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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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被封为西海候的王比妻子大了一百多岁。出身门阀、英俊、风趣,很自然的成了海国里最负盛名的花花公子之一。他也很乐意享受贵族纨绔子弟的一切:醇酒,美人,权力,不停地换着女伴,从一双手臂、流浪到另一双手臂。
然而那一天,他还是被神庙前那个对他伸出手要求婚姻的少女震惊了。
手握大权多年,羽翼丰满后不满冷泉帝的优柔无能,他心里对王位早已暗自觊觎多时。原本他已做好了谋逆夺权的准备,却不料这个小小的公主作出了这样准确的判断——在他举起叛旗前,抢先将手递给了他,将冠冕奉上。
那一刹、让他震惊的不是从天而降的王冠,而是眼前这个女孩祭献一般的眼神。
那时候,她还不到一百五十岁。完全是一个孩子。
他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小人儿,隐隐竟感觉到某种钻入了心底的疼惜。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原来以前从未真正爱过。
握住小公主微微发抖的冰冷小手时,他也对着神殿暗自许下了愿望,要令她成为真正的海国皇后——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主宰这个国度的王,也是海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海皇:沧溟帝。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权力颠峰后,这个花花公子反而断绝了和以前所有情人的来往,真正恪守了族里对婚姻忠贞唯一的准则。
然而,她却一直抗拒,甚至从不允许他进入寝宫。
他终于想起当年她悄无声息的变身,猜测着她心里到底保留着一个什么样的影子。
“我的姐姐们先挑走了获得自由的机会——只留下我,不得不为了海国而祭献一生。”她在临死时喃喃说着,眼里不是没有怨恨和遗憾,“其实……如果可以比她们先说出愿望、我也会逃避我的责任。”
“一百年前,和二姐姐一起浮上海面的时候,第一个看到长空的,其实,是我。”
小公主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神庙方向,在死去前还反复喃喃:“是我。”
明明是她先看到他,明明是她先爱上他,到得最后、却偏偏落后了一句话的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尚未成年的小公主在华丽的婚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却一直望着万丈碧蓝上空的一丝天光,不肯阖起。这个大海最引以为荣的女儿,以处女之身回到了那一片蔚蓝之中。
在那一瞬间,一直守在病榻前的沧溟帝落下了泪水。无能为力……这个野心勃勃、一生自负的海皇终于在莫测而强大的命运前低下了头,不敢仰望。他痛惜她的命运,怜惜她的孤寂,却始终无法带给她一丝丝的温暖。
他违反了鲛人的习俗,将妻子的尸体火化。在海面大风扶摇而上的时候,让轻烟将她的灵魂带上九霄——那个她一生深埋心底、却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真可怜。”珊瑚丛中,倾听的织梦者低下眼帘,发出了一声叹息。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那个海皇也可怜。”
“沧溟帝的一生的确算不上幸运。”站在红莲中,一直凝望着那尊塑像,海巫女眼里的神色却是看不透的,轻轻叹息,“他在年轻的时候有雄心霸图,然而登上王位后、却连续遭到了一连串的打击——皇后早逝,海皇血脉随之永远中止。诸多权贵趁机发难,指责他没有资格继续执掌海国,内乱随之而来。”
“然而,就在那个时刻,灭顶之难忽然降临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凝光陡然一颤。
千年前那一场浩劫显然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可怕记忆,让转世几次的巫女眼里都出现了畏惧的光。她下意识地伸出苍白细长的手,挡在眼前,仿佛抗拒着漫天而落的火焰,声音发抖:“天火……那是毁灭一切的天火!云荒沉没,海国曝裂,一切都完了。”
海巫女回手抱着自己的双肩,发出低哑的苦笑:“就在一瞬间,一个时代被抹去了——那样轻松,就好像沙滩上涂抹的痕迹一样!这种天地洪荒的力量,连超越人世的神袛都无法抗拒啊。”
艾美听得发呆,想起她在“梦”里看到的云荒毁灭的情形,浑身发冷。
在那样压顶而来的灾难中,连神袛都束手无策,唯有萧音姐姐有勇气伸出手,将那些生灵挽救。她忽然有点明白饕餮所说的“你差了太多”,大约是什么意思了。
“可怜沧溟帝没有享受过几日荣华,就要面对这样千年不遇的大难。”海巫女凝光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满怀敬佩,“就在那个时候,国人才知道当年小公主没有选错人——在贵族们纷纷自顾自逃离的时候,沧溟帝没有凭着力量自己离开,反而展示出王者该有的勇气,和龙神一起全力拯救着族人。”
“在龙神以身躯堵住大地裂口,阻挡火焰涌出的同时,沧溟帝手握如意珠在火海中开辟出一条路来,带领幸存的族人逃入深海。然后,又竭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所有子民封入紫河车,让他们在沉睡中避过海底这一段无法生存的恶劣岁月。
“而他自己,最终因为力量的枯竭而倒在了神庙前。”
艾美听着,脑子却在高速的运转,将所见所闻一一刻录。
“我明白了……”艾美终于吐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指着远处的神庙,“现在的这个海皇其实根本不是正统的王室后裔,所以并没有那种靠着血统传承着的海皇力量。他没有足够的力量让龙神复生,甚至无法让族人复苏,是不是?”
