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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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弭——惩罚将会落到流着他的血的后裔身上,无论几生几世。而星尊帝相信轮回,他等待着苍梧之渊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悬利剑落下的一天。”
说到这里,空桑皇太子忽然间笑了笑,拍拍白璎的手:“而这一天,已经快到了。”
“百年前眼看着你从伽蓝白塔上跳下去,刹那我想起的就是断指还戒的白薇皇后。”真岚转过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了那一件让空桑人和鲛人都感到尴尬的往事,眼睛里有奇异的光,第一次对妻子透露出深心里埋藏已久的秘密:“所谓的白薇皇后转世,恐怕是大司命当时为了遏止青王继续擅权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后土选中的人。”
那个瞬间白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底不知怎地有说不出的恐惧。
千年前为了海国、白薇皇后与星尊帝拔剑相向、战死苍梧之渊;千年后为了一名鲛人少年、空桑最后一位太子妃背弃了帝王之血,从塔顶纵身跃下、在沉睡中任凭空桑覆灭。
那是命……难怪真岚一直这样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像他们一样!”——那时候真岚语气中同样的恐惧和厌憎,居然就是来源于此。深知内情的他,是在极力对抗着头顶的命运之翼投下巨大阴影。
“真岚。”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颤抖着的手、覆上他同样冰冷无温度的断肢,握紧。
忽然间,又是无语。
听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内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苏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着桌面上那一行行字迹,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暗夜里,时间无声滑过,桌面上蘸着水写下的字悄然蒸发,慢慢消失不见。
然而,那些字句却仿佛烙铁一样印入了傀儡师心底,让他不自禁微微发抖。
他相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个声音一直一直在告诉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迹、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实的历史——那个声音,居然不是平日里一直缠绕着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诺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响起在深心里、低而沉的回声。
“是真的。”
那个声音说,反复地说,一直到他的神智开始散漫和迷乱——刹那间,他的双臂交错着回过肩去、手指有些痉挛地抓紧了后背的衣衫。
火一样的灼热……又来了,在每一夜身体里的血冰冷到冻结以后,就开始沸腾,仿佛有地狱的烈火在背后灼烤着他的心肺,体内有莫名的力量绞动着。
“是真的。”那个声音继续说,声音震响在他魂魄深处,带着无可形容的压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苏摩有些烦躁地摇着头,为了避开旁边诸人诧异的丝线、踉跄着退到窗边。然而手指刚一抓到窗棂、木头就在瞬间无声无息的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怀中的偶人忽然间出手、在他手指敲击到窗棂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线。
阿诺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神情:愤怒、恶毒以及一丝丝的无奈和绝望。
然而那个偶人的手还是直直伸在那里,咔哒作响的关节僵直着,拉住了傀儡师的手。然后抬起了眼睛,一双仿佛玻璃珠子一样的眸子定定看着苏摩,那样诡异的眼睛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苏摩空茫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奇异的神色变化,仿佛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气,用手抵住窗棂,用力地。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么说来,白璎是白薇皇后的转生,才会……
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瞬间,曾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对天拔剑”的傀儡师用手抵住额头,忽然在自己的掌心无声地微笑起来——居然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到最后,把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多么可笑的事情!非要将这一世的所有爱憎都找出个理由来,跟虚无飘渺的往事对应。
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无缘无故的爱?
