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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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倒在地底涌出的冷泉中,纯白的冥灵女子闭目合掌,开始静默地念动往生咒。
除了祝诵声,古墓里没有丝毫声响。
作为空桑六部之中最高贵的白之一族的王,白璎精神的力量是惊人的。严谨地按照着空桑古法进行着送灵的仪式,随着如水般绵长的祝诵声,咒语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祷着灵魂从这死亡的躯体上解脱、去往彼岸转生。
虽然不明白空桑人的习俗,更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云焕在此刻依然跪倒岸上的水边,凝视着昏暗墓室内死去的人。
忽然间仿佛有风在这个密闭的石墓内悄然流动,唯一的一盏灯灭了。
对于黑暗的本能警惕,让云焕在瞬间按上了剑。然而下一个刹那他的手就由于震惊而松开,惊讶地看着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居然有一层淡淡的白光、从死去的师傅身上透了出来!
随着白璎的吟唱,那层白光越来越清晰地从女剑圣身上渗透出来、游离、凝聚,最后变成了若有若无的云。那样微弱然而洁白的光芒、漂浮在这个漆黑一片的墓室内,随着送灵的吟唱而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形状,最后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光芒漂向了跪着的白璎,在冥灵女子身侧徘徊许久,似是传达着什么话语。而白璎的身子微微颤抖,停止了吟唱,只是不停点头,仿佛答应着什么事情。
“师傅!师傅!”再也忍不住,岸上震惊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云焕抬头看着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师傅生前的剪影,只觉刹那间心都停止了跳动。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涉水奔了过去,试图去拉住那一片虚无的光芒。
“此生已矣,请去往彼岸转生!”看到有人惊扰了送灵仪式,白璎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对着虚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双手,手心向上——冥灵的手中、陡然有六芒星状的光芒闪出。在这样的光芒里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开来,化成了无数流星,迅速划过。
云焕踏入水中的刹那、只觉那无数细碎的流星如风般擦肩而过。
“师傅!师傅!”有些绝望而恐惧地、他对着虚空呼喊,知道有什么终将彻底逝去。
仿佛被那样的绝望所震动,那些白光忽然凝滞了刹那,宛然流转、轻轻绕着他一匝,然后瞬忽离去。如同流星般掠过重重石墓的门、最后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师傅……”轻风过耳而去,云焕全部的神气似乎也随之溃散,颓然跪倒在水中。
许久许久,这座古墓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静无声。
小蓝依旧不愿和云焕接近,慢慢游回到了轮椅边,顺着椅背爬上了彻底成为石像的慕湮肩头,静静俯视着跪在冷泉中的两名剑圣弟子。
“师傅最后有一句话,要托我告诉你……”仿佛透支了太多的精神力,白璎虚幻的形体更接近于透明,匍匐在水中,低声断断续续道。
云焕霍然抬头。
“师傅说……她什么都知道了。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错怪了你。”白璎轻轻复述着,神色之间有一丝奇异、又有一丝悲悯,看着他,“她并不怨恨鲛人,希望我们也不要报仇。你已经破了不杀罗诺族长的诺言。师傅希望你的剑上、此后能少染血迹。”
云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轮椅上的石像,薄唇紧抿着、仿佛克制着什么情绪。他的左手用力地握着右手手腕——曾经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尤在耳畔,而转眼之间铺天盖地的血迹已经浸染了这座古墓。他居然在盛怒之下背弃了自己的诺言,让师傅在天之灵看到。一念及此,强烈的痛悔忽然间就从心底直刺上来。
白璎轻微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精神恢复了一些,缓缓直起了身子,也回头看着师傅的遗像、再回头将视线落在脸色苍白的沧流少将身上,许久许久,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师傅说,她将复生。”
“什么?!”这一句话仿佛闪电击中了云焕的心口,他的目光因为狂喜而雪亮,脱口惊呼,“复生?!”
——空桑人、真的能复生?真的存在着轮回和流转?本来他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师傅还存在于天地之间、相信魂魄不灭,相信必然会在这片大地上的某处重新相见。
“师傅会在哪里复生?哪里?”他不自禁地脱口急问。
白璎的眼睛却更加的肃穆,隐隐间居然有某种庄严的气息,轻声复述着:“师傅说,她将去往彼岸转生——或许是去往无色城,或许转生在大漠,或许转生成鲛人,甚或会复生在冰族里……”
冥灵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沧流帝国少将:“这云荒大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是她——或者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
云焕眼睛里的亮色忽然凝滞了,长久地沉默,却没有说话。
“所以,少将在对任何一个人挥剑之前、请都想一想。”白璎凝视着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苍生何辜。”
云焕狭长的眼睛闪了一下,垂目不应,黯淡的墓室内,隐约看到一丝奇异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应: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处于危境,此后绝不因一时之怒而多杀无辜。如前日曼尔戈部之事不会再有。”许久,少将忽然开口,语声忽转厉,“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杀人!”
