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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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窗外,看着房内烛影摇红,傀儡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七千年前,白薇皇后真的死于星尊帝之手?”
虽然真岚复述过,可生性猜忌阴暗的傀儡师一直质疑那一段没有旁证的历史。如今,终于寻到了可以询问的女仙,问出了这个被湮灭在历史中的问题。
慧珈微微一怔,抬头看着苏摩,微笑:“否则,你又为何前来苍梧之渊?”
苏摩沉默下去,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前方黑暗。
“白薇皇后……”慧珈忽地对着窗外的暗夜伸出了手,直指北方尽头,“就在那里……七千年了。被丈夫封印的她不能解脱,这个云荒也不能解脱。命运的天平是从七千年前开始失去平衡的——若不是‘护’的力量消失,这片土地何至变成现在的模样!”
那样的话,让幽凰和女萝都听得一头雾水、唯独傀儡师身子一震,握紧了双手。
“我不明白你们世人的想法,你们都追求至尊或霸权……可这个世间,哪里会存在没有制衡的‘绝对力量’存在呢?”女仙凝望着这片大地,旁边青鸟幻化的小婢捧书而立,“即使是星尊大帝那样神魔化身的一代英主,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啊……他的力量必须和白薇皇后相辅相成,互为制约。他竟以此为累、一意孤行,最终走上了两败俱伤的绝路,不但自己追悔莫及、也导致云荒几千年的失衡。”
慧珈翻着那一卷书页,往上翻到开篇,久久凝望,神色黯然。
苏摩却微微冷笑起来:“绝对的霸权导致加速的腐烂。空桑最后与其说是被沧流帝国击溃,还不如说是由内而外的烂出来的——可是,一个霸主换了另一个霸主,沧流帝国的那个智者、又比空桑星尊帝好上多少?”
慧珈抬起了眼睛,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位智者、还是比星尊帝好上一些的……至少在某些方面。”
傀儡师一惊。对于那位神秘的智者圣人、云荒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丝毫底细——哪怕拥有力量如他,也无法看出对方丝毫的过去未来。
然而,在他转头询问地看过来时,慧珈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天机不可泄露。”
司掌智慧的女仙忽地笑了起来,手指一按窗台,身子便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身后的楼阁蓦然消失。旁边捧书的黑衣小婢和捧笔的红衣小婢随之飘出,在半空一个转折,便化成了一朱一黑比翼双鸟,驮着慧珈往北飞去。
“我在天上看着你,海皇。”俯身在比翼鸟上,慧珈回首微笑,转瞬消失。
苏摩站在黑暗里,似乎长久地想着什么问题,面上渐渐有了疲倦的神色。
“嗯?不走了么?”慧珈的气势压住了所有冥界恶灵,知道女仙走开,幽凰才能说出话。地底下一直蛰伏着不敢动的女萝也将手露出地面来,询问地看向傀儡师。
“休息一下。”苏摩忽地改了主意,就靠着方才楼阁位置的一颗桫椤树坐下。
“真是出尔反尔。”幽凰没好气地喃喃,但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好扇动翅膀飞上树去,用巨大的漆黑羽翼包裹着身子,在九嶷山麓阴冷的寒气中睡去。
女萝们都安静下来了,纷纷缩入了地底,这一片森林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森冷寂静。
傀儡师靠着参天大树,眼睛无神地望向密林上方暗黑的天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身侧的那个偶人,在看到慧珈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出声地缩在他怀里,此刻却悄然把手伸出主人的衣襟,挣了出来。用诡异安静的眼睛,看着苏摩,嘴唇翕合。
“是么?”不知阿诺说了些什么,苏摩只是望着天,淡淡回答,“只怕未必。”
阿诺喀喇喀喇地抬起手,拉住了主人的衣襟,仿佛冷笑着回答了一句。
苏摩的脸色这才微微一变,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低头看着那个阴冷微笑的傀儡、忽地抬手卡住了阿诺的脖子,将这个偶人提到眼前来。
应该是很用力,阿诺的眼睛往上翻,四肢挣扎不休。
苏摩看着那只凌空舞动手脚的偶人,忽地有某种说不出的厌恶,扬手一挥、将阿诺扔了出去,重新靠到了桫椤树上,闭上了眼睛。幽凰被惊动,张开翅膀探出头来,看着树下。一见阿诺居然被主人如此对待,忙不迭地飞了下来,瞪了苏摩一眼。
偶人四脚朝天地落在地上,同样深碧色的眼睛瞪着天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你怎么可以随便摔阿诺!”幽凰恨恨地骂,将偶人抱紧,准备飞上树去休息,“我们不理他了!”