可这一世的人,并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的操纵。
让什么宿命见鬼去吧!无论他爱谁,他恨谁,都是这一世这一刻活着的“他”的意志,并无关于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后、海皇、龙神……那些传说中的东西,都无法左右他的内心。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回头,鲛人少主的眼睛看着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开口,“结盟的事情,如果复国军左右权使都不反对,可以商榷。”
那样事关重大的一句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诸人脸色都是一变,各自有复杂的神色。
作为空桑方面,皇太子和皇太子妃执手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因为傀儡师这样的松口、眼里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蓝王也是长舒一口气;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绢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甚至作为外人的两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胜。
“好啊好啊!苏摩你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你们都是被沧流帝国害的,早该一起联手打架了。”那笙顾不得继续盯着炎汐看,拍手叫了起来,显然白日里那一幕让她至今无法忘记,“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们一起跟风隼打了一次,以后如果各顾各、可能就打不过了喔。”
“就是因为西京大人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苏摩回过了头,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将脸上,然后缓缓凝聚,傀儡师忽然间微微俯身,“你说要代替汀来实现海国的梦想……非常感谢阁下这样的话。让我百年后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将的风范。”
西京愣了愣,显然对于苏摩那样的恭谨显得有些无措,只是抓抓头发苦笑:“啊……什么呀,那么多年前的事再提起来……”
百年前,为了阻止空桑贵族对鲛人实行报复性的屠杀,这位当时的名将就不惜冒了身败名裂的危险,将水牢中囚禁的数千鲛人从伽蓝城放走——然后,触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夺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为一名一无所有的游侠儿。
“鲛人并不是善忘的民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摩的眼睛里,却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过,但是傀儡师的语气却平静,“我们同样记得每一位在灭顶之难中帮过我们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们可以试着相信——”
“如果有阁下和……”直起了身子,苏摩空茫的眼睛掠过一边冥灵女子的脸,“太子妃,两人联名担保的话。千年后,我们鲛人可以试着相信空桑人。”
“我保证,我当然保证。”白璎脱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坚定,“我们空桑人一定会守约——至少,我会尽力确保我们这一边守约!”
苏摩没有再看她,茫然的视线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询问,嘴角慢慢浮出一线笑意。那个瞬间,空桑剑客忽然间有一种黑暗逼迫而来的惊悚和诧异,不知为何心里便是一阵冰冷。
“师兄?”那样的关头,却长久不见西京回答,白璎忍不住脱口低唤了一声,将他惊起。
西京恍然回过神,心里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诸人的目光下,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却知道这一诺,便是如山重。
结盟这样的大事,鲛人少主却只是询问自己的妻子和属下,并不曾问过真正可以决定空桑国务的皇太子一句。然而这样明显的不敬之下,真岚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此刻,听得两人都已经作出了承诺,他才趁着这个空档开口:“空桑必不负约,只希望能与鲛人联手、各自夺回各自所有的东西。”
“好,时间不多,我们就来细细说一下如何才算是‘联手’。”苏摩看也不看外面,却感知到了日夜交替的来临,知道一行人即将返回无色城,也不拖泥带水,开口冷冷道,“空桑须放回龙神。既然开出了那样高的条件,那么,作为代价、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真岚的眼神再度掠过苏摩无神的眼,带着微微的诧异——一说到正事,这个傀儡师就完全没有平日里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骜,而带着敏锐和迅速的反应。这个鲛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觑的……真的是海皇的化身?那天下独一无二的最强的帝王。
传说中,在天地初开的时候,天下本来没有云荒,也没有中州,全部覆盖着海面……目所能及,都是海皇的领土。可惜万年后沧海桑田,海国竟衰弱到如此。
“我要我的左手。”蓦然间,空桑皇太子开口了,“在南方镜湖入海口,那个号称深六万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蓝白塔高度的鬼神渊底下。”
“果然。”听到那样显然深思过提出的交换条件,苏摩蓦然笑了起来,“很对等的难度。”
“世上除了你们鲛人,谁也无法从那么深的海底将那个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断了的右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个符号,面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手,你们需要龙神的庇佑,我们可以相互交换力量——如果有朝一日沧流帝国覆灭,无色城亡灵重见天日之时,便是鲛人回归碧落海之日。”
“好。”想也不想,鲛人少主点头答应,“如违此誓,如何?”
“如违此誓,不得好……那个,死……”真岚忽然间有些迟疑——本来想说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无全尸”之类的,猛然想起已经是这种状态,就忍不住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说什么,虽然是临大事之时,全体气氛肃穆,大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摩也笑了,然而那样微微弯起的嘴角却是带着说不出的冷意和诡异。见真岚口吃,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补完:“如违此誓,星尊帝之昨日,便是你之明日。”
傀儡师扬着头,眼里的光芒隐秘而冷酷。那样冰冷和恶意的话,让所有正在笑的人顿时无声,相顾失色。西京陡然间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禁地握紧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却也扬起了头,看着傀儡师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回答,“若违今日之约,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岚之明日!”
“击掌为誓!”苏摩终于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奕奕生辉。
“击掌为誓。”断手蓦然从案上跃起,重重击向傀儡师苍白修长的手。
“啪。”轻轻一声响,却仿佛惊雷回荡在所有人的心头。
相击的刹那、苏摩和真岚的手相互握紧,似乎手心握着的是有形有质的诺言,用力得要将其压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遗忘。
“好啊好啊!”在双手交握的一瞬间,那笙忍不住叫了起来,欢喜,“好厉害!”
