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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烽戎底定(第二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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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等卢多逊转身,阎承翰匆匆走到赵光义身边,低声禀奏:

  “陛下,赵普赵太傅求见。”

  “宣他进来。”

  卢多逊走出殿外,正好与要进殿的赵普碰了个对面,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脚步,彼此对视了片刻。从卢多逊的眼神里,赵普看到的仍旧是傲慢与鄙夷,随后还听见卢多逊轻蔑地哼了一声。赵普还以呵呵的冷笑,两人擦肩而过。

  这座偏殿,赵普再熟悉不过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周世宗柴荣时就在这里。赵匡胤入主新朝,也是他第一个在此殿为大宋开基出谋献策。今天,坐在这里的主人又换了!但愿这位新主人能为自己力主公道。

  “太傅!”赵光义老远就朝赵普打招呼,笑容可掬地招呼赵普坐在自己身边。“这几天在做什么?怎么过这么久才来找朕?”

  赵普拭了拭润湿的眼睛,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陛下!陛下没有忘记老臣吧?”

  话音没落,早已跪在地上。赵光义连忙把他扶起:

  “太傅何必如此?快坐下说话!朕怎么会把你忘记?大宋开国到今天,太傅居功第一,朕从来都是把太傅比作汉朝的萧何呀!”

  “老臣叩谢陛下!”赵普的泪水快淌出来了。他眼前又闪现出方才卢多逊那张傲慢的脸,心中暗道:“这个后生狂徒,他凭什么哼那一声!”

  赵光义从他的身体安好问到他的夫人,又问到他那个削籍为民的儿子赵承宗,而对于他的安排,却迟迟没有提起,这让赵普有点儿憋不住,嗫嚅地问了句:

 
 
 
  “陛下,不知老臣还能为陛下尽点儿力否?”

  “太傅,朕已经给吏部做了交待,命他们立即恢复承宗公子的官身。眼下湖南还算平静,朕有意让公子到潭州帅府里当个通判,只要有了亲民的经历,日后再行提拔,别人就挑不出什么瑕疵了。”赵光义说得很动情。“想当年朕在开封府,给公子做了削籍的处分,那也是大势使然,无可奈何呀,还请太傅多多原谅!”

  “陛下说哪里话,老臣先替犬子谢过陛下!”赵普深深地施了一礼。他更希望听到的,是新皇上对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安排。

  “太傅,几年前卢多逊想拿吴越国送你瓜子金的事在你身上做文章,朕当时虽然为你大抱不平,也多次在先皇帝面前力言你无罪,但你还是落了个负谤在身。如今朕做了皇帝,有权了!朕要明明白白地赏赐你黄金千两,让满朝文武百官看个明白,你赵太傅完全用不着去做那种勾当,想要多少金银,只管到朕的银库里去取好了!”

  “陛下,这,这太过分了,老臣怎敢领受!”

  “哪里话,不领受也得领受!”

  “陛下,老臣万万不可领受,老臣只想,只想为陛下驱驰行走!”

  “太傅,听朕给你说。”赵光义换了一副平静的语调。“朕知道你的一片忠心,可眼下西北邠州的宋偓将军病得厉害,朕想让他回京师调养几天。太傅如果愿意,替朕到邠州守几天西北门户吧。”

  赵普来之前万没想到赵光义会把他打发到千里之外的邠州,他的头像被棒槌狠狠地打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先皇帝驾崩,是自己匆忙草写了一份所谓的金匮遗嘱,才终于把他这个久已垂涎帝位的晋王名正言顺地扶上了龙床,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该对自己有所报答,如今却来了个釜底抽薪,这实在让赵普无法接受。

  赵光义早看透了赵普的心思,款语安慰道:

  “太傅切不可多虑,你在朕心里是什么位置,朕能掂量不出吗?眼下朕刚刚即位,京城里舆情难测,朕只是想让你暂避一时,待时局稳定下来,朕把每个大臣的嘴脸都看清楚之后,便会召你回朝。”

  不知是赵普真的明白了赵光义的心思,还是出于不得已,面对一个遥遥无期的美好许诺,他含着两汪眼泪点了点头。

  阎承翰把赵普送出殿外老远,才折回来:

  “陛下太累了,微臣带陛下回庆云殿吧。”

  赵光义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前额,说道:“也好!”

