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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镜 系列-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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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前我欠你一条命。”沉默许久,傀儡师才开口,转身牵着小小的偶人离去,“如今还你这个人情。”

    偶人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傀儡师肩膀上跳下地来,被透明的引线牵扯着、咔哒咔哒地蹦跳在横七竖八的一地尸体中。黑色的夜幕下,死亡的气息弥漫着,苏摩走在废墟里,带着腥味的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说不出的邪异而孤独。

    “如果你还讲‘人情’的话,来定一个盟约如何?”仿佛是思虑了很久,在看着鲛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璎终于开口,提议,“为了你们鲛人族、也为了我们空桑人,希望你能考虑一下结盟的事——目下我们双方都无法单独和沧流帝国对抗。”

    苏摩的脚步停在一道半塌的断墙边,没有回头,然而偶人仰起脸,看到了傀儡师空茫眼睛里闪过的奇异微笑。沉默片刻,鲛人的少主终于还是低声笑了起来:“啊,原来是来做说客的么?这种大事、真岚皇太子不出面,却要你来说,真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他以为他算的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预料内。”

    “真岚会向你提——如今我是自己想说的,不关他的事。”白璎眼色也冷了下来,掩住了不快,继续淡淡道,“我们只要夺回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权力,你们也有你们千年来的夙愿——我们如今共同的敌人是冰族沧流帝国,相互之间不应该再敌对。若十万空桑人有重见天日之时,空桑复国后、鲛人便可以重归碧落海。”

    苏摩听着太子妃的劝导,眸中神色微微一变,然而听到最后的话,忍不住冷笑起来:“千年夙愿?我们这个夙愿、还不就是开始于千年前你们空桑人灭亡海国的时候!帮你们复国?复国了的话,鸟尽弓藏,谁还保证你们能守约让我们回归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样对我们许诺,于是我们尽了全力帮他们,可最后沧流帝国建国后又是怎么对待鲛人一族的?用更暴烈残酷的奴役和镇压!”

    傀儡师霍然回头,第一次、他空茫的眼睛里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锐如针。

    那已经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顶上少年男女之间的争论,而已经关乎两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讲……何况,如今又哪里还有人情可言。

    “苏摩,你要相信真岚,他不是那样的人。”白璎踏近了一步,抗声分辩,“他一直都对于鲛人的遭遇抱有同情,想努力让星尊帝缔造的悲剧在他手里终止!我知道他的想法——你要相信他。”

    “同情?”苏摩猛然冷笑,“谁要那种东西!——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时候那个皇太子在干吗?要等到沦落入无色城、才来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时候真岚有心无力而已。”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为了丈夫辩护,说起百年前的政局,“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诸王又钩心斗角,政令难行,弊端重重。他一个刚从北方归来的庶民皇子、能做什么?”

    “呵,舌灿莲花啊……”听到那样的话,傀儡师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摇头看着她,眼里有不知道是讥讽还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能言善辩?不是被人驳一句就会红了脸嗫嚅不敢答话的么?”

    白璎正在极力分辩,然而听得那样的话、陡然心口一窒,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因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继母又严苛,百年前的那个贵族女孩是那样的拘谨而腼腆。后来十五岁孤独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顶上,更是步步小心时时在意,生怕一个举止不当便会被训礼女官呵斥。虽然身份尊贵,却是胆小拘谨的,对任何人都细声细气。连那个演傀儡戏的鲛童奴隶、在没有侍女在侧的时候,都可以对她说以下犯上的话。

    然而,或许因为只有这个鲛人少年对她说的话还比训礼女官有趣些,贵族女孩虽然每次都被气哭,却依然喜欢时不时私下找他玩和聊天——却不知道那个有着空茫眼睛的鲛童、在听着她声音的时候,是用什么样阴郁危险的心态来回答她,不放过任何刺人的机会。

    就像刺猬竖起全身的刺,极尽刻毒和刁难,如果对方稍微流露一丝的不屑和恶意,就不顾一切地反击——然而那个贵族女孩只是被他说一句、就涨红脸结结巴巴,不懂如何反驳。到了第二天,照样要召鲛童来演傀儡戏,然后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过后,什么都变了。

    “你……那么,请你相信我。”无法让对方信服,白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一时间居然又有些结巴,“如果你不相信真岚,至少请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帮你们、也帮空桑。若真岚将来毁约,我便会不惜一切阻止他。”

    那样的表白,散入夜风里,让苏摩长久地沉默下去。

    就算他不了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璎的态度、百年前就已明了。如果说、千万空桑人中、还有令鲛人一族的敌意些微化解的,那便只有两人:当年为了维护鲛人不被屠杀而遭到驱逐的大将军西京、以及从伽蓝白塔绝顶跃下的皇太子妃白璎。