“什么叫做苍生?我们冰族是不是苍生?我们一家人是不是苍生!”忽然间仿佛被触动了内心的怒意,云焕冷笑着开口,“你们这群死人知道什么!口口声声什么苍生——无色城里所求只是复生复国、没有权欲争夺,自然可以居高临下说什么苍生。可你们又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还谈什么怜悯苍生!谁又来顾惜我们死活了?我只是不想被淹死!尽全力只能保全性命、你还要我去想挣扎的方向对或者不对?”
白璎一震,沉默,侧头看着泉中玉像:“这些话,你对师傅说去。”
“这种话,今日说过一次,此生绝不再提。”云焕冷笑,按剑而起,眼神冷厉,“说又何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是。说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白璎从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说,许久只是道:“师傅用心良苦。”
云焕却不答,转头看着地底冷泉中那一袭宁静的白衣,眼里杀气散去:“你我也算一场同门,最终却只得师傅灵前一面之缘。”闪电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声轻响,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开来:“从这个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静默地看着那一剑、白璎沉沉点头,忽然道:“放心,帝都不会得知你的身份。”
云焕霍然一惊,抬头看着这个冥灵女子。
“西京师兄虽几死于你手,也不曾公开你的剑圣弟子身份。”白璎微微一笑,眼神却清爽,“剑圣门下当以剑技决生死,而不是别的龌龊手段。”返身便招回了天马,掠出墓外。
云焕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这个身份?若不说穿便是秘密,若说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们,是真的没有查过他的身份来历么?
守在外面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却一脸惊奇。
半夜里居然有好几道流星划过。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着却有两道白光先后从其中散逸而出,消失在苍穹里。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怀忐忑。
只有他看清楚了进去的是空桑的冥灵战士,然而古墓里没有动响、也没有打斗的兵刃声,片刻后他看到两道白光一先一后飘散而出——第二道他依旧看清楚了是一个骑着天马的白发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么。
云焕少将果然是不可测的人物,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
难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严加关注,了解一举一动。
然而,正在出神的时候石门却轰然打开,他听到靴子踩踏在结冰的地面上。是云少将出来了?一惊之下,他霍然抬头。
“将石墓周围打扫干净,”站在黑洞洞的墓门口,应该是手按着门旁的机括、不让石门重新闭合,云焕的声音却平静,一字一句吩咐,“然后,把这座墓给我用玄武岩彻底封死。”
话音未落、忽然间右臂一动,喀喇的碎裂声传来,石门机括居然被硬生生捣碎!
“小蓝,出来么?”云焕霍然回身,对着黑暗低喝。
没有任何回答。
少将铁青着脸松开手臂,一步踏出。万斤重的石门擦着他的戎装、力量万钧地落下。
“再见……”颓然靠在永远闭合的石门上,云焕用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等狼朗以为他又有吩咐上来听候时,少将的声音忽然振作了,“给我采来最好的玄武岩、将这座古墓彻底封死!不允许任何人再靠近这里!”
彻底封死?狼朗的脸刹那苍白下去。
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了一袭白衣,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病弱女子……终于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划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着北方尽头落去。
苍生沉睡,大地沉寂,这莽莽云荒上、无意仰头所见者又有几何?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
漆黑的荒漠里,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栗,然而那样动人的歌词、却用嘶哑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边轻抚着膝盖上卧着的少女的头发,一边用破碎不堪的调子唱着一首歌谣,眼睛是空茫的、抬着头看着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暗夜里忽然有啜泣声,枕着歌者膝盖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来,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头埋入对方怀里痛哭起来,“你的喉咙被炭火烫伤了还没好,再唱下去会出血的!”
“央桑,没事的,你睡吧。从小不听我唱歌,你是睡不着的。”黑夜里歌者的声音温柔而嘶哑,轻柔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发,“你的脚还痛么?冷不冷?”