  阎承翰一阵风似地取来裘氅为赵光义披好,笑吟吟地陪在赵光义身边:

  “今天陛下的精神总算好些了,微臣心里真高兴。”

  “阎承翰。”赵光义边走边叫了一声。“朕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回陛下!违命侯夫人周氏昨天已经搬进了延庆宫。微臣按照陛下的吩咐,已命青杏服侍周氏。”阎承翰最摸赵光义的心思,知道让他办的事就是把李煜的夫人周飞琼安排在后宫之内。他所说的延庆宫,就是花蕊夫人生前居住的那间清雅小殿。

  “别总是周氏周氏的乱叫,朕今天已封她为郑国夫人了。”赵光义嗔了阎承翰一句,接着问:“郑国夫人情绪如何?”

  阎承翰眯起眼睛笑了几声,答道:“周……啊,郑国夫人闹不清延庆宫是什么去处,只是说想见皇上,有话要对皇上说。”

  “嗯,朕这两天有空就去她那里,看她要对朕说什么。”

  说着来到庆云殿,殿里床帐都是簇新的,但并不显得豪华。地上燃着几盆炭火,火光通红。

  “陛下。”阎承翰为赵光义脱下裘氅,低声说道。“李夫人把公主接回来了,她娘儿俩也说要见皇上呢,陛下今天有空吗?”

  李夫人就是赵光义的夫人李氏,她为赵光义生了三个孩子,方才阎承翰说的“公主”,是她的女儿,名叫慧智。虽然已经十三四岁,可与赵光义见面却不多,一直跟着外婆住在洛阳。两个儿子,长子赵元佐,次子元僖,三子宝儿,也就是两三岁时被赵匡胤接到宫中抚养的那个乖孩子。

  “朕要安抚的人那么多,她急什么!”赵光义颇不耐烦地甩了一句。

  李煜居住的院落里冷冷清清,入冬以来,原本有些生气的花草和杨柳梧桐也落尽了叶子,显得分外萧索。这位违命侯在此处已经住了半年多,每天除了看看闲书,望望蓝天,什么事也没有。偌大一个院子,除了两个粗使的婢女和两个守门的老卒以外,再也没有人与他相伴。江南旧臣之中,只有徐铉来看望过他两三次,其他人极少登门。那个该死的张洎,亡国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与君王同生共死,如今在宋朝当了官儿,早把自己忘到脑后去了。唉!早知道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初真该收拾了他!

  赵匡胤死了!这多少让他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意。前两天,新皇帝赵光义又遣人颁赐诏旨,撤掉了自己身上屈辱的违命侯号,还按照陇西李氏的族望为自己封了郡公,或许这个新皇帝会比赵匡胤更仁慈些?嗨,想这些有什么用,阶下之囚,身上捆一根绳索与捆两根绳索能有多大的区别?在这异国的都城,现在惟一期盼的,就是能与王后周飞琼同居一檐之下,了此残生。他已把这份请求写成奏本,可巧那天张洎破天荒到他这里借银子,便托他将此奏带给赵光义。现在需要的是等待,因为毕竟赵光义还在国丧之中,他毕竟还是新主,此事在自己看来比天还大,但在人家赵光义心里,或许是件太小太小的事,一时顾不上吧。

  他百无聊赖地在楼阁上踱来踱去,望着廊外一幢幢灰瓦朱檐高低错落的建筑,不由想起自己住了三十几年的金陵城。寒风吹在他脸上,像刀子一样锋利,在金陵,何尝有过如此严寒的天气?

