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护院-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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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良把嘴抿紧,不说话了。他把水管子开得很小,泉眼似的水不出声地往外流。他专心
一意地刷碗,粗大的手指在碗圈上蹭出一溜螺旋形的指纹。
“给你这个用吧!”艾晚递过来一个秀气的小瓶,“挤上一滴,碗就刷干净了。”
万良一拦:“不用。俺们吃的菜没多少油,不象你们的油水大。”他原想不再理艾晚,
人家好心好意给东西使,能不理人家吗?
“谁的菜油水大呀!我一天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下钱来好交学费。”艾晚叹了一口
气,把饭盒盖上的肥肉片,哗啦啦倒进泔水桶里。
万良看得目瞪口呆:那是多好的肥膘肉,吃一口香掉牙。就这么活活扔了,还说没钱买
好菜,谁娶了她做老婆,还不活活把家给败了!刚想到这儿,脸便红了。人家给谁做老婆,
又碍你万良何事呢!
艾晚是个聪明的女孩,见万良盯着饭盒,便说:“你心疼了?是吧?”
“我不心疼。又不是我的。”万良硬邦邦地说。他不喜欢糟蹋东西的人,不管这人跟他
有无关系。
“也不是我的。”艾晚用洗涤灵洗盒盖,一滴不够,又挤出一滴:“厂里发的保健,不
让你买别的,天天给一份红烧肉。谁吃得了?”她手上终于冒起了螃蟹似的白沫。
原来是这样!万良紧跟着又生疑团:有资格吃保健菜的,都是强体力劳动者,艾晚一个
柔弱的女孩,绝享受不了这份待遇。对!一定是她的相好的给她的。想到这里,万良又沉下
脸来。
艾晚就是再机灵,也猜不到万良这回绕的圈子。她说:“我天天看到你。”
废话!万良天天上岗,艾晚天天进厂,当然天天看到喽!
万良的碗已经洗完,他不愿搭碴,连公共关系也懒得问了。
艾晚却没感到异样,边甩饭盒里的水边说:“今上午我看到你一直笔挺地站着,你那个
老兵可偷着歇了好半天。”一副打抱不平的神气。
“你在哪看见的?”万良半是惊讶半纳闷。
“在那儿。”艾晚纤细白嫩的手指往半空中一扬,一滴凉凉的水珠坠进万良的脖子。
“你是……”万良的眼珠瞪得象铜铃。
“我是龙门吊天车工啊!”艾晚平平静静地回答。
来洗碗的人多了,艾晚笑笑,款款走了。
老兵说:“万良,你这碗刷得够有时辰的,刷锅也用不了这么长功夫。”
万良嘿嘿一笑……
第二天吃午饭时,艾晚端着碗走过来:“我的菜吃不了,你帮我克服克服。”
万良嘴里的菜汁把牙都染绿了,吓得差点没咬着舌头:“别——别——我们这菜挺好。”
全桌的士兵都挺直了身子,停止了咀嚼,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姑娘。
“我可没病。连眼睛都是1.5的,够当兵的了。”艾晚细细的眉毛皱起来,不高兴自
己受了冷遇。
万良不知自己是要,还是不要,赶紧去看老兵。老兵正馋肉,便说:“万良,你还不谢
谢人家!”