随着她拍手喝采,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风从伽蓝白塔顶端无声掠过,带来云荒大地四方的气息。
“小谢,你闻到了么?血和火的味道……”在东方的风吹过来的时候,巫即苍老的脸从黑袍底下抬起,在风里闭着眼睛,问身边的弟子巫谢。
年轻的学者巫谢,还没有修习到千里外遥感的幻术水准,然而此刻,他却是确确实实闻到了风里带来的血和火的气息,淡淡的,带着焦臭和腥味。从极远极远的东方而来,穿过气流层,来到数万尺高的伽蓝白塔顶端。
“桃源郡夷为平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嗤笑的却是国务卿巫盼,这个主持着沧流帝国日常政务的长老眼里有忍不住的讥讽,看向一边端坐的大将军巫彭,“战无不胜的彭大将军啊,这一次你还有何话可说?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没有抓到皇天持有者,还损失了三架风隼!这回你如何交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显然虽然战功显赫,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轻一代将领中最出色的云焕,还带着十架风隼,只为追捕一个带着皇天的少女,却居然无功而反。
“我说过不能派云焕那小子去嘛,让飞廉去不更好?”旁边,看到大将军一时哑口无言,巫姑桀桀笑了起来,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间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边的另一位女长老一眼,“他可比云焕能干多了,只可惜他没有那么硬的裙带呀。”
巫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深蓝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样静谧的眼神里,却有让长老都畏惧的某种力量,让巫姑终于不敢再继续唠叨。
云焕是巫真的弟弟,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云烛,是从冰族二十万纯种子民里挑出的圣女。她出身低贱,来自于最外层贫民居住的铁城,从十五岁被选中起,就独居在伽蓝白塔顶上,一边观测星象来预知吉凶灾祸,一边侍奉神殿内从不露面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岁卸任。卸任后,她便去掉了“云烛”这个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圣女的身份进入了元老院,成为十个最接近权力中心的长老之一。
据说这个前代圣女非常得智者的欢心,因为她在白塔顶上整整停留了二十年。
按例每一任圣女都只需担任十年的时间,任满便可以从白塔上回到人间,回复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带领冰族获取云荒之时,和百年内他垂帘支配沧流帝国期间,似乎丝毫不见他有任何衰弱疾病的时候。即使十巫、也只能从智者含糊不清的语调中,分辩他是否有衰老的迹象,而始终无法见其一面。
巫咸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进入云荒和空桑人开战起,就一直跟随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长老,也不曾见过智者的本人。
唯一见过的,只有历代圣女。
然而每一代的圣女在离开伽蓝白塔,在她们的脚踏上云荒土地之前,她们便必须喝下一种名为“窃魂”的药物,失去十年来在白塔上的一切记忆。那是智者的命令,无人可以违抗。——那些掌握了沧流帝国最高深观星术的少女,在回复平民生活之时,就彻底忘记了一切。
百年来,莫不如此。
唯独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云烛。她不但保留着二十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记忆,并未曾喝下洗尘缘、然后重归红尘,而且以“十巫”的显赫身份,继续留在了伽蓝白塔之上。她的妹妹:云烬,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为新一任圣女;而她的二弟云焕,也成了征天军团里最受器重的年轻将领。
——云家三兄妹因此而显赫,成为帝都最炙手可热的家族。
然而,虽然成为了十巫之一,这个保持着三十多岁面貌的秀丽女子却长久地沉默了下去,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用简单的动作来对她不得不表明态度的事情做出决定。
此刻,面对着对自己亲兄弟的指责,她却没有说话,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愁,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压力的大将军巫彭——无论如何,这一次云焕失手而回,巫彭将会受到内来自于十巫、外来自智者的指责罢?
“云焕那样快的提拔为少将,本来就缺少实际的锤炼——讲武堂考核的成绩不能代表实战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误,用人之人也须担起责任。”国务卿巫盼本来就和大将军不和,抓到了这个错,更加不肯放过,也不在意旁边巫真的目光,理直气壮地指控,“而云焕少将此次犯下如此大错,必须按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
这四个字仿佛利剑刺入巫真心里——沧流帝国刑法严峻,而征天军团的军规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写明“办事不力、贻误军机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