为了不让沧流军队发现,他们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再暗夜里都不敢生火。
于是姐姐抱着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气里相拥取暖。
“很痛,很痛啊!”毕竟年纪幼小,十六岁的央桑抚摸着被打断的脚腕痛哭起来,身子瑟瑟发抖,“我恨死那个家伙了!我要杀了他……呜呜,姐姐,我要杀了他!他不是人!”
那个家伙是沧流的云焕少将——那还是他们在被围后、才从那些军队的称呼里得知的。
那之前、谢神的歌舞会上,他们一直以为那个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过是一个过路人而已。美丽任性的央桑倾心于那样冰冷而矫健的气质,以为那是配的起自己的大漠白鹰,向这个陌生人热烈地奉上了自己的云锦腰带——却不知道那正是他们一族的死神。
十几天后、当那个沧流少将提兵包围苏萨哈鲁,搜查鲛人行踪的时候,央桑是那样的吃惊,甚至一瞬间有微微的喜悦。她试探地对着那个带兵的冰族将军微笑,然而那双冰窟一样的眼睛没有丝毫回应——似是早已不认得她。
而短短几天内,那样暴虐残忍的血腥一幕、成为了两个少女一生中的噩梦。
在逼着她吞下火热的炭的时候那个人没有一丝动容,甚至当手下用钢钎一寸寸夹碎央桑纤细脚腕的时候、淡漠的唇角也只吐出冷冷一句话——“该招了吧?”
她知道那个人并不仅仅为了拷问她们两个人而已。那个人,是要毁去牧民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要折断苍鹰的双翅,要击溃那些马背上骠悍汉子负隅顽抗的意志!所以他不择任何手段,摧毁大漠上最负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时,毫无怜惜。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恶魔?那时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脚上痛还是心里更痛。
那个自小娇贵任性、凡是都要争第一的妹妹呵……
摩珂心疼如绞,紧紧抱着怀中不停发抖的躯体,将妹妹沾满了沙土的头拢在怀里:“总有一天会杀了他的……总有一天。只要我们活着。”
看着夜空,黄衫女子喃喃发誓,面色从柔静变得惊人的坚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划过,坠落在北方尽头。和前朝空桑人一样、牧民们相信灵魂的流转和不灭。天上的一颗星星,便对应着地上一个人的生命。
如今、是谁的生命滑落在夜空里?
是谁?是……他么?那个曾给她带来最初的爱恋、却也给整个村寨带来灭顶灾难的鲛人男子?居于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见过那样的男子,淡定温雅、从容安静,按着弦的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护着她们姊妹逃脱的刹那,她策马急奔、不敢回头,却听到了背后如暴风呼啸的万箭齐发之声。
她本该恨这个混入族中的鲛人奸细的,然而在最后他归来的一刻却完全的原谅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张因为溃烂而露出白骨的脸、和那一双平静坚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原本那样清雅高洁的容貌更刻骨铭心。那是她永远的爱人。
央桑终于在她怀中沉沉睡去,脸上尤自带着结了冰的泪水。
如果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要为父亲、为所有族人、为……冰河报仇!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暗夜里,嘶哑破碎的嗓子轻轻唱着童年的歌谣,那般纯净而欢乐的曲调,却已经带了无法抹去的哀愁。
“岁月的脚步啊静悄悄
追逐着我们
不停的奔跑
苏萨哈鲁,我的故乡
它还在远方”
“我们跌倒在盛放着红棘花的原野上
死亡。
风儿吹过空莽的云荒
鸟儿还在歌唱。”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尔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然闪了一下,看着天际划过的流星,喃喃,“星辰落下去了,带走了战士的灵魂。请去往彼岸转生。”
“西方的空寂城那边有人死了么?”半夜醒转的红衣族长睁开眼睛,朦胧中也看到了那道光,不知为何心里猛的一跳、似乎觉得是一名十分亲切的人离开了。叶赛尔跳了起来,撩开营帐走了出去,面向西方站着。
不知道云焕有没有在空寂城见到师傅……以他的本事,想来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是,他会不会以为是作为族长的自己下令做了手脚?他……会怀恨吧?
叶赛尔轻轻叹了口气,抚摩着怀里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匣子。
“哒哒。”匣子里那只手又在动了,敲击着石壁,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要挣脱符咒的束缚。
“急什么。到了叶城,找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让你出来了。”叶赛尔屈指轻轻敲了一下石匣,轻叱,眉间却有淡淡的忧伤,“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就是为了你、我们霍图部才被追杀了几十年。你这个魔星,难道真的也是我们霍图部的救星么?”
“哒。”匣子里的手又跳了一下,答应似地敲着。
叶赛尔忍不住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