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2006年第05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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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六种关于明清集部的题记(卷八还有二十余种清初词选总集)。
在六十年前,明清集部到底有没有收藏必要呢?黄裳对此有很明晰的判断。他认为那些并非“名人”的作品也有其存在价值,“如果我们能进一步从‘艺术第一’的偏见中解放出来,就可以从作得不一定怎样‘漂亮’的诗文中发现值得珍重的东西。我这里所指,就是思想史、社会史的大量纪录与素材。”(《黄裳文集》卷四,第33页)以史之眼光来研究集部之价值,前人也有过一定的论述,像黄宗羲、郑天挺等,然黄裳对此所做的发扬光大、深化发展和在实践中的突出运用却是前人所不及的。他在这方面实是做出了一个突出例证。如在研究许自昌时就从“同时名辈的传状诗文”中得到了“许多珍贵材料,可以从中认识许自昌和他的家族的概貌。”在谈到《圭美堂集》时说:“徐君诗文俱恶,人品更不足道。'略)然颇知书法板片故事,所跋诸帖之文颇可证流转踪迹,近徐森玉丈撰文考证宋拓丛帖,曾引其说,知亦不可废也。”(《来燕榭读书记》(下册),第139页)他对明清集部的着力收藏也为后来的研究带来了极大便利,譬如来燕榭藏书中就收有多种难得的清人词集。程千帆教授在编《全清词》时从他这里得到了许多帮助。
黄裳在收集藏书时有着自己独特的善本标准。“我想在为善本作界说时,至少要考虑两个方面,它们的文献的和文物的价值。”这样的界说就突破了以前以时间标准来划分善本的局限,不唯以宋元刻本为重。黄裳十分看重版刻之美。他在《清
代版刻一隅》中向我们展现过清代各个时期不同的版刻特点和风采。他指出:“同样一部古典名著,一册精刻旧本与一册铅印新书给予读者的感受是不同的。在这里我并不想提倡怀古与古董家数,只是想说明,前人曾经在出版印刷工作中作出过怎样辉煌的业绩,我们应该有所了解,并尽可能吸收那优点和长处,放进今天的工作中去。我们总是希望能够多出版好书,不只是内容好,而且要在版式印刷、纸墨、装帧上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一本好书是两者的统一,忽视了任何哪一方面都是不可取的。”(《黄裳文集》卷五,第82页)他购买崇祯刻《吴骚合编》这一“豪举”可说是这方面的突出例证。此本不是孤本秘笈,黄裳为此却“付出一笔现款,还贴上装了两部三轮车的线装书”,原因就是“这是最初印的本子,项南洲、洪国良这些徽派名手的木刻插图,(略)和画本几乎没有区别。那张棉纸蓝印的封面,附有朱印牌记,记着三百年前出版广告以及版权叶作用的扉叶也完好地保存着。”他重视书的初刻本,除却校勘的考虑外,似也与此有很大关系。1956年黄裳旅行到昆明时,还购买过一些当地人的诗文集。他站在地方艺文的角度上,为保存雕板的地方特色也做出了贡献。此外,他在评定善本时,还不以人废言。无论其在历史上的功过如何,遇见他们的集子,也一并收之。他认为:从历史上看起来,人无论好坏同样有在历史上留存一页地位的权利与必要,没有了对立面,要研究历史就会感到困难。他所收藏的阮大铖的文集就为他研究晚明史提供了许多稀见资料。
黄裳收书不弃丛残,广收复本。一本书哪怕只剩下一页也照收不误。他的这种做法,虽因袭古人,却又有自己别一种考虑,那就是充分利用书籍的商品性,阻止旧书流入还魂纸厂。他的“肯出善价”也是一种保护古书的策略。“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运用经济规律阻止一切应该受到重视、保存的书籍进入还魂纸厂。这样做了……将起保护全国城乡直至每一角落留存下来的古文献的作用。”