年轻的织梦者有些恍然地歪了歪头,得出了一个结论:“所以你们想要我来帮忙,把这个沉睡的海国唤醒过来,是不是?”
海巫女拉紧了长袍衣角,不做声地微微点头。
“咦,不对啊……龙神和海皇为了海国牺牲,可长公主二公主哪里去了?”织梦者缜密的思维让她不肯放过一个细节,不自禁地脱口问,“祖国遭了难,她们就不管了么?”
“她们是背叛者。背弃了自己责任、抛弃了族人和国家的人,就算得到神袛的庇佑、也是无法获得幸福的。”凝光冷笑,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厌恶和悔恨,“她们会遭到报应的。”
那样冷酷如诅咒的语气,让艾美打了个寒颤。
“真是神奇的传说啊……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告诉我的这些故事都记录下来的,让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遗失大陆》一样!”听了那样长的故事,艾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在花园里踮起脚尖,看着大道尽头那座高高的五星祭坛,急切,“我要见你们的王,还有萧音姐姐!快带我过去啊。”
海巫女点点头,不做声地带路,疾步穿过开满了鲜花的园地。
“咦,”艾美紧跟着她一路小跑,忽然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呢?”
凝光忽地停住脚步,回头对着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有着说不出的悲哀和绝望,让艾美的心陡然间揪紧到无法呼吸。
海巫女默不作声地褪下了自己的长袍,露出苍白的脊背。单薄的背上,肩胛骨下方纵贯着两道可怕的伤口,深可见骨——仿佛有利刃剖开过她的身体,将什么硬生生斩断。
“这、这是……”年轻的织梦者在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指着那可怕的伤口。
“断翼的刻痕。”海巫女凝光低下头去,抚摩着自己背后,“是从天空之城斩断自己双翅、坠向一般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故国时,留下的永久惩罚。”
艾美忽然呼吸得急促,伸出手仿佛想要去触摸那两道伤痕,却终于忍住。
年轻的织梦者以一种第一次直面历史的激动和局促看着她,结结巴巴:“你……你是,那个飞去了云浮国的二公主?”
艾美惊讶地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却只是沉默。
要如何对这个织梦者说起?
既便她想留下这段尘封往事,却依然不愿意回顾天空之城里的一切。
六、星祭
神袛的力量,可以左右天地一切生灵的命运、却无法扭转人的心。
抢在妹妹之前说出了心愿,然而抛下一切的她、除了一个虚名,却什么也没有获得。
从此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悔否?背离了族人和故国,在白云之外那个天空之城里,她拥有的却是名存实亡的婚姻。
她的丈夫从未和她说过话——后来她才知道,在那道白色的风掠过碧海时,他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个刚刚浮出水面的小公主。他每日都掠过海面,凝望深海里那个遥远的国度——那种眼神,是她毕生都不能得到的。
每当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就有愧疚和嫉妒交错地咬着。她甚至想过,数年后妹妹成年,如果那时候她借着诺言、提出也要成为天空之城的女主人,龙神又会如何处置?
然而,很快就传来了小公主下嫁的消息——没有前两个姐姐那样惊世骇俗,她只是平静地选择了海国内最富有权势的门阀贵族,完成了政治的联姻。在记忆中,那似乎是一个以风流好色著称的年轻权贵,英俊而幽默,手腕灵活,善于玩弄权谋和讨好女人。
她侥幸地想,或许,妹妹会因为这个婚姻而获得幸福?
然而,很快就传来了年轻皇后病逝的消息。
当新一任海皇在风暴中将妻子火葬,灰烬随着狂风卷上九霄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妹妹早逝的原因。那一瞬间,心痛如绞。
身为姐姐的她们,眼里只看得到个人的爱情和幸福,而那个沉默的、单薄的小妹心里,却藏着这样强烈的守护家国的信念,并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海国大葬的那一夜,夜明珠的光芒照彻了海底,无数鲛人浮出海面唱着挽歌,哀悼大海的最小一个女儿,他们的小公主。
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天空之城里却没有一丝灯光。坐在这座遗落在历史里、早已空无一人的城市顶端,长空凝视了那些深海珠光许久,忽然展开双翅、直线地坠入了海里。
她尖叫着扑出去,却没有拉住他。
她知道翼族是无法到达海底鲛人的国度的,除非他怀了必死的心跃入大海。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就这样死在了碧海深处,还是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了她和空无的城市?如果死去,他的灵魂是否又顺利抵达了彼岸,转生在海国?然而,鲛人是不信仰轮回的,妹妹死后,灵魂只会升上星空、化为云和雨落回大地,他是再也找不到了的罢?
