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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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有数乘马缓缓行来,林震南转过身来,只见共有四匹马,马背上有人横卧,却是无人乘坐。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的是四具死尸,正是昨天派出去截拦史镖头的赵、周、冯、蒋四名镖师,自是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些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林震南一查四具尸身,也是身上无半点伤痕,所带去的银两兵刃,一无缺少,刚命人将这四位镖师的尸身送入大厅,忽见一名衣衫褴褛的乞儿背负着一人来到门前。林震南一看那人衣饰,认得是褚镖头,心想:“每个人的尸首都回来了。”向身旁的趟子手摆了摆手,要他料理,自行转身入内。忽听得褚镖头叫道:“总—总镖头—他叫我——”林震南又惊又喜,道:“褚贤弟,你没有死?”抢身过去,将褚镖头抱了起来,见他双目紧闭,道:“他叫我—叫我跟你说——说少镖头——”林震南道:“是,是,是说平儿怎么样?”褚镖头道:“说少镖头—要—要—要—”连说了三个“要”字,身子一阵痉孪,气息断绝。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人的姓名说了出来。”其实这个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其实这些眼泪之中,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是真英雄,真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种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声道:“娘子,瞧见了什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身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子,就是怕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路翻天掌,怕了咱们一十八枝银羽箭。”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道口金刀!”忽听得屋角上有人冷笑一声,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响,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右手挥处,两点银星向屋顶上东角射去,跟着青光一闪,已将背上长剑拔在手中,双足一点,已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剌到。林震南连日受了极大的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面,这一招中真是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
那知一剑既出,却是闪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那里有半个人影?林震南一矮身,跃到了东厢房的屋顶之上,仍是不见有敌人的踪迹。这时王夫人和林平之也已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金刀被敌人击落,已是气得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那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觅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之中,林震南低声道:“惭愧,我的两支银羽箭也给敌人接了去,却没见他的背影,当真是神出鬼没。”
王夫人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林震南道:“是什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骂道:“这狗崽子!不知道!”两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块砖头上竟发出如此劲力,真是令人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来怒气冲冲,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在乱骂,见到了桂树下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夫和儿子都跟着进来后,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如何——”她本想说“那便如何是好”,却觉这句话未免过于示弱,话到口边,又忍回去了。
林震南道:“事到如今,只有向朋友们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王夫人道:“咱们朋友之中,交情深厚的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有几个。比咱俩还差一点的人,邀来了也无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差,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大家磋磨磋磨,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那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比如温州的陈老拳师,泉州的青风剑高一龙、漳州的铁拐霍中霍二哥,都可发帖子去邀来。”
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吧?”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来问我的年纪,我是属虎的,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生日——”王夫人道:“为什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和镖局的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吧,且由得你,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王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径自走入帐房,命人去写帖子,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去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说道:“总——总——镖头——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棺材,他——他——出门刚去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究理,只见大门外的青石板上,有人用鲜血写了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又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林震南问道,“什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无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他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门去。
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这是吓人的玩意儿,咱们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怕它何来?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那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个人奔将进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一看,只见却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镖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样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怎么样子?”狄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孪,便即死去。
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得讯。王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同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三遍,竟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几声,叫得十分惶急。
众人一见林平之失踪,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平儿,平儿!”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采:“少镖头少年英雄,胆大过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是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是这么莽撞,这两位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林平之笑了笑,心下却是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何以为人?”
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问:“怎么啦?”局中管事林通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走将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接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这时听说他为人所杀,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如此狠辣,竟是要杀我福威镖局的满门么?”他向众人说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只会乘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适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步之外,那狗强盗又敢怎样?”
众人唯唯称是,总镖头话是这么说,却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颜相对,当真是束手无策。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那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二十多名镖师竟是团团坐在厅上。固然无人在外把守,连单身到天井中去小解也是不敢。众镖师见林震南时,都是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却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反而安慰了各人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是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醉倒了数人。
次日早晨,西乡两名菜农挑了菜送到镖局来。福威镖局中人多,每日单是瓜菜便要吃两大担,向来仅是和西乡菜园中包定的。两名菜农收了钱后,告辞出门。局中众人一言不发,群集在后观看动静,但见两名菜农挑着空担,走出数十步外,也无异状。众人均想:“出门十步者死这句话,专是对付镖局子的,和旁人可无干系。”眼见这两名菜农挤入了街上人群之中,突听得街上行人发一声喊,纷纷散开。局中众人远远望去,但见两名菜农已倒在街上,两副空担子抛在一旁。
这么一来,福威镖局是座大凶宅之名,登时传遍了福州城,偌大一座镖局,更无一人上门。
这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厅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镖师耐不住这个局面,不告而去。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余下众镖师七张八嘴,纷纷指斥自行离去的五人没有义气。
那知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同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而先自送了性命。林平之一见五名镖师的尸首,怨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那个四川人姓余的汉子,是我林平之杀的,可与旁人无涉。要报仇,尽管冲着我林平之来,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得是什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好啦,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他越叫越是大声,解开衣襟,袒开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你们一刀便砍过来好了,为什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来看。林震南夫妇听到儿子叫声,一齐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也是蹩得狠狠,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是大声喝骂。众镖师面面相觑,暗自佩服他三人的勇气。均想:“总镖头向来英雄了得,夫人本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能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但林震南等三人指手划脚的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什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又奈何得我?”说着又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起来。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儿子适才出门叫骂,实是激于义愤,但究竟年纪幼小,内心仍是稚弱,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栏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她话没说完,但林震南父子都知道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与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一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是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不再有什么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道:“平儿,是我。”林平之提起的心这才放下,叫道:“妈!”王夫人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