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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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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加以整合,形成一种显示规律的认识。从这一意义而言,治学术史是治文化史的重要基础之一。
 (二)
 我国自古便有重视学术的传统。学术往往被推尊到至高地位。古人说:“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1〕近人陈寅恪更指出,学术兴替“实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2〕。而学术的累积尤为人们强调,所谓“水积则生吞舟之鱼,土积则生梗、楠、豫、樟,学积亦有生焉”。〔3〕由于我国历来着意于学术的累积,于是有五经、六经,乃至七经、九经、十三经的确立和反复疏解,有前四史、十七史,乃至二十四史、二十五史的代代编纂,使中国学术延绵不绝,传统未坠,成为世界文明史上罕见的连续性学术文化。中国学人在注意学术累积的基础上,又追求学术的“因时制宜”。“袭故而弥新”〔4〕,“濯去旧见,以来新意”〔5〕被认作是治学的高妙境界。加之中国本土学术不断汲纳外来学术(如南亚佛学、欧美西学),彼此融会,更增添源头活水,使历代学术各具丰采,前后辉映。总之,中国学术既代代相因,又新旧更替,内外融会,形成一种波澜起伏的万千气象。
  中国学术史因其漫长复杂,而带来研究的艰辛;也因其丰富多彩,而引人入胜。事实上,我们的先辈已在这个困难而又饶有兴味的领域披荆斩棘,劳绩卓著。从先秦诸子开始,历代都不乏有识之士对前代和当代学术作“分其宗旨,别其源流”的工作,他们或者从微观(对某一学者)、或者从中观(对某一学派)、或者从宏观(对某一时代各学派以至纵观古今各学派)梳理学术发展的脉络,穷源竟委,各有创获。战国及秦汉之际撰著的《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显学》、《吕氏春秋·不二》,《礼记》中的《学记》、《儒行》等篇章便有对晚周学术的综述、分论和评议,成为学术史的嚆矢。汉代刘安主持编著的《淮南子》中的《要略》等篇,司马迁《史记》中的《论六家要指》、《孔子世家》、《老庄申韩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传》、《儒林列传》等篇,班固《汉书》中的《董仲舒传》、《司马迁传》,尤其是《艺文志》、《儒林传》更以较为整齐、系统的文字,记载、评介周秦以来的各个学派及其著作、思想。循此传统,以后各代史书,分设艺文志、经籍志、儒林传、文苑传、道学传、方伎传等包含学术史素材的专章。此外,在各类文集的序、跋中,在学者们的随笔、札记中,亦多有关于前代、当代学术流变的记述和评判。唐宋以降,朝廷编纂大型类书、丛书(《册府元龟》、《太平御览》、《永乐大典》、《四库全书》等),集历代学术大成,为考析流变提供系统的资料基础。始于宋代而盛于明清,还有学术史专书的涌现,继南宋《伊洛渊源录》、《伊洛正源书》之后,明代有《伊洛渊源续录》、《闽学源流》诸书,明末至清代,更有叙述学派源流并对各学派学说略加论断的“学案”式著作纷纷创制,如《元儒考略》、《圣学宗传》、《明儒学案》、《宋元学案》、《儒林宗派》、《理学宗传》、《清学案小识》、《北学编》、《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以及民初编纂的《清儒学案》,便是其中的名著。至于佛教、道教则素来注重本宗教(及其内部各宗派)的衣钵授受、系谱传递、道术承袭的记录和研究。佛教“灯灯相传”的“传灯录”一类教派史著作,直接启迪了宋明以降诸“渊源录”和“学案”的编写形式。至近代,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陈寅恪、钱穆等学术大师,则力图站在新学的高度,对中国学术史重加评判,并留下内涵丰富的论述。
 (三)
  前人对学术流变的追述、评论,当然都要受到自己学术观点的左右,见仁见智,各有创识。就总体而言,我国古代学术的发展是从多元走向一元的,在一元中又包蕴多元因子。这种进程也影响到各代学人评论学术流变的气度。在“处士横议”、“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战国时期成文的《庄子·天下》,对先秦各学派并无特别的推尊和贬抑,关于诸子的分合变异及长短得失,都有较公允的评判,显示了学术多元时代的恢弘气象。以后,《史记·论六家要指》、《淮南子·要略》大体沿袭着这一传统,它们虽然承汉初思潮,显示了对道家的某种程度的偏爱,先黄老而后六经,但对于各家学说的来龙去脉和优长缺失,都尽其可能地给予客观、平正的论列。当然,战国晚期也有学派性强烈的评议,如《荀子》、《韩非子》中论学术派别的几篇专文,党同伐异气息已渐趋浓厚,《荀子·非十二子》推重孔子、仲弓一派,抨击其他诸派;韩非斥儒士为蠹虫,而将法术之士加以抬举,但荀、韩毕竟尚未明确提出一个排斥异说的单线学统。两汉以降,随着“儒术独尊”的日趋明朗、定型,学者论学术流变大都逐渐落入儒学一脉独传的窠臼,董仲舒“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之说,便开其端绪。到唐宋时期,更形成流行于士林的“道统说”。这个由韩愈的《原道》始作俑(该篇提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统系),由宋代理学家完成体系的“道统说”,以正统和僭伪为尺度,规范中国学术的发展程序。朱熹在《中庸章句》中编制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颜回、曾参—子思—孟子—二程”这样一个系列,被视作对“道统”的经典性归纳。道统说的基本思想是孔孟学说,尤以思孟学派为正宗,与此相悖的一切学说都是异端,应排斥在中国学术正统之外。两宋以来,虽有叶适等人批评道统说,但学界主潮则是奉道统说为圭臬的。清人熊赐履所撰《学统》颇有代表性,它以孔子、颜回、曾参、子思、孟子、周敦颐、二程、朱熹等九人为“正统”;闵子骞以下至明罗钦顺二十三人为“翼统”,冉伯牛以下至明高攀龙等一百七十八人为“附统”;荀子以下至王阳明等七人为“杂统”;老、庄、杨、墨、告子及释迦氏为“异统”〔6〕。道统说的价值在于它大体勾勒出儒家主流;其弊端是,有强烈的宗派性和排他性,漠视