万良这才松了一口气。艾晚便把肉菜都扣到万良碗里,气得周围几个青年工人直斜白
眼。万良把肉分给大家,特意给老兵多分了几块。
以后,艾晚常常给万良拨菜。万良推辞,艾晚就说:“那我可倒掉了。”不得暴殄天物
的习惯和肉的香味使万良硬着头皮收下了。“你怎么不给厂里的小伙子?”万良问过。“我
不理他们,他们还成天瞎编派我。要给了谁,还不更想入非非!”艾晚嘟着嘴说。
万良按老兵的指令,买回大宝抗皱增白粉蜜,试用的效果却很不理想。他以为是自己小
气,抹的太少,便狠狠心,剜了一大坨,厚厚涂一层。这下更糟了,象是柏油路上挂了一片
雨夹雪。万良火了便用手去搓,一根根泥棍似的灰卷便往下滚。万良大叫大宝骗人。
“不是大宝坑了你,是哥们我坑了你。我抹的是蛤蜊油。你要是不嫌弃,咱俩换。我复
员拿回家给你嫂子抹去。”老兵笑眯眯地说。其实他复员后很可能留厂里,可他偏要老说回
乡下,以求大家别忌恨他。
万良只好眼睁睁地同老兵进行了不平等交易。
万良买了一双很尖的皮鞋。每天擦得又黑又亮一尘不染。
穿着尖皮鞋,抹着蛤蜊油的万良,每天英姿勃发地站在哨位上,时不时地回过头去,对
着半空中微笑,皮肤黝黑但牙齿特白。
艾晚袅袅婷婷走过时,再不必停了脚步去掏白蟒皮书包里的蓝派司。酒盅鞋跟象敲打扬
琴一样充满乐感地走过,老兵怎么冲万良使眼色也无济于事。
连长不指名地批评有的同志要注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还有要坚守岗位,严格执行纪
律,不能让生人进厂。
万良觉得这些同自己无关。艾晚可不是生人,每天她路过岗哨,都要丢来一个妩媚的笑
容。她感谢万良为自己节约了时间,哪怕是一分钟。早一分钟到岗,可以翻一页书。早一分
钟到学校,可以看一页笔记。
艾晚有几天没来上班了。万良心事重重。看看天车,龙门吊在缓慢地移动,全没了平日
明快的风韵。另外的工人接替了艾晚。
艾晚到哪去了?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调走了?该不是病了吧?万良思来想去,又不知
跟谁打听,便又有些恨艾晚,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呢?可又一想,你万良是人家什么人,人家
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两天,你那个相好的,怎么没给你送菜来?闹得咱们也沾不上光了。”老兵看万良
魂不守舍的样子,干脆把话挑明。
“谁是谁相好的,你可得把话讲清楚。”万良一反常态,对老兵发起火来。
“大哥我说错了。是我的相好的,还不成。”老兵忙着缩小事态。
“是你的相好更不成了!”万良不依不饶。
战士们闲得无事,有时便拿厂里的女工开个玩笑,比如把那个最胖的女大师傅说给干瘦
的老兵当媳妇。其实女大师傅的儿子都快有老兵高了,每星期天都到厂里来洗澡,恭恭敬敬
地管战士们叫叔叔。大家都不是恶意,开心过后也就忘了,绝不会有人把话传到工人中去。
万良这次却真的生起气来。
还好,第四天早上,艾晚上班来了。她的步履有些蹒跚,面色也显得苍白。
“请拿出证件。”万良尽量把声音放轻柔,怕自己一反常态地拦住她,会令艾晚生气。
他实在是关心她,怕出了什么事情。
艾晚疲倦地笑了一下,好象并不奇怪万良破坏了他们之间的默契,静静地拿出蓝派司。
“你好几天没来。是三天。”万良低声说。他低下头,并没有看证件,看的是自己的尖
皮鞋。
“是三天。”艾晚点点头,有些感动。
“病了吗?”万良勇敢地抬起头,打量着艾晚的面庞,觉得她很忧郁。
“没有病。谢谢你。是考试。不管多大的人,都怕考试。”艾晚叹了一口悠长的气,万
良嗅到一股清凉的芬芳。
“是公共关系?”万良问。
“咦!你怎么知道?”艾晚漆黑的眉毛象鸟翅膀一样飞起,她实在想不出这个连名字都
不知道的大兵,怎么知道她那么多事情!
“公共关系就是一个社会组织运用传播手段,使自己适用于环境并使环境适应于自己的
一种……一种活动或职能,对吗?”
