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11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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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果真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立刻就感到自己正在上当受骗。这种怀疑和恐惧到了《名叫苏泽的男人》里面,直接变成了赤裸裸的逃避和不负责任,就好像受害者又反过来骗了别人一把。苏泽是婚姻不幸的男人,没想到离婚之后却与妻子的女友沈欣迅速成为情人,沈欣让他重新享受女人的温存和怜爱,这也许是上苍对他的补偿。但苏泽潜意识中要的不过是一夜情而已,当沈欣认真地做出要跟他当同居情人的姿态时,他立刻陷入极度的恐慌,生怕遭到女人温柔的算计。于是苏泽就充当了一回感情骗子和“忘恩负义”的小人,狼狈不堪地逃离沈欣而去。苏泽患上了对女人的恐惧症,似乎对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不敢信任,他丧失了爱的激情也不相信爱的存在,惟一能做的就是逃避。需要指出的是,苏泽是寻觅的同时加以逃避,既需要女人又害怕女人。他避开沈欣,又不辞辛苦地与网上的情人亚亚见面。亚亚虽然对她款款深情的样子,却不肯与他在旅馆里做爱,只想成为他精神上的情人,这一招让苏泽大失所望甚至痛恨不已,似乎又是另外一种上当受骗。但我们最终还是不知道苏泽究竟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要逃避什么。
范青的新作《脸》更以看似随意平淡实则精心微妙的方式,以表面上波澜不惊的人生游戏,透露出焦灼无奈的情感体验,表达了寻觅与逃避的双重失败后的空虚与绝望。可可是都市的白领小姐兼单身贵族,她不知道身心的归属何在,无法体验自己的情感要求,无聊苦闷的情绪使她窒息。为了打破这种生存氛围,她听从劝告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面对可可这样条件优越的知识女性,好奇心浓厚的男人们果然鱼贯而至,然而每一个“崇拜”她的男人都让她无法忍受。房地产中介向伟规规矩矩然而循循善诱地介绍自己的优长特点,那番可笑的情形仿佛在推销房产;美术老师棕油树看起来是善解人意而且能够指导人生的好男人,实际上他是妻室在身,只不过是出来寻找偷情的体验;卷心菜是位离婚的商人,看起来不拘小节、慷慨大度,但他结婚的本意是要找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高级保姆;欧文倒像彬彬有礼、温柔谦和的男人,但他绕来绕去所探究的问题仅仅是是否可以同居而不结婚;卖防晒霜的吹风机同可可见面并赞美了她的皮肤之后,更是直言不讳地向她推销自己的产品。至于可可的朋友余东和咖啡店的老板荷兰猪,也似乎仅仅是看着她如何把自己打发出去的奇怪看客。而在可可的内心深处,实际上还有一个真正心仪的男人,她每天都通过录音电话向他倾诉深情,那个人也许是她过去的情人,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脸》是一篇辛酸精致的小说,写到情深幽静之处,便见到惊心动魄的虚无感,可可小姐就在虚无的波浪中漂流。其实可可并非心高气傲的女子,她已经把理想降到了最低限度,她不敢奢望有多么美好愉悦的家园,只是心力交瘁万般苦闷,想有一个栖息之地罢了。但即使如此,她也无处漂泊。当我们告别过去而踏上流浪之路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失去了寻觅的机会和能力。但不管怎么说,可可小姐尽管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毕竟知道了自己不想要什么,惟愿她能够从不断的挫折和否定中找到通往新家的出路。
责任编辑向午
晓汲清湘燃楚竹
■ 李元洛