总之,在黄裳的整个藏书过程中,他以自己广阔的视野,敏锐的眼光,尽力在书市上进行抢救,保存了一大批古书旧籍。据张昌华的论述,黄裳被抄去的书“仅属国家二类古籍的就有828种,2160册”(《黄裳:书香人和》,载《人物》2002第8期)。可见黄裳藏书之丰富,而他为了这些藏书也费尽了心血,“其得也,皆节衣缩食以致之,如猩猩血,缕缕而出。”徐森玉曾书吕岩诗赠之,其中有两句:“白酒酿成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真是一语中的。
三、书商的功用
在古书抢救过程中,除藏书家外,书商也在其中做出了突出贡献。每一个藏书体系的建立都离不开书商的参与,每一个出色的藏书家周围必定聚集众多经营有术的书商朋友。黄裳在三四十年代时,便已是上海福州路一带的旧书店的常客,与书商建立了密切联系。在黄裳的整个藏书过程中,书商也确实担任着重要角色。他们像藏书家一样深懂古书的价值,而且对古书散出的时间和地点也了如指掌。黄裳就是从他们之口,及时获知书市的最新信息,从而获得大量古书旧籍。对此,黄裳颇有感触,他在藏书题记和散文中多次提到书商的名字:汉学书店郭石麒、传薪书店徐绍樵、来青阁老板杨寿祺、修文堂修绠堂孙氏兄弟、抱经堂老板朱遂翔等,另外还有北京、苏州、杭州等地的一些旧书店老板。《来燕榭读书记》中多次出现的“余得石麒之约”、“于徐绍樵许闻”、“闻估人告”等语也是这种交往关系的反映。与此同时,他在与新的书商建立联系之始,也往往得到书商的引见,如郭石麒曾多次为他充当中介,为他联系“书缘”。黄裳与郭石麒的关系已经跨越了商业的界限,上升到至交的层面。“从他手里买书,从来不必还价,也不必担心本子的完缺,版刻的迟早,这些他都是当面交代清楚,完全可以信赖的。而且从来不因书好而索高价。”“完全可以信赖”既表明了他们之间友情的深厚,同时也说明了郭石麒版本鉴定、古书辨伪能力之高。“石麒业故书凡数十年,为南估中最有眼光者。自宋元刻以至清人刻本,无不博识……余之得识版本门径,得石麒之教者多矣。”(黄裳:《前尘梦影新录》,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54页)郑振铎也对他青睐有加,曾介绍他任上海古籍书店的顾问。
由于书商直接参与了古书的流通,他们对于藏书故实的掌握也令一般藏书家不可比及。黄裳曾多次提到他希望那些书商能够将他们肚子里的书林掌故写下来,认为这是难得的文化史料,“可是始终没有结果。随着他们的离去,这计划也终于成了泡影,觉得是难以弥补的损失。”黄裳在藏书题识中曾记录过一些,比如,他就曾向杨寿祺打听过关于瑞轩的故实。
在特殊的年代,他们的这种作用还会因之突显,从而与藏书家一起被推到抢救文化典籍的前沿。据俞子林回忆:“从1956年至1965年这十年间,古旧书店曾收集、发掘到数以千计的珍贵文物和图书资料,为学术研究和文教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难忘的一九五六年——回忆上海古旧书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历程》,《书窗》1998年第1期)可以说这些旧书店的旧书商人对古书的搜寻比起藏书家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关于书商的作用,袁逸和肖东发曾有过涉及:“众多书商并利用自己交游广泛、信息灵便、专业知识娴熟等优势,针对藏书家事业发展的种种需求,分别发挥着耳目、中介、助手的作用。”