万良紧张地一口气肯定。还好,当初觉得象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一样拗嘴的废话,今天竟
相当流畅。
“哟!公关的定义你记得这样熟,真该让你替我去考试。”艾晚大为惊异,不禁对这个
憨头憨脑的小伙子另眼看待。
“我不过是随便翻翻书,偶尔记住的。”万良谦虚地说。这可不诚实,为了搞清什么是
公关,他在新华书店开架的书柜旁边,没少查找。关键时刻,自己的脑子还挺争气。
“你考的不好吗?”万良替艾晚担心。
“考的还好。只是这学期一结束,就得交下学期的学费了。”艾晚化过妆的眉尖蹙在一
起。
“厂里不给你出钱吗?”万良不解。自打当兵以来,什么都是供给制,冬发手套夏发蚊
帐,他想不通上学这样庄严郑重的事,怎么还要自己掏腰包。
“专业不对口,所以我得自己筹学费。象高玉宝一样。”艾晚苦笑了一下。
瞎!这么漂亮的高玉宝,还不把周扒皮吓晕过去!万良想说,那你干吗还背这么高级的
书包,干吗还穿这么时髦的鞋呢?万良在街上闲逛,专门注意过这种挎包和鞋,价钱好贵。
不过万良挺机灵,知道这话艾晚肯定不喜欢听,便叹了口气说:“糟糕!”
“怎么了?”轮到艾晚翻过来关切万良了。
“我的钱刚买了这双尖皮鞋,早知道……”
艾晚一怔,待明白过来,难得地咯咯笑了:“谢谢你这番好意!早知道你这么有钱,我
每天该把红烧肉卖给你们当兵的。”她突然停住笑声,怔怔地想起什么。
“我得走了。”艾晚看看表,“下午还是你的班?”
万良点点头。
“下午见。”艾晚把始终未曾打开的蓝派司收进书包。
“下午见。”万良注视着艾晚的背影,喃喃重复道。其实,有进就得有出,既然下午是
万良的班,你不想见也得见。可这招呼里,有意味深长的亲切。
老兵象条上好的猎狗,无声地骝跶过来。这位痴痴呆呆的小老弟,看样子要陷入单相思
了,拉他一把,义不容辞。
“这小娘们,挺妖道的。”老兵不慌不忙地抛出这句话,引万良开口。
万良一惊,紧张地等待下文,自己却不张口。
老兵也不在乎,他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径直说下去:“讲个笑话给你听。有回夜里巡
逻,不是跟你,是跟旁人一岗。砖缝里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以为是条野狗呢,心想堵住它
燉锅狗肉还能落条狗皮褥子,就悄悄逼过去,用手电棒这么一照,呵!你猜怎么着?”老兵
讲得津津有味,好象眼前正在演这场电影。
万良的心咚咚乱跳,血热烈地往头顶上聚合,他感到某种恶劣的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
又完全不知向何方逃避,忙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
原来是一男一女抱成一团。咱实事求是地说,衣服倒是都穿着,夹克衫,挺时髦的那
种。拉锁还是全裂着……嘻嘻,挺开眼的。那男的模样我忘了。男的记不住男的长相,可记
女的长相那没跑。你有没有这种体会?”
不管万良有没有这种体会,他忙着点头,急等着听下文。
“那女的,我可是记准了。你猜是谁?”
老兵眼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狡黠微笑。万良象被扔上岸的活鱼,呼呼直喘粗气。他已猜出
那是谁,又不愿相信,痛苦地等待着。
“对!就是刚才那小娘们!听说她不乐意在厂里干,天天想跳槽,到外国人办的饭店里
去当小姐。那咱管不着,我别的不服,就服这城里人胆子大。你想,那砖垛子摇摇晃晃,两
个人若再一动弹,那还不塌下来成了合葬墓了?还不如咱们乡下,往庄稼地里一钻,想干啥
干啥!”