    如今,这两个空桑人联袂对鲛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你——你还敢相信我么?”长久的沉默后,傀儡师忽然笑起来了,带着冷冷的讥讽,“就算定了契约,我也不是个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欢反复无常、背叛害人。如果我再度食言、你也不能再用一死谢族人了。”

    说着,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他回身、向着如意赌坊方向折返。

    白璎站在路的中间,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苏摩已经走了过去。街道很窄、他没有任何闪避,就笔直走了过来、交错而过,肩膀毫无阻碍地穿过冥灵空无的身体,头也不回。

    “我愿意再信你一次。”忽然间,空桑太子妃开口了,声音坚定,“我信你不会毁约——如果这次我再输了,那也是我的命、整个空桑族的命。”

    带着偶人的傀儡师停了停脚步,却没有回头,冷笑:“有胆气啊!你凭什么信?”

    “这个。”白璎低下眼帘,手忽然从袖中拂出。

    一个细小的东西划破空气,击中他的肩膀。苏摩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摊开掌心,俯首,忽然间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震,仿佛那细小的东西击中了他的心脏,只是默不作声地迅速握紧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间也有些僵硬,低头看着主人的手,嘴巴紧抿成一线。

    苏摩再也不回答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折返如意赌坊,脸上隐隐有可怕的光芒,带着愤怒和杀气,修长苍白的手指用力握紧、用力得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肤——

    黑夜里,轻轻嚓的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瞬间粉碎了。

    细微的粉末、从傀儡师指缝间洒落,在黑沉如铁的夜里闪着珍珠质的微光。

    -

    天马透明的双翅和漆黑的羽翼在半空中交错而过,风声呼啸。

    同属于冥灵的双方没有相互招呼一声,就迅速地擦身而过。

    “好多的鸟灵……难道桃源郡发生了惨祸?”看见了那云集的黑翼掠过,领队的蓝夏喃喃自语,脸色紧张起来,手指扣紧了天马的缰绳,催加速度,“不好!会不会是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了事?红鸢,我们得快些!”

    然而,在蓝王转头时,却看到美丽的赤王尤自回头看着那群鸟灵掠过的方向,怔怔出神,脸上有奇异的表情。

    “怎么了?”蓝夏诧异,询问。

    “蓝夏……你看到刚才那群鸟灵里受伤的那个了么?”一直望到那群魔物呼啸着消失在黑夜里,红鸢才回过头,一边飞驰,一边喃喃问一边的同僚,“很眼熟啊……应该是我们以前见过的。你认出它了么?”

    “我没留意。”蓝夏心里焦急,因为已经看到了地面上烧杀过后的惨景,“象谁?”

    “白王。”红鸢咬紧了咀唇,吐出两个字。

    蓝夏诧然回顾,看到赤王的脸色,知道绝非说笑:“白王?你说的是先代白王寥,还是现在的太子妃白王璎?”

    赤王低下了头,美艳的脸上有深思的表情:“都象。”

    “天……”蓝王蓦然有些明白了,脱口低呼,“你是说、那魔物是——!”

    红鸢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头,就在这个刹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们两人迅速勒马,带领一群冥灵战士无声无息落到了地上残破的庭院里。

    那里,插满了乱箭的匾额上,写着几个金色大字:如意赌坊。

    “好像就在这里了。”感觉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气息,蓝夏心急如焚、来不及多想方才的话题,迅速跳下了马背。

    走离那个纯白色的女子身侧,旋即就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包围。

    傀儡师默不作声地带着偶人在废墟中走着,穿过那些尚自奄奄燃烧的断墙残桓,微弱的火光映红他苍白的脸,空茫的眼睛里居然有近似于仇恨和恶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闪电般掠过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开咔哒咔哒地跟着主人走着,然而忽然停下了脚步,扯了扯苏摩手里的引线,直直抬起手来、指了指前方的路和远处的如意赌坊——走错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师根本没有理睬偶人,自顾自茫然走在废墟里,不停止的脚步,扯得阿诺一个踉跄飞出去。也许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顶,一直不听话的偶人连忙默不作声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栅栏挡在了面前。

    然而那样不堪一击的屏障,却让鲛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脚步,空茫的眼睛穿过面前的栅栏,仿佛看到了极远极远的时空彼端。

    时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栅栏,仿佛一道闸门拦在记忆中。

    结实的木头笼子背后,是一个年幼孩童惊恐无措的脸,躲在笼子一角、睁着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面一群围着的商贾模样的人,拼命把身子缩成一团——仿佛这样把身体尽力蜷曲起来、就能变成很小很小的一点,从眼前这充满铜臭和肮脏味的空间里消失。