近来这些日子,虽然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一面之缘,但却老是怀想柳宗元,和他遗落在当年的永州今日的零陵那绝代文章与绝妙诗句。
杜甫晚年流落长沙,前些天我独自去南门外湘江边的南湖港旧地,去寻觅他那一页读尽江湖风涛的船帆。唐代的“长沙驿”在南湖港附近,是杜甫常常造访之地,有他的“杜陵老人秋系船,扶病相识长沙驿”为证。杜甫之后三十多年,“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南来的柳宗元,也曾泊舟南湖港,并于长沙驿送别他称之为“德公”的方外之人的朋友。在永州谪居十年后被召北还,他又重到长沙驿,作《长沙驿前南楼感旧》:“海鹤一为别,存亡三十秋。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我去南湖港寻觅时,昔日宽阔的湖水历经岁月早已干涸,连最后一片负隅顽抗的波浪,而长沙驿也早已失踪,没有留下那怕一丝半缕可疑的痕迹。只有杜甫和柳宗元的诗句长留于天地之间,让我这个长沙人倍感亲切,却又不免怆然怀古。
祖籍蒲州解县,今山西省运城市西南解州镇)的柳宗元,出身于诗礼簪缨的世家望族,生当大唐王朝由盛而衰的中唐之世,而刚直倔强的父亲柳镇,不仅使他自幼承传了“民本”、“仁政”的儒家观念,形成了“吏为民役”的民本政治观和“用贤弃愚”的吏治观,而且也得到了正人君子独立特行的血脉真传。柳宗元少年得意,年方弱冠就中了进士,二十六岁又考取吏部的博学宏辞科,刚过而立之年,就由监察御史升任官阶从六品上的礼部员外郎。虽然文名日盛,但他与好友兼战友的刘禹锡一样,绝不满足于做一个今日所谓的作家,而要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不是世俗地希图加官进爵富贵荣华,而是以振兴国家造福苍生为己任,这正是古代优秀的士人最可宝贵的品质,这种品质今天已近乎失传与绝版。时代也给了他们一次机会,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在继位不久的唐顺宗李诵的支持下,由“二王”,(王叔文、王□),“刘柳”,(刘禹锡、柳宗元)拉开了“永贞革新”的序幕,打击兴风作浪于内的宦官,削弱飞扬跋扈于外的藩镇,惩办贪官污吏,整顿财政开支。上医医国,沉苛久病的唐王朝立时有了起色,百姓黎民也开始得到一些福泽。然而,从古到今,任何重大的政治经济改革特别是政治改革,总是阻力重重,不是迟滞不进,就是以失败而告终。李诵中风病重只是一个偶然的因素,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宦官与藩镇这些既得利益者的内外勾结,肉食者鄙的官僚们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加之皇太子李纯急于抢班夺权而对其父施以毒手,于是好景不长,“永贞革新”历时仅仅半年便被迫落下帷幕,革新集团的领袖或遭杀戮或遭贬斥。三十三岁的柳宗元,正当风华正茂之年,先贬韶州,今广东省韶关市)刺史,行行复行行之际,掌权者意犹未已,半路上再将他贬为永州司马。
柳宗元此时的衔名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员外置”即今日所说的“编制”之外,是没有实际职务的司马,也就是编制内被管制的罪人。罪人尚有刑期,“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而柳宗元他们的政治生涯却已经“触底”而难望“反弹”,朝廷一年之内颁布四次诏令,规定被贬斥的八个司马不在赦免之列。唐朝全盛时期全国有五千多万人口,九百余万户,安史之乱后不足二百万户,人口降至一千五百余万,湘南的永州本是“少人而多石”的人少石头多的边鄙之邦,历来也是放逐罪臣的南荒之地,这时更几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柳宗元妻子早逝而未再娶,陪同他这个独生子远道南来的老母卢氏,不及半年,也因长途跋涉不服水土而去世,他虽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多种病魔却乘虚而入。内外交侵,即使是好铁精钢,在这种特殊的熔炉里,恐怕也会要销魂蚀骨,联想到近半个世纪以来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真令人不禁要叹息古今概同。