老兵津津乐道,万良觉得自己心目中一块美好的桃心形小镜子,一块一块地被掰碎了。
“你为啥告诉我这个?”万良怒气冲冲地喊道。
“为啥,为了你好!”老兵象长辈似的拍拍万良的头。他没万良高大,拍得便有些吃
力,好象万良头上有个苍蝇,他要帮他赶开。
万良又气又急:“你把他们咋样了?”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气恼的时刻,万良还在担心
艾晚,他知道老兵手毒。
“我能把人家咋样?人家又没犯法!厂里只给了咱看铜的钱,又没给咱看人的钱。我把
手电筒在他俩脸上狠劲晃了晃,晃得他俩睁不开眼。我把手电筒关了,哼着小曲上茅厕去
了。”
“后来呢?”万良穷追不舍。
“后来就啥也没有了。再后来就碰上你,我想跟你说,忘了。今儿又想起来了。”老兵
觉得自己尽到了责任,便心安理得地骝到对面哨位去了。
万良失魂落魄。龙门吊天车的哨子,锥子似的戳着他的太阳穴。往日,他常常回头往天
上看。龙门吊操作室玻璃反光,看起来象悬在半空中的银房子,看不清里面的人。但万良还
是爱仰头,他想艾晚也许会看见他。今天,他一次也不回头,背脊僵得象铁板一样笔直。
万良是乡下人。万良喜欢看电影里电视里男男女女搂抱的镜头,越亲热越好。但万良不
喜欢自己身边的女人这样,万良看不起这种女人。
万良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书上说,唾沫里有许多种酶,挺好的东西。万良还是要吐。
其实,这又有什么呢?艾晚对你说过一个有关的哪怕是模棱两可的字吗?她甚至连万良
的名字都没有叫过一声。彼此间的情谊寡淡得象清水。
万良开导自己。一时见成效,一时就又气愤起来。
下午,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刷子似的从灰蓝的天幕渐次而下,待流淌到地上,已被工业
区特有的烟尘,污得混浊而粘稠。天幕抖去尘埃,熨过般平整,一道稀薄的虹,懒懒地斜在
天空,天空有一种清晨般的凉爽。湿淋淋的地面弥漫着使人哀伤的土气。
下班了。人流也象鱼汛,有着显著的时间差异性。最先熙熙嚷嚷拥挤而出的,是中年以
上的女工。她们面色倦怠,步履匆匆,眼神中流露出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疲惫。她们的书包
多半残旧而污秽,半敞着的口袋呲出几根伶牙利齿的毛衣针…其后,是些懒洋洋的男人们。
他们叼着烟,脚步在地面沉重地搓动。多半没有拎包,只在腋下夹着一个被炉火熏得半黑的
饭盒。不论社会怎样进化,老婆们得先赶回家做饭,男人们得固守住男子汉的尊严。
厂长们走过来了。边走边谈,百忙之中日理万机的样子。他们的工作服同警卫战士和全
厂职工一样,也是茄灰色的,使人生出官兵平等普天同乐的欣慰。提的经理包挺华贵,显出
身份和责任的重大。万良很想打开那方正如弹药箱子一样的皮匣,看看内部设施。作为门
卫,他有权检查任何人携带出厂的物品。但是他不能,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
老兵尊重地望着厂长,可惜厂长没注意到老兵。
最后的往往是最精粹的。年轻的姑娘们走过来了,她们一个个新鲜如刚剥去纸的奶油冰
棍,裹着团团香气,从看家护院的大兵面前鱼贯而过。
往日此时,是万良最精神抖擞的时刻。今天,他懈懈垮垮地倚着墙,目光冷淡漠然。
扫尾的是小伙子们。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消蚀完他们年轻的精力,他们打球,甩牌、
发牢骚,谈女人。当浑身的精力都宣泄一空时,才懒懒散散潇潇洒洒地出厂。
万良阴郁地扫视着他们。都是同龄人,嫉妒便很有理由地产生了。他们有工资、奖金、
补贴、保健和各种各样的福利,万良没有。万良只有津贴。万良至今搞不懂津贴这两个字是
什么意思。津贴很少,买一双尖皮鞋几乎花去万良半年的津贴。万良后悔自己买尖皮鞋,应
该把那钱攒下来,复员以后买点实用的东西。一个衣着很花哨的小伙子,用几乎是跳舞的步
子从万良面前走过,万良无端地认定他就是同艾晚钻过砖堆的小伙子,便狠狠地用眼剜着
他。万良很想搜查他。以往逮住过几个携钢出厂的,都是这种看起来很轻薄的男人。可惜,
他步履矫健得象兔子。万良只有恨恨地看着他走出厂去。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