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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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当下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之中。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杯。黄伯流一挥手间,便有帮中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鸡腿、鸭肫之类下酒之物,可见这些人深知令狐冲好酒。令狐冲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此杯。只是荒山之上,酒水不齐。咱们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齐声道:“令狐公子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在他身后听得此言,寻思:“冲儿一时冲动,便和这些来历不明的奸恶之徒说什么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和他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难道你便和他们有难同当?”
只听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如此眷顾,在下半点不知。但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绝不敢辞。”他想这些人和自己从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要自己相助,反正自己总是要答应他们的,当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若是生性谨慎之人,就算极重义气,也总要先问问人家要自己帮什么忙,这才权衡经重,明辨是非,然后决定答应或不答应。但令狐冲是个倜傥不羁的少年,不论对方有何所求,先答应了再说。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那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所以不约而同的聚集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是绝无所求。其实咱们这些人相互间大都只是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大家并非一伙,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
这时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人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平一指平先生如此大的本领,也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名医,又瞧得出什么来??”只是碍于他一片好意,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吧,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放了他们。”伸手一拉一扯,拍拍拍六声响,登时把麻绳拉断成了七截。这条麻绳比两根手指还粗,但他随手一拉,便即拉断,足见膂力之强。那人道:“若是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颈也都拉断了。”七个医生有的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有包医之事。”有的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人抢上前去,便替他搭脉。
忽然间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种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一看,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什么用。”平一指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陪笑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那知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为之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的脉搏,再过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切换不休。眼见他皱起眉头,闭起双眼,只是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怕先生不须再劳心神了。”
这时草棚以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为尽地主之谊,已然运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于数年前曾参与五岳剑派之会。那一次在泰山举行,泰山派也曾大宴与会的盟友,但酒菜固然清淡朴素,五岳剑派一众师徒,更是一片肃然,连说话也不高声,更不必说猜拳行令,轰然闹酒了。令狐冲当时颇觉索然无味,次日下得山来,便在济南一家小酒店中招了一批素不相识的酒徒,剧饮半日,大醉一场,给师父知道之后,受了一顿痛责。此刻平一指正在用心给他搭脉治病,他却神驰棚外,只有去和群豪大大的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尽止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只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也用上了。”
只听得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赶快些吧。”说着将头缩了回去,咕的一声,吞了一大口酒,赞道:“此酒不错。”
平一指缓缓将手缩回,闭着眼睛,右手一根食指在板桌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不同真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所以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行险侥幸,以图一逞,要邀集七位内功极高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这七位朋友,在下已然邀得六位在外,群豪中再请一位,本来毫不为难。可是适才与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
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有三种大变。第一,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种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租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那知追补药有男女之别?若是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体并不是气虚,恰恰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之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黄河水涨,本已成灾,治河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河,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种补药,才有补益。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小怡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
平一指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浸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数十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怪草,中间颇有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浸,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令狐冲只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此外可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厉声道:“更无其他瓜葛,然则云南点苍派柳叶剑江飞虹,又为什么伏剑自杀?”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江飞虹江前辈,听说他剑法轻盈灵动,是点苍派中近年来杰出的好手,却何以伏剑自杀,那—那—”平一指道:“是你害死他的!”令狐冲更是吃了一惊,道:“晚辈和这位江前辈素不相识——如何——”平一指道:“是我亲眼所见,难这还有假的?这个江飞虹,乃是受我所邀请的七大高手之一,本来是要救你来的。为什么七大高手只到了六个?难道我平一指请人帮忙,人家会不卖我面子,不肯前来?岂有此理!只因为江飞虹死了,才少了一个,知不知道?你—你—你恩将仇报,我偏偏在殚精竭虑,要救你性命,真是他妈的老胡涂了。”
令狐冲见他须发俱张,神情极是激动,只有默然不语。平一指隔了半晌,说道:“这件事本来也怪你不得,都是蓝凤凰这妖女不好。江飞虹老弟剑法内功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既生得俊,又是我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朋友,他看中了蓝凤凰,单相思了十年,要娶她为妻,那有什么配不上她了?不料蓝凤凰这妖女一口拒绝,说道她是五仙教教主,决计不嫁人的。不嫁人那也罢了,却为什么又当众叫你‘大哥’?她云南苗女,这‘大哥’二字,是只叫情人的。旁人不知道,江飞虹是云南人,怎会不知?他一听到五毒教中的人传了出来,说他们教主叫你‘大哥’,气愤之下,在道上便仗剑抹了脖子。唉,令狐公子,你心中既然有了意中人,怎么又去和蓝凤凰勾勾搭搭?给你心中那个人知道了,岂不是又另生事端?少年人风流成性,大大的不安。”
令狐冲只有苦笑的份儿,心想:“我随口叫蓝教主一句‘妹子’,却生出这样的大祸来,这位江前辈为此而死,教人好生过意不去。蓝教主为我注血,给我饮酒,小师妹亲眼所见。别说蓝教主和我之间全无男女情意,纵然有了,小师妹心中只挂念着小林子,又怎会着意,怎会另生事端?”
平一指又道:“蓝凤凰给你喝五仙大补药酒,当然是了不起的大情意。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都便是害上加害。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太过不讲道理,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那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要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什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那蓝凤凰只不过手中有几张祖传秘方,既不明医道,又不懂药理,便来胡乱医人。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都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件事可不能跟平前辈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这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可治。这第三个大变,却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机,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禁悲从中来,心想:“师父师娘对我便如父母一般,小师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向来情好极笃,不料连他们三人也疑心我偷了辟邪剑谱,则我生在世上,更有什么乐趣?”平一指不等他回答,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避而远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自己之心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平一指又道:“所以啊,江飞虹老弟和你都是陷入了魔障,难以自拔——”
正说到这里,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有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吧。”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道:“有什么可笑?”令狐冲道:“大丈夫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侮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
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是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在他右手手背之上,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是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豁啦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狐冲笑道:“平大夫医道精妙,果然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了他袖子,说道:“去喝酒,去喝酒。”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会医得好。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若是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搅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棚外。
只见竹棚外东一簇,西一群,群豪四下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将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心想:“聚在五霸冈上这些人物,在江湖上似乎声名均不甚佳,可是瞧他们豪迈率真,并无丝毫虚伪做作之态,和他们交朋友,却是爽快得多。反正我已没几日寿命,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