(《中国古代书商与藏书家》,见《出版发行研究》1999年第1期)这些作用在《来燕榭读书记》的记载中都有所体现;在其他文章中,黄裳对书商的作用也有很高的评价:“掌柜的是商人也是朋友,有些还是知识渊博的版本目录学家。他们是出色的知识信息传播者与咨询人,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踪迹和学术研究动向,自然终极目的还是做生意,但这并非唯一的内容。至少应该说他们做生意的手段灵活多样,又是富于文化气息的。”正是这些作用和文化气息使得黄裳看到了他们的独特价值,并对他们做出了高于一般世人的评价。他认为旧时代的旧书商,也是值得像《游侠列传》那样为他们写一篇合传的。他自己也曾写过一些,用来纪念故去的书友,比如《郭石麒》《徐绍樵》《老板》等文即是。
黄裳重视书商的功用并不等于对他们的缺点视而不见。在他的文中也有着书商作伪的大量记载:“有一天,又看见他在书案边埋头装订一本古书。他是嫌原书太薄,正在努力加衬叶,想化一本为四册。”“不过原本大抵都已残缺不完,书店(文学山房)则剔去了序目或残断的痕迹,重新装潢。为了说明是全书,还各刻了一张‘扉叶’。”这是书商作伪的典型镜头,黄裳真实地记录了下来。这不但为我们展示了书商的整体概貌,也说明了黄裳对待事物客观而公正的态度。到底该怎样看待这些缺点呢?有些藏书家对此“义愤填膺”,黄裳却写到“书坊的这些把戏也的确有些可恶的,特别是因为它为了作伪,破坏了文献资料的完整与真实。但估人能从……这种旧家论秤而出的‘废纸’中间,拣选保存了可贵的资料,也还不能不说是做了好事。”可见,他对于书商的高度评价也与时代紧密相连。
徐雁在《中国旧书业百年》一书中指出:“就中国文化史而言,这新旧交替的百余年(1851至1976),几乎就是中国典籍文献聚而复散、旋聚旋散、散而复聚的痛史,也是有识之士前仆后继地抢救、掇拾和护卫典籍文献的奋斗史。”(第346页)来燕榭的藏书就是黄裳为之奋斗的成果之一。与硕果仅存的来燕榭藏书相对应的是,黄裳以其丰富的学识和特具魅力的文笔保存和延续了藏书题识这种传统文体。黄裳的《来燕榭读书记》延续黄丕烈的《荛圃藏书题识》和郑振铎《西谛书跋》的风格,其中又融合自己的性情与学问,故其文字能自成一体,在传统意义上的私家藏书结束的时代,这一文体的特色格外明显。黄裳说理想的藏书题识“除了介绍作者的身世,撰作的时代背景,书籍本身的得失、优点和缺点之外,还能记下版刻源流,流传端绪,旁及纸墨雕工,能使读者恍如面对原书,引起一种意想不到的书趣。”(见《黄裳文集》卷五,第217页)《来燕榭读书记》正是黄裳实践和弘扬传统文体的表现。
风尘的想象与写真
■ 傅 谨
早年的文学理论,强调文学中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大创作方法的分野,如果要用这个方法将元代或更多妓女题材的戏剧分为两类,那么,《玉堂春》大约属于后一类,《救风尘》和《谢天香》就属于前一类。鼎鼎大名的《杜十娘》呢?介乎两者之间。我在这里使用这分类法,指的只是嫖客妓女之间的关系,不论其余。《谢天香》写这位才高八斗的歌妓与嫖客柳永的情事,倒是很实在。看柳永对谢天香何等眷恋,但他刚刚上朝取应,新来的开封府尹钱可要娶谢天香为妾时,她也就半推半就地过门去了。倒是钱可和柳永这等文人浪漫,真把一份与歌妓的感情放在心里,配得上“敬重”二字。这“敬重”的后面,是不是还有一些别的意思,怕也是很难让人放心。更何况,就算是文人,嫖客终究就是嫖客。