  他返身回到空荡荡的屋里,那张朱漆发暗的长案上,放着一卷纸,还有笔墨,这些北方出产的劣质草纸,写上去连墨晕笔锋都显现不出来,当年赵匡胤就拿这样的纸,让他书写自 
 
 
己的忏悔!他曾经一连数日不出门,写了一万个“悔”字交给赵匡胤!那笔笔画画,表露的哪里是什么悔过,不过是宣泄内心的愤恨罢了。

  他颓唐地往案前一坐,用脚把炭盆勾引到自己身前,烘了烘手。凝神之间,眼前仿佛不再是方才那片灰瓦朱檐,而是金陵的琼楼玉宇,玉砌瑶阶!满园的梅花桂子,满殿的瑞兽奇香,那景色,那感受,能让人沉醉其间忘乎一切!他也的的确确沉醉其间忘记过去一切!忽然间,战火硝烟一阵阵扑面而来,他就在这滚滚硝烟中匆匆告别了金陵楼阙,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北方都城!

  他费力地重新睁开眼睛,又想起自己在宋军羁押下与飞琼等嫔妃到宗庙前告别的一幕,那是何等令人心碎的场面!那场面像一枝锋利的戈矛,狠狠地戳着他的身躯,是痛?是恨?是悲?是怨?他不由抓起笔来,蘸饱浓墨。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鬂消磨。

  最是苍黄辞庙日,教坊独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刚放下笔,他已记不得写了些什么。又像观看奇书一样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到尾看了无数遍。

  “郡公,郡公!”婢女上楼唤他,他竟然没听见。

  “郡公!”婢女走到他身边。“宫里的阎公公来了。”

  “哦?”李煜这才如梦初醒,阎承翰也已走上了楼。

  “郡公今天好兴致!”阎承翰朝李煜薄施一礼,往案上看了看。“早听说郡公最会写诗文。皇上这几天正好有雅兴,命微臣请郡公一块儿去玩赏书画呢。郡公,快穿上衣裳,随微臣走吧!”

  “当真?”李煜猜不透阎承翰是在打趣他还是赵光义真的要见他,灰懒的心一下子活了起来:能见到皇帝,他就有机会请求把周飞琼还给自己了!

  “微臣有几颗脑袋,敢假传圣旨?快走吧!”阎承翰再次催促。

  李煜匆匆忙忙披好那件从金陵带来的裘氅,跟着阎承翰出了苑门,车子一直驶进宫中天章阁前的群玉殿。这是一间不甚宏敞的殿,但收藏着后周以来留下的大量珍玩,以及从蜀中孟昶、南汉刘、江南李煜宫中运载来的许多图籍字画,可谓价值连城。

  殿里暖烘烘的,赵光义早就来到这里,一见李煜,像见了老朋友一样呵呵笑着迎了过来。李煜慌忙还礼,被赵光义一把扶起:

  “郡公,朕知道你是个精于文墨的风流雅士,所以今天宣你过来,就是想请你为朕指点一二,让朕也增添些儒雅之气。”

  “罪臣不敢!”李煜躬身揖道。

  “不要总是罪臣罪臣的嘛,朕不是封你为陇西郡公了吗?”赵光义朗声说着,转身朝殿内慢慢走来,李煜紧随其后,李昉、李穆、徐铉以及阎承翰等人分行于二人左右,不管是真懂的还是不懂的,都认认真真地浏览着字画。

  “郡公,这些钟、王、颜、柳的真迹,件件都是无价之宝啊!”赵光义兴致勃勃地边走边指指点点,又不时扭头朝李煜和李昉问上几句。这些法书名作,莫说李昉,就是李煜,也极少见过。

  赵光义又来到另一面墙前,墙上挂的都是古人画卷。

  “这一件乃是极品中的极品!”赵光义指着一幅《维摩天女像》对李煜说。“郡公,这笔法你一定很熟悉吧?”

  “禀陛下,此乃晋朝名士顾恺之所作。”

  赵光义点了点头:“郡公真是位天生的翰林大学士!朕听说这顾恺之有三绝,是哪三绝呢?”

  李煜唯唯而答:“书绝、画绝、痴绝。”

  “好个顾氏三绝!”赵光义显得十分兴奋。“朕还听说这顾恺之不懂得怎么吃甘蔗。别人吃甘蔗是先吃最甜的蔗根,他偏要从甘蔗梢吃起,惹来众名士一阵嘲笑。顾恺之倒也痴得有趣,竟然反唇相讥,说这叫‘渐入佳境’!”

