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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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出舱,一声忽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她说的是苗人言语,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过不多时,众人眼前一亮,四个苗女走了进来。
这四个苗女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印花的衣衫,腰中缚着一条绣花腰带,各人手中都拿着一只五寸见方竹织盒子。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定然不是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天下大乱了,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阻拦。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适才见过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自己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山派一众男弟手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动我们下弟子。那蓝凤凰说话的声音如此淫邪,这当儿施展妖法,我门下众弟子内力修为未足,定力不够,自是难以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徒若是施展邪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
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岳不群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外舱,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有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是呆立不动,或是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将紫霞神功运了起来,脸上紫气大盛,心想五仙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绝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的邪法,此时是其教主亲身施法,更是非同小可,若不以紫霞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倘若丧了性命,也还罢了,只怕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那华山派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
只见四名苗女伸手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那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这些苗女将那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腿上,那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一看,却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的吸血水蛭,只是这水蛭比寻常的大了一倍有余。蓝凤凰也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的臂上腿上爬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两百余条。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她五人是何用意。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住轻轻推开舱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是“啊”的一声惊呼。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剑法很好,是不是?”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觉得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问得太过粗俗,又问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是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显是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但要是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不答为上蓝凤凰也不再问,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住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之中,一时谁也不再说话。只闻到华山众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岳不群知道这些水蛭一遇人兽身子,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吮吸鲜血,非得吸饱,绝不肯放。只是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蓝教主叫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血一吸饱,便是她行法之时。”
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在令狐冲颈中的血管之上。那水蛭尚未全饱,咬住了令狐冲的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从瓶中挑了一些白色粉末出来,洒了几滴在水蛭身上。那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又卷他衣袖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了下来,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片刻之间,两百余只水蛭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在五名苗女身上之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岳不群恍然大悟,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原来蓝教主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的鲜血,转入了冲儿的血管之中。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是神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五根手指。
船舱中虽然仍是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激烈争斗一触即发的气势却已大不相同。又过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席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蓝凤凰拾了起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被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黄的脸孔,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岳不群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个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己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绝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朋友?”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博,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狐公子,你觉得怎样?”令狐冲于一切经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是好。怪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令狐冲笑道:“你若是说我好,为什么不叫我一声‘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令狐冲此人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明知年纪比自己大,却也张口就叫她“妹子”。这倒不是他存心轻薄,有调戏之意,只是他觉得和陌生女子说说笑话,讨好几句,并无害处,何况她出力相救自己,赞人几句,令她高兴的言语。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开心。但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冲儿一只脚已踏入棺材之中,生死未卜,却便和这种淫邪女子相言调笑,实是个难以救药的浮滑少年。
蓝凤凰笑道:“大哥,水蛭用光啦,今儿晚再去捉些来,明儿再给你转血。你——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点心倒不想吃,祇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倒试试看。”玑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四名苗女应命而去,片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都是花香酒香。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种宝贝,你瞧瞧吧。”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都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入碗中。船中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一是黑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指头大的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道:“酒中为什么放这——这种毒虫?”监凤凰呸了一声,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的乱叫。大哥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家人的规矩,若是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是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的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即,笑道:“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面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蓝凤凰又斟了一大碗,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饮酒。”
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是一阵恶心,跟着便闻到浓列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左手一伸,便往蓝凤凰持着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蓝凤凰竟然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的手背,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来,手至中途,突然停住。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友,那一个喝了这杯酒儿?”
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杯,却是无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更无一个英雄好汉。”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拿来,给我喝!”却是林平之的说话。他腿上穴道未解,躺在榻上,无法动弹。蓝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岳灵珊喝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杯拿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吧!”林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胀红了脸,道:“我不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
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个美貌姑娘从此不睬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头见。”将酒杯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带着四个苗女走出船舱,纵回小舟。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道:“将这些酒瓶酒杯都摔入河中。”劳德诺应道:“是!”走到桌边,手指刚碰到酒瓶,突然间身子一晃,摔在舱板之上,将酒瓶打得粉碎。岳不群惊道:“怎么?”劳德诺道:“师父,我中了毒。”岳不群登时省悟,道:“酒瓶上有毒!”衣袖一拂,一股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杯,一古脑儿送出窗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忍不住要呕吐,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来。
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嗽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外舱的桃谷五仙和船梢的梢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虽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是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是喉痒心烦,难以止歇。均觉腹中若是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服得多。岳灵珊捧住肚子,道:“大师哥。你——你好,这妖女给了你解药。只有——只你一个不呕。”这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个人。果然只有令狐冲一人不呕。
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杯毒酒便是解药?”桃根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青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然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
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毒酒,咱们没有阻拦,若是因此毙命,平大夫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实仙道:“令狐冲若死,咱们高飞远走,谅那平一指也找咱们不到。”
桃谷六仙不住呕吐,却也不舍得少说几句。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也是呕吐不已,那船在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立即纵到后梢,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毕竟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那船慢慢的靠岸,他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平素要两名水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模样,不但将这只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禁为之咋舌。只不过他咋舌也没咋多久,跟着又捧腹大呕。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痛饮河水,喝满了一腹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除了长草沙砾,一无所有,远见数里之东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净,那是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当先便行。华山派男女弟子分别负了劳德诺、林平之、岳灵珊三人,齐往那市镇行去。
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不约而同的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令狐冲一瞥眼间,见到一人,不由得一怔,原来那是个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
若在平时,他和余沧海狭路相逢,必有一番争斗,但此时这个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之中。只见他坐在一张小桌之旁,桌上放着酒壶酒杯,三碟小菜,另有一柄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长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是颇为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件兵刃奇形怪状,没一件是寻常刀剑。七个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是没丝毫头动。
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不过装作不害怕。”桃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人打一人,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若是不怕,为何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