嫖客可以痴迷歌妓,然而痴迷歌妓的嫖客,是要为此付出很高昂的代价的,比如说《玉堂春》里的王金龙。苏三唱起他当年的好处,道说是“三年花了十万雪花银”,就算十万是夸张,手头需要流水般大把大把扔下白花花的银子那是肯定的;而在妓女,毕竟过日子才是第一位,在接待嫖客时要努力搜括他腰包里的钱财也是肯定的,纵然她们会对嫖客有那么几丝关乎永恒的婚嫁之类念头,那也完全是为了图个后半生的享乐。这就是元杂剧告诉我们的道理,不知道这样的道理是不是很深奥。如果看了《谢天香》还不能悟出这道理,那就得再读读《救风尘》了。
《救风尘》的故事,始于一对嫖客和妓女很像要向爱情与婚姻转化的性买卖,性的临时交易变成长期租赁,要从零售和批发转成一次性买断,用男主人公周舍的话说,那是“她一心待嫁我,我一心待妻她”的两相情愿的大好事。好事并不总是多磨,在《救风尘》里,多磨只是戏的前史,故事起始之前本是老鸨很老套地在作梗,但是大戏很快进入主题,那就是老鸨的心也软了,决定放这对痴男女一马,甚至都忘记了要敲上一笔,要求他一次性买断以后的“工龄”。周舍和宋引章这桩疑似爱情的婚姻终于看到了曙光,然而却半路里杀出个书生,真正的戏剧性由此展开。
元杂剧在涉及到妓女的爱情时,很自然地将商人与舍人——达官贵人的公子——归为一类,这是失败者一族,他们总是在与书生情敌的争夺中败下阵来。周舍遇到的是名叫安秀宝的书生。这位安秀宝也不是善茬,按照他的自述,“小生姓安名秀宝,洛阳人氏。自幼颇心儒业,学成满腹文章。只是一生不能忘情花酒。”他一见宋引章嫁了周舍,一赌气就要来争。原来他也曾经嫖过宋引章,而且当初宋美人也曾经有意要嫁给他,然而最终却好事未成。戏里没有说为什么没成,但是从戏情上推断,大约总是老鸨不肯让她出嫁吧,现在听说,哦,原来宋美人是可以嫁人的啊,那么,凭什么非要嫁周舍人而不嫁我啊?他的理由是宋美人当年答应过他。不过,妓女从良时选婿,难道还非要论个先来后到吗?好像没听说这行还有这规矩。所以安秀宝的道理是不讲究的,因为道理不讲究,不能光明正大地与周舍去争,才转头来央求与宋美人曾经有过八拜之交的同门姐妹——另一位妓女赵盼儿,她就是《救风尘》的第一女主角。
赵盼儿分明是个好事的主儿,就算她没有因为见着往日依赖着自己的姐妹宋引章嫁了个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儿就忿忿然,但心里的不爽起码是有的。刚巧,好好的有个秀才来央求她,装模作样地推托了几句再加几分火上添油后,立马出动要去拆散这桩婚姻。不想宋引章并不听劝,宋美人的回答很实在,要我嫁安秀才?“我嫁了安秀才呵,一对儿好打莲花落。”那意思是说,我可不愿意跟着安秀才过穷日子,文人,文人又怎么样,守着个文人做老公能当饭吃?宋引章的话并不是没道理,就算是安秀才会读点书有点儿学问,毕竟还没有个正经的营生,也看不出有多少出息。用元杂剧《举案齐眉》里的小丫环梅香的话说,“世间多少穷秀才,穷了这一世,不能发迹。”更何况还有宋引章没有说出戏里也故意朦胧了的话——那还是个“一生不能忘情花酒”的文人呢。
这样的心态,很不像大多数戏剧作品里的妓女,因为大多数戏剧作品,妓女好像天生就是用来给文人做托儿的,开头提到的《谢天香》就是典范。此外,她们还经常帮助文人脱困,比如说著名的《玉堂春》,那位有才气也有积蓄的妓女苏三不仅帮助落魄(虽然是由于嫖她而落魄)文人渡过难关,而且还资助他进京赶考终于高中状元,因此她最终是应该做夫人的了;所以,偶尔有妓女嫁给商人或者舍人那她就惨了,《杜十娘》里的女主人公是还没嫁成就绝望投江而死,宋引章倒是嫁成了,一进门就被打了五十杀威棒,然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不知道是和她以前在娟门里比还是和一般的良家妇女比,总之觉得是生不如死,终于无法忍受,厚着脸皮只好再去求同门姐妹赵盼儿搭救,于是就有了这部精彩的作品。
是的,我经常疑惑不解地读古代戏剧作品,不明白为什么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