    然而外面粗壮的手伸进来,还是毫不费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来,展示给客商:“你们看,不过四十岁!多么年幼,以后可以为你们赚很长时间的钱。”

    “它后背上是什么东西?那么大的胎记?——啊呀,肚子里是不是还长了瘤子?”有手伸过来,撕开它的衣服,审视,嫌恶地皱眉,“这种货怎么卖的出去?只能用来产珠,还要费力教会它织绡,太不划算。”

    “喂喂,别走别走,价钱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脸,保准是从未见过的漂亮!”货主急了,用力扳转孩童的脸、对着远去的客商叫卖。

    那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叶城东市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木笼子就是他童年时候的家,以至于很久以来、他都认为这条常年不见日光、弥漫着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这在被视为“物”的眼神打量里长大,最初的恐惧和惊慌在一次次后变得麻木,仇恨和抵触却一日日滋长起来。仿佛有毒的藤蔓疯狂地纠缠着生长,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头顶的任何一丝光线。

    经历了开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来。终有一日变成人形的他被人买去,诸般荼毒、只为榨取完鲛人孩子眼里的最后一滴泪。

    然而,那时候仇恨之火长年累月的灼烤已经让心肺焦裂,任凭如何的毒打和凌辱,再也没有一滴泪水从孩子阴枭的眼里涌出。那一日,在更加疯狂的折磨过去以后,鲛人孩子依然咬烂了咀唇都不肯哭一声。奄奄一息中,听到主人在一边商量着:不如干脆从这个不能产珠的鲛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卖钱吧?

    就在那个刹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织绡用的银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永远不要想!

    其实,在变瞎之前、他的眼睛就从未看到过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无止境的夜。

    直到后来,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蓝白塔顶上去执行那卑鄙的阴谋——终于从青王手里换回了自由,然而他却已付出了仅剩的最后的东西,从此一无所有。

    所有的一切怎么能忘?怎么可能忘记!

    那么多年的侮辱和损害,那么多族人的被摧残和死去,他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去不顾一切地获得了力量,难道回来并不能向那该遭天谴的一族复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满鲛人血泪的手、和他们称兄道弟并肩作战?

    他怎么能做到?怎么可能做得到!

    傀儡师茫然站在废墟间,面对着那半倒的木栅栏,缓缓抬起手、握紧,一拳打在面前的木头上——瞬间,栅栏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苏摩的手却没有停,不间断地击在那些寸断的木头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栅栏都化为碎屑。

    漫天飞扬的木屑中,傀儡师蓦然用流着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发抖地跪倒在废墟里,似在无声嚎啕。却再也没有眼泪。

    明珠的粉末终于一点点从紧握的指缝里漏尽,继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红血珠。

    夜风卷过来,腥臭而潮湿——宛如几百年前东市里那条阴暗铜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听到微微的“咔哒”声走近,然后,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苏诺无声地将头颅靠在主人的颊上,一直阴暗眼睛里、第一次换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苏摩的脖子。

    傀儡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间、从来一直对立争斗着的奇异孪生兄弟之间、出现了罕见的谅解和体贴,仿佛相依为命般的亲密无间。

    “阿诺……”许久,苏摩抱着偶人站了起来,有些虚弱地喃喃问,“你…真的喜欢那个魔物么?”

    “咔哒”,偶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愿。”抱着唯一的伙伴,傀儡师闭上眼睛苦笑起来,“等明日安顿好了复国军的事情,我们便去找她,好不好?”顿了顿,苏摩眼里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语:“和魔物为伴,倒是相配啊——其实我觉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里眼熟吧?”

    阿诺无声地裂开了嘴,似是欢喜地抱紧主人,然而眼里却闪过了阴暗莫测的光。

    站起的刹那,傀儡师和偶人都是一怔。

    应该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声音惊动,冥灵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身侧,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静静看着抱着偶人从地上站起的傀儡师。白色长发从她额头飘散下来,在血腥横溢的夜中无风自动,低垂的眼帘里因为方才的一幕闪着说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璎的那一刹、阿诺脸上关切悲悯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开苏摩的脖子,咔哒一声跳到了苏摩宽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带着讥诮恶毒的表情看着前来的冥灵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脸上表情,隐约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

    几百年了,无论幼时在东市、在奴隶主作坊;少年时在青王府、在伽蓝白塔神殿;青年时在中州、在四海流浪,主人从来未曾有方才那样的失态——很多时候,他心底连一丝一毫的软弱犹豫情绪都不曾有,更罔论方才崩溃般的愤怒和挣扎。

    东市那样不见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来、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忘了……原来,仇恨就宛如蛊毒一样,深种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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