“或许,你说的没错。”忽然间,树下的傀儡师开口了,带着一种惊诧和疲惫,“那个智者,应该就是这样的身份。”
什么身份?幽凰大吃一惊,从树上探出头来。然而那一句话过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偶人苏诺伸出冰冷的小手,搭在鸟灵温暖的羽毛间,将小脸贴了过来——不知为何,在面对着这个由白族亡灵怨念凝结而成的女童时,阿诺的神色就会变得分外欢喜。仿佛一个镜像里恶的孪生、喜欢另一个镜像里的相同类。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苏摩喃喃对着虚空自语,身体在九嶷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这七千年来平衡的倾覆和倒转,应该有一种力量在操纵。可我不明白……以我的力量,已经可以穿破所有、直抵最后那一面石壁之前。然而,却不能破掉那最后一面墙壁?我还想不明白这六合间最终的奥义。”
六合间最终的奥义?幽凰抱着阿诺,看着自言自语的傀儡师,忽然一惊,挪不开眼神。
此刻,苏摩脸上有某种令人颤栗的表情:星月的辉光照耀在苍白的脸上,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有玉石般坚润的感觉,空茫的眼睛因为凝神思索而具有了某种光芒——那一瞬间、这个鲛人之皇身上闪现出的那种“极致之美”,竟让幽凰刹那间神为之一夺!
就是那样的美吧?让姐姐从万丈白塔上飞跃而下、让沧海横流天地翻覆。
怨恨集成的鸟灵眼睛里,陡然闪过杀气,却不做声地抱紧了偶人阿诺——怎么能不恨呢?在她身体里,无数的声音在呼啸、要她去杀了这个引来白族厄运的人。然而,在桃源郡废墟里一看到对方的出手,她就知道这个傀儡师的力量绝非她所能匹敌。
而那个偶人、看似是他的孪生,其实可能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和缺陷。
所以,她只有跟随着他、设法将阿诺控制在手里,希望能寻得复仇的良机。
——为此,她甚至放弃了带着族人一年一度去往空寂之山哭祭的职责,也不知道罗罗他们一路前往西方的砂之国,如今是否顺利。
一路从桃源郡跟着苏摩一行到了苍梧郡,她百般小心、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却始终不知道这个喜怒无常沉默寡言的傀儡师、究竟有着什么弱点?
“他很冷。”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心底说话,吓了她一大跳。
四顾无人,只有怀里的傀儡开启了小小的嘴巴,无声地对着她笑,神色莫测。
“咦?”幽凰硬生生压住了冲到嘴边的惊呼,低头看着偶人。
“去温暖他。”阿诺在心底向她传话,小小的手抱着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蓬松温暖的羽毛里,声音尖细而恶毒,居然是十几岁幼童的腔调,“这世上的寒冷,才是他唯一畏惧的东西。”
幽凰诧异地低下头,看着怀里对着她微笑的偶人,忽地打了个寒颤。
阿诺……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也在希望主人死么?
然而她在片刻之间便打定了主意。展开翅膀,从树梢翩然落地,站到了苏摩面前,看到傀儡师的脸果然因为九嶷深夜的寒气而变得苍白。
“很冷么?”幽凰微笑起来,施施然展开了双翅,将他裹住。女童美艳的脸上,有成年女子才有的娇媚,温暖柔软的翅膀覆盖上了他的肩背。幽凰带着一种奇特的天真,轻笑起来:“我听说,你们鲛人都是没有体温的……如果不在水里,到了陆地上、就会因为寒冷而让全身的血凝固……是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翅膀收紧,微笑起来:“那么,让我来温暖你吧。”
傀儡师一直没有说话,然而他身上因为寒冷而起的微微颤栗、的确在那双黑色羽翼裹上来的同时止住了。在幽凰微笑着收紧翅膀时,苏摩忽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来,捏住了女童尖尖的下颔,眼里骤然凝聚了某种杀意。
“是有点像啊……”就在幽凰屏息的一瞬间,傀儡师嘴里吐出了一句低语。
然后,突如其来的冰冷拥抱和深吻、几乎将她的气息阻断。
漆黑的巨大羽翼围合起来,裹住了里面的人,傀儡师冰冷的手沿着羽毛的缝隙、一直探了进去,仿佛追索着那种温暖。
“你能温暖我么?死去的怨灵啊。”苏摩埋首在漆黑的羽翼里,忽地低声微笑起来了,“憎恨能温暖我么?来试试吧……”
那一瞬间、幽凰忽然觉得某种畏惧,然而身体已经被擒住了,无法动弹。
女萝们都在地下沉默,只有树上吊着的那个傀儡偶人低下头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二、苍梧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那颗流星。”
晨曦微露的时候,傀儡师在巨大的黑色翅膀中醒来,凝望着桫椤树顶的天空,忽地开口,也不知和谁在说话:“萤惑现于北。是空桑有女子亡故、前来九嶷转生吧?”
“嗯?”幽凰被惊醒,慵懒地簌簌抖了抖羽毛,在清晨的寒气里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貌似未醒地开口,懵懂,“你说谁死了?”
苏摩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沉吟般的喃喃:“昨夜慧珈去的是黄泉的方向,看来必然是某个重要的人了……可空桑亡国百年,除了西京、还有谁活在这个云荒?”