她只知道,自己的手里已然抓不住任何东西。
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一时的懦弱和自私。那一刹的贪心和逃避,换来了三个人悲剧的一生。每一日,她寂寞地在天空之城上遥望着故土,暗自悔恨。
终于,那个天变地裂的大劫到来了。原本远在天空之城的她可以逃过这一劫,然而在俯视着地面上种种灾难时,她终于站了出来,勇敢地担当了一次。
她展开双翅,回到大海,在血和火中飞行,将一个又一个族人从火焰中带出——她脚不沾地地飞翔了整整三天,带出了数以千计的族人。直到第四天日落时,她用尽了力气带出最后一个鲛人孩子,再也无力飞翔,掉落在地壳的裂缝中,被岩浆和火焰包围,转瞬熔化。
“妹妹。”死去的瞬间,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折断了背后那一对象征着罪孽的翅膀,如释重负地喃喃低语,对着天空伸出手去,“妹妹。”
那一刹那,她化为热气从海面蒸腾而起,飞向蔚蓝色的星空。
她终于解脱。
那之后,便是生生世世。
鲛人并没有转世的信仰,死后魂魄便化为云升上星空。然而她因为神谕跨越过种族的界限,所以获得了转生的机会。她没有再转世在海国,忘记了一切,只在人世间流离。
1979年,她转生于新奥尔良,成为一名ABC。22岁获华盛顿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23岁进入位于纽约的四海国际总部工作,25岁被派往中国大区,同年,认识公司另一部门的Johnson。恋爱,同居,计划着结婚和蜜月旅行,甚至,打算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一切都平平常常。
那种幸福是饱满的,填满她生活的每一寸空间。然而,偶尔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次俯瞰碧海,她都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感觉,惊诧于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和这个人在一起。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看到格子间的瓶中悄然绽放出一枝雪白的女萝,心里那一层封印忽然喀喇一声碎裂。她终于知道自己属于何处——那一夜沐浴时,反手抚摩着背上出生以来就镌刻着的两道深痕,故国的歌声响起在耳畔:那是深海中的王和族人在召唤她的归去,告诉她无数的鲛人还在万丈的海底被困受苦。
原来,她尚不能解脱。
几次迟疑,然而对当年那一刹的悔恨、促使她更强烈地有了站出来的念头。她终于舍弃了俗世里深爱的恋人,从百尺高楼顶上飞身坠下——宛如千年前从天空之城坠向大海。
“我希望,能赎回我的罪过。”海巫女缓慢而低沉地回答,将手覆盖在两道伤痕上。
年轻的织梦者怔怔地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
“其实……我觉得你也还得差不多了。”艾美叹了口气,真心真意地说,“说起来,转生后就不关你的事了,这一次你肯回来,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
海巫女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严苛,侧过头,缓慢:“我是有罪的。”
“谁都可能有一时的懦弱和非分之想嘛!有勇气面对它,就没有什么可见不得人。偷偷跟你说——”艾美撇撇嘴角,吐了一下舌头,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里的一个小秘密,“我第一次见到辟邪的时候,还很嫉妒萧音姐姐呢!当时我就想,为什么偏偏她有那么好的运气,为什么不是属于我的?”
凝光诧然回头,有点不可思议:“织梦者…织梦者的心里,也会有阴暗面么?”
“当然有啊!”艾美诧异地叫了起来,委屈,“你这是什么想法?织梦者可不是圣人——就是萧音姐姐,也不是完美无暇的。你太苛求了,人只能逐渐变得更好,哪里有无可挑剔的——又不是神!”
顿了顿,艾美摇头:“不对不对。那些神袛,像辟邪啊山羊他们,更是缺点一堆。”
凝光看着她,许久许久,苍白的脸上忽地有了一丝罕见的笑容,低声:“这么说来,织梦者,您是原谅我了?”
“嗯。”艾美想也不想地点头,随即微微惶恐。“我…我没什么资格说原谅不原谅的。”
“有的,有的……”凝光如释重负般,轻轻吐出一口气,跪在了海底花园中,用额头轻触艾美的脚背,“织梦者凌驾于四海九州之上,和神袛并列,代表了时间、历史和智慧。向您忏悔并获得原谅的话,罪孽就会减少一半。”
“有……有这一回事?”艾美惊慌地后退,睁大了眼睛。
原来,在获得一双看到过去未来的慧眼同时、织梦者还肩负着倾听心灵的职责?难怪每一任织梦者只有十年,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只怕也不能承担太久吧?
“织梦者,您会帮助我们么?”海巫女继续深深行礼,恭声询问,“原谅我们没有事先问过,就擅自将您带到了这里——我们实在是对您身侧那个邪魔心怀畏惧。”
“当然会,”艾美侧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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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不断的柱廊,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