永州十年,柳宗元只得常常寄情山水,借酒浇愁。“自然永远是美的”,歌德),而“自然界总是力求创造男人”,亚里斯多德)。他的《永州八记》是山水游记之祖,从山水文学的开拓与典范意义而言,是空前而且几乎绝后的一道丰碑。永州十年,他也写了许多诗作,相当于他全部诗歌创作数量的一半,而其中的绝句尤其令我动心,如不为大家所熟知的《零陵早春》与《入黄溪闻猿》:
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
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唐时的永州,隋代为零陵郡。春天回暖,雁阵总是由南方出发,经长途旅行而至北方,柳宗元独在异乡为异客,触景生情,当然不免故园之情与乡关之思。在《永州八记》之外,柳宗元还作有《游黄溪记》,而《入黄溪闻猿》一诗由猿声而引发贬谪之悲,后两句翻进一层,说自己已经欲哭无泪,肠断无声,可见他此时的深悲巨痛已经无以复加。
我是南人,每逢烁石蒸沙的炎天溽暑,一年一度,真是觉得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柳宗元是北人,既无电风扇,更无空调机,我们有如此现代的降温设备尚且觉得夏日可畏,何况他这位习居于北地的心情郁闷恶劣的流放者?他居住处附近的钴?潭似可解忧,他说他能在愚溪之上安家而忘记故乡,就因为有这个小潭,所谓“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反问之中不免激愤,但清碧纯真的小潭的确给了他心灵的慰藉。何以解忧?永州山水。但何以解热呢?柳宗元就无计可施了,他有《夏夜苦热登西楼》以记其事:“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凭栏久彷徨,流汗不可挥”,暑热蒸人汗出如浆而夜不能寐,久经考验与“烤验”的炎方之人尚且无法忍受,何况柳宗元呢?他初贬永州时,前几年客居城边潇水东岸高处的龙兴寺,这首诗,当是南方炎夏给他见面礼之后的产物,因为最初的第一印象总是深刻难忘的。后来他搬到潇水西岸的愚溪草建居舍以后,就既来之则安之了,他居然闲情逸致了这样一首绝妙好诗:
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
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如果可能,我真要向那位在夏日竹林中敲打捣茶臼之具的童子致谢,长夏酷暑,万籁俱寂,如果没有他的近似于“鸟鸣山更幽”的敲打之声,就无法撩起午觉醒来尚且睡眼惺忪的柳宗元的诗兴,中国诗史就会损失一首写南方溽暑的传神而清迥绝尘的好诗。清人黄?在《?溪诗话》中说:“子厚日午小童之句,须得闻弃山间累年,方得领略此诗韵味。”可谓深有会心。而我每次在愚溪之畔的柳子故宅遗址徘徊,绿竹摇风,耳边总仿佛有山童敲打茶臼之声,穿越时间隧道从千年前隐隐传来。
柳宗元写于永州的绝句,最出色的当然是那首传诵千古的《江雪》了,二十个字,二十颗永不蒙尘也永不会失色的珍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现在的招徕顾客的广告词中,许多商家不管是否名实相副,动辄使用“极品”一词广而告之,柳宗元用不着做广告,但他这首诗确实是诗中极品,时历千年仍然传诵人口,信誉不衰。艺术上当然是“极品”,前两句写广阔的空间,但落笔又有所不同,首句写高处的千山万山,次句写低处之千径万径,首句写自然界中的“鸟”不见影踪,次句写社会生活中的“人”不见踪影,全诗的构图景物由大而小,由远而近,在阔大而寂寥的背景之前,第三句突出了“孤舟蓑笠翁”这一个点,由于距离拉近,小景物成了大特写,最后一句不仅将视觉的焦点集中于那一根垂在风雪中的钓竿,而且结束的“江雪”点明了题目。在人格的自我写照上,此诗同样堪称“极品”。诗中的渔翁形象,就是柳宗元孤独自守、对抗污浊、绝不妥协的自我形象的写真,人物形象与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合二为一。