似乎是片刻间没有想到什么头绪,傀儡师站了起来,手指一动、树梢上那个晃荡的傀儡就啪的掉落在他手心。在寒风里挂了一夜,阿诺发间凝结了寒气,脸也冻得发白,然而一对眼睛依然是灵动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主人。
“走吧!”忽然间感到烦躁,苏摩牵起偶人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和地底的女萝们打招呼,“我们去苍梧之渊!”
顿了顿,他嘴角浮出一个冷彻的笑意:“然后,再去九嶷离宫!”
每一次看到傀儡师露出这样的表情、幽凰心里就是一阵寒冷——被这个傀儡师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将会得到怎样的报复?她知道现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正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正是这位青王、在就是年前将鲛童苏摩送入伽蓝塔顶,引诱太子妃破了戒——他唯一的目的,便是想扰乱选妃典礼,拖延时间、让当时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机会当上空桑国母,更有利于他继续把持朝政,不让白族夺权。
尽管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的罪,然而白族的郡主还是从伽蓝白塔上一跃而下,投身大地,震惊了天下。
倾国之乱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结下不解的冤仇。
那时候、最为难的,便是她身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继室和胞兄勾结谋划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将王妃废黜、连着女儿一起放逐。那时候她只有六岁,还处于什么不懂的时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间所有的仆人都不见了,锦绣金玉忽然间消失,她看到了母亲居然要亲自出门去汲水、要出头露面地和那些贱民打交道,买菜买柴,自己生火。
那样的剧变让她无法忍受,六岁的她恨父亲,顺带着也恨那个从未谋面的异母姐姐。
“她夺走了你的一切。”每夜,母亲那样怨毒地在她耳边喃喃,如失心疯的妇人,“那个私奔贱人丢下的女儿,夺走了你的一切——麟儿,你本该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
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然而,她隐约地知道、正是这个人,夺走了她的仆人、她的锦绣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亲被赶到这里住,必须和那些贱民为伍——还在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学会了恨。
那样的生活过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长到了十三岁,开始出落得惊人的美丽。
每日里都听着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战的消息,眼看两族之间仇恨越来越深,知道白王再也不会原谅自己,母亲的生命终于在担忧的煎熬和艰苦生活里消耗殆尽。在她十三岁的某一夜,昔日青族骄傲尊贵的青玟郡主含恨逝去。
“我的麟儿,比那个贱人的女儿漂亮多了……”在最后的弥留中,母亲脸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满怀怨恨,“云荒的女主……空桑国母……她夺走了你的一切。”母亲的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岁的她开始懂事,知道那凝聚着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然而不等她有机会抒发恨意、空桑的灭顶灾难席卷而来,将一切嘎然终结。
趁着白族和青族连年内战,实力大损,外敌从南泽登陆。将泽之国收服后,依次灭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后终于直指六部中实力最强的白族封地。
无数同族的血亲战死,头颅被斩下,悬挂在冰夷的九翼旗帜上,血染红了封地。父王没有再顾上这些眷属,带领一些勇将拼死杀出血路,西归帝都。剩下的王族无路可逃、被冰夷压往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那里,早已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驱逐入地宫后,屠杀便开始,那是她十三年来最颤栗刻骨铭记的一刻。每一个白族死前都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白璎!——她知道那是她的异母姐姐。那个白之一族最强的战士,手上戴着后土神戒,被视为白薇皇后转生、司掌“护”之力量的姐姐白璎。
“如果白璎郡主在的话”——无数白族人在被屠杀的时候,都是那么想的吧?
在屠刀临头的时候,十三岁的女童终于忍不住因为恐惧而哭起来,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憎恨那个异母姐姐,只如旁边所有族人一样、脱口喊着“白璎郡主”,仿佛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将那个殉情而死的战士重新召唤出来,保护大难临头的族人。
然而那个女人,哪里还记得什么族人和土地?!在从白塔上一跃而下时,她早已将这一切抛弃。那一刹,她好恨……那个贱女人,从自己手里夺去了那样尊贵的地位、却完全不能担起和那个地位匹配的责任!
如果她是太子妃的话,必然不会——
然而,在想到那一刹的时候,屠刀已然斩落。血色泼溅,剧痛让魂魄飞散。她作为“人”的记忆,中止在那一刻。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灵魂腾出躯壳的刹那、她恨极地呼啸,听到墓室里全是新死魂魄的声音——然而,封印镇压着他们,让满腔的仇恨无处发泄。渐渐地、为了避免消散,更多的恶灵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顺带着将种种恨意和不甘汇集。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恶灵里,她的恨是最强烈的、她的灵也是最尊贵的,因此、便成了白族灵体的主宰。
因为智者封印了空寂之山,他们无所逃逸,一直蛰伏了四十多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很多亡灵都因为执念的消退而渐渐衰竭,只有她的恨意越来越强烈——没有人知道一个死时才十三岁的女童、为何心里会有那样难以泯灭的仇恨和不甘。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只为等待着复仇的时机。
终有一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