  身后几个人都笑出声来。

  “朕今天大概也要渐入佳境。”赵光义边说边走到另一幅画前,问李煜:“郡公,这幅《梁武帝翻经图》你也一定不会陌生。”

  李煜稍觉愕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到他的脸上。

  “陛下,这……这幅画一文不值!”

  “郡公何出此言?”赵光义显出一丝得意之色,又问李昉:“承旨且说说看,此画出自何人手笔?”

  李昉凑近画轴端详片刻,微微摇了摇头:“论笔法嘛,此画绝似顾恺之。可晋朝的顾恺之不可能死而复生来画梁武帝呀!这一定是后人模仿顾氏之作。”

  “讲得精妙!李承旨所说的这个‘后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赵光义说罢,目光直直地落在李煜脸上。

  “罪臣在南国时信手涂鸦,玷辱陛下了!”李煜一时慌乱,不知说什么好。

  赵光义接口说道:“这是什么话?出自郡公之手的东西,哪一件不是神品!朕知道郡公不但精于丹青,字也写得传神。朕今天特地让人备下了笔墨,想让郡公教朕写好两个字,如何?”不等李煜回答,便朝众人挥挥手道:“各位爱卿自去鉴赏,朕要与陇西郡公单独切磋法书之妙。阎承翰,笔墨备好了没有?”

  “陛下,笔墨早伺候好了,就在东厢。”

 
 
 
  这真是个难逢的好机会,身边只剩下赵光义与他并行了,李煜不失时机地低声请求道:

  “陛下,罪臣的内眷……”

  赵光义扭头看了李煜一眼。

  “先帝在世时,已经许诺罪臣,有所悔过之后,便将妻妾还给罪臣,如今……”

  “别急,先看朕写两个字再说,如何?”

  说话间三个人进了东厢。阎承翰将砚盖掀起,赵光义取过笔来,长吁了一口气,在早已铺好的澄心堂纸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郑国。”

  他眯缝着眼睛端详了片刻,盯着李煜的脸,说了声:

  “郡公请看!”

  “郑国?”李煜低声嘟哝了一句,言不由衷地应付道。“神妙!”

  “果真神妙?”

  李煜猛然感到赵光义的目光里透射出一片贪婪,渐渐地,他觉得脊背开始发凉。“郑国?赵光义为什么要写这么两个字?郑国?这不是周飞琼的新封号吗?难道……难道……?”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赵光义得意地把笔往案上一放,抬起头望着窗外,说道:

  “既然郡公称此为神妙之笔,朕就把它收到自己宫中了!”

  李煜的脊背已经冰透了,一阵阵地眩晕。“这个狠毒的赵光义,今天把自己叫到这里,哪里是什么玩赏书画,最后这两个丑陋的大字,才是他真正的用心啊!这个假装斯文的强盗,竟连一个周飞琼都不肯给自己留下!”不知是由于愠怒还是惊惧,他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忽然一阵腿软,有些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撑住了案子。

  “郡公,怎么了?”阎承翰连忙上前来扶。

  赵光义扭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人,冷冷地说道:

  “想必郡公有些昏瞀。阎承翰,送郡公回府歇息去吧!”

  众人都已散去,赵光义还在把玩着“郑国”两个字。这哪里是两个字,分明是一朵出水芙蓉,一个亭亭玉立的绝色美人儿,一个渴望了半年还没有一沾香泽的周飞琼。当皇帝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想当年他渴望得到花蕊夫人,心机用尽,就因为自己不是皇帝,最终还是没能到手。他绝不想再失去飞琼这个江南佳丽了,现在自己是皇帝,有权支配千军万马,更有权支配一个又一个令人心醉神痴的美人!

  打发走李煜的阎承翰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撞进东厢,问道:

  “陛下,现在就到延庆宫吗?”

  “急什么,你先把朕这幅字差人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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