就随地一倒睡他个不亦乐乎。回归大自然嘛!凡动物能做的,你便要学着做。凡动物做不到的,你也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但我却无法彻底消除对丹巴的嫉恨。
因为从我住的地方向他的马架子观望,你会发现,他的生活是何等丰富多彩。那个小妖精,那只拍马溜须的胡兀鹫和那个白毛松田鼠,往往从清晨开始就在为他提供乐趣。它们频繁出入那个老朽了的马架子,有意在我观望时快乐地跳来跳去。它们用古怪的语言同又丑又老的丹巴调情,仿佛在说:瞧那个有病的城市人,他的门庭多冷落呀,他的脸上多孤独呀……
是的,在此之前,我的确是孤独的。我常常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试验自杀术、炼丹术、隐身术或者就苦思冥想一部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文学作品。我的工作台在窗下,窗外是那座城市唯一的一座动物园。那些动物平时难得一吼,即便吼上几下,也会被城市的噪音湮埋,所以到了子夜,到了我开始工作,开始想入非非的时候,到了城市的灯盏一一坠入梦乡,它们才能展示各自的吼叫技巧。
通常是某动物突然大吼一声,众动物便纷纷响应,纷纷报以更大吼声。
吼声连成一片时,很像一群人在哭,哭而且抑扬顿挫,仿佛某大家族发生了不幸。
这样野驴就脱颖而出了。
野驴吼得毫无节制,毫无心理障碍,而且声大气足,一吼起来就无休止。
还有那些鸟。
那些鸟果然是鸟。它们吼起来像猪,像被捆缚了即将面临屠刀的猪,其吼之沙哑,之凄惨,令人心烦意乱。
这期间,猴的吼声最具特色。好像是尖叫一次,再尖叫一次,等到四周安静下来了,再集体尖叫一次。
而那时,我始终期待着狮吼虎啸。那些兽中之王,那些天之骄子,那些虽被囚禁仍不肯在人类面前摇头摆尾演示吼叫技巧的斑斓大虫总是沉默地度过它们的夜晚……
听不到狮虎的吼声,同样也听不到狼的吼声。狮虎不吼,是不是因为它们感到自己没有吼叫的理由呢?在小小假山下面,在阴湿滑腻的水泥地上,它们是不是想:天空与森林都跑到哪里去了?而失去了森林的兽中之王有什么吼叫的理由呢?所以狼也有不吼的理由。它们孤独地在水泥上走着直线,铁围栏外奔跑着被人类宠爱倍至的狗,所以它们不声也不响。
而我在自己的囚笼里同样也懒得一吼。
在走向亚河之前,我似乎只对一件事有兴趣:去锅炉房打开水。
拎着两只八磅热水瓶到楼下锅炉房打开水的时候我会戴上若干年前在乌鲁木齐买的黑毡帽,披上某个冬天在王府井买的黑风衣,足蹬一双美军陆战队员的高腰皮鞋。打开水对我是一件极端重要的事。用开水泡康师傅牛肉面同样也是重要的。一天打四瓶开水,然后就可以足不出户就可以苦思冥想了。我的房门是铁铸的。如果有人用手敲它,我便不去开,若是有人用脚踹它,我便不得不开。通常我在铁门内走来走去犹如困兽,犹如一个百无聊赖的囚徒。虽然有一个墙壁大的书架,虽然有一张质地不错的写字台,可是我更喜欢站在七楼的阳台上鸟瞰行人车马。我似乎夜夜失眠,而更多的时间是坐在记忆里饮酒。我在独自饮酒时会想,唉,我这是在等待末日吗?是在期待某个奇迹的出现吗?
白色墙壁是不透明的,可是我有时竟会让目光穿透墙壁,到邻居家进行访问。左邻一位气功师喜欢吃各式各样的动物内脏,右舍一个摇滚歌手喜欢与各式各样的女人纠缠不休,总之,我渐渐发现,自己虽然有一个沉默的外表,却没有一个沉默的思想。我活着,但常常以为自己死了。可是我又会想,假若自己死了,怎么又日复一日地活着呢?
现在,我一想到那四面墙壁,一想到布满陷阱的那座城市,便坚定了向丹巴献殷勤的决心。可是我又想,我的窝棚或丹巴的马架子能抵挡冬天的寒冷吗?没有比冬天更令人难过的了。在城市,到了冬天,女人们穿着兽皮招摇过市,男人们则在餐馆里吃兽肉,饮兽血。他们的森林虽然是养在花盆里的,他们的鲜花虽然是塑料做的,他们的蓝天白云虽然是印在挂历上的,但他们有暖气,有热水,有舒适之居所……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在我为冬天的即将来临发愁的时候,夜幕落了下来。这天夜里,森林中响起异乎寻常的松涛声,这声音从四面八方汇拢来,然后挤压进我的小小窝棚,挤压进我的耳膜。那些飞禽走兽开始啼哭了。白毛松田鼠和胡兀鹫哭得尤其惨烈,它们仿佛在朝森林深处传达着某种讯号,其怪唳的嚎啕无孔不入。
再也无法入睡了。再也不敢入睡了。当时,我为自己壮一壮胆,口里唤着丹巴的名字,一头就冲进夜幕之中。
夜的森林弥漫着阳光的气味,这是它的蓄积。那些腐草业已发酵,在脚下,它们滑腻而柔软。从我的住处到丹巴的住处本来只有五十余米,可是我却迷路了。我绕着丹巴的大树足足转了一百圈,依然找不到北。于是我想,一定是那些“呛”让我昏了头,今后我再也不喝那些“呛”了。即便多么忧伤多么孤独也不喝那些“呛”了!后来,终于找到了丹巴的马架子,可里面连一丝灯火也没有。我扒在木板的缝隙间朝里面窥探,嘴里不停地喊着丹巴。
里面没有回应。松涛及鸟兽的喧嚣愈演愈烈,令人毛骨耸立。
我登堂入室,感觉里面空空如也。我学丹巴的样子钻木取火,点燃了墙上的松明子,看到在丹巴的铺上有一张纸,那上面写了如下的话:
喂,朋友,我想我该到森林的腹地去了。现在,这片林子由你来守护,请一定注意防火,防那些盗猎者和盗伐树木的坏人。门外地窖里有一些“呛”是留给你过冬驱寒的,望您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当时,我的双腿开始发软,双目开始模糊。我想,从今以后,我他妈的又成了孤家寡人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妈的丹巴至少还有一个小妖精作伴,而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