柳宗元虽贬逐南荒,他虽然也想改善自己的处境而提出过“北移”的申请,他虽然由于历史的局限在十年后被召北还时,于汩罗遇风也曾赋诗歌颂过“明时”,但他始终没有“认错”与“服罪”,更没有检举揭发出卖过同志和朋友,像千年后当代许多士人所做过的那样。不仅如此,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操守,非但和刘禹锡等战友的情谊始终不渝,对“永贞革新”的领袖人物贬官次年即以“乱国”之罪被处死的王叔文,他在给别人的书信中也仍然多所称道,备极赞美,在为王叔文病故的母亲写的碑记中,仍然全面肯定与公开称颂王叔文,并将此文收录在自己的文集里。同时,他对于“永贞革新”矛头所指的宦官专权与藩镇跋扈,也仍然继续撰文予以抨击。如此刚风傲骨,求之于整个中国历史的知识分子群,也不可多得。中国封建集权社会延续二千多年,遗毒至今都远未清除,许多知识分子的怯懦、卑琐甚至助纣为虐,不也是重要原因吗?《江雪》四句诗头一字连读即是“千万孤独”,全诗是明志,是抗争,也是励友,它只能出自柳宗元的风霜劲节,冰雪襟怀。在他之后的类似题材的篇章,如杜牧“芦花深泽静垂纶,日夕烟朝几十春。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独醒人”,《赠渔父》),如韩?“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拓一村烟。渔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醉着》,如郑谷“白头波上白头翁,家逐船移浦浦风。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淮上渔者》),虽然都是好诗,但比起柳宗元之作,却只能说是“佳品”而非“极品”了。
潇水西岸有一处名胜为“朝阳岩”,为其举行命名礼的是中唐诗人元结。永泰二年,公元766年)道州刺史元结曾一游永州,系舟岩下,因此岩地望朝东,故名之为“朝阳岩”,元结作《朝阳岩记》以记,并作“朝阳岩下湘水深,朝阳洞口寒泉清。零陵城廓夹湘岸,岩洞幽奇带郡城”之《朝阳岩下歌》以歌之。而接踵而来的柳宗元有《渔翁》一诗,那是《江雪》的姐妹篇: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诗中的“西岩”,即俯临潇水的朝阳岩,并非《永州八记》的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的“西山”,许多注家与论者将其大而化之误为“西山”,是因为没有实地亲历的经验所致。我多次往游西岩,有一次是秋晴之日,岩下的水清得十分天真,远处的水绿得极为妩媚,而秋阳下波光鳞鳞,像是潇水的媚眼和笑靥,你多看两眼,就会意乱神迷。水媚沙渚上有二三小小的渔船,泊在那里做梦,好像还没有从唐朝醒来,柳宗元是不是在其中的一条船上呢?在朝阳岩仰天俯水,思接千载,我总不免要忽发痴想。
“□乃”是摇撸的声音,也是民歌的曲调。《□乃曲》是唐代宗大历年间流行于湘水一带的民歌。元结曾依曲填词,作一组共五首的《□乃曲》。柳宗元此诗到“□乃一声山水绿”即戛然而止,以景结情,本就是一首妙哉妙哉的绝句了,但他却续写了后面两句,成了一首七言短古。苏东坡曾赞美此诗有“奇趣”,却又说后两句“虽不必亦可”。他老先生一句话,却引发后人穷年累月的笔墨官司,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反对者如明人李东阳说“若止用前四句,则与晚唐何异”,赞成者如清人沈德潜认为如此则“余情不尽”。我是要投苏东坡一票的,这倒不是出于对苏公的偏爱,或是对权威的崇拜心理,因为全诗如到“□乃一声山水绿”即适可而止,近似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则“绿”是全诗的终点也是读者欣赏的起点,绿意盎然,余韵悠长,构成了超凡绝俗孤高清远的完美意境,也无损于全诗的心有所托意有所归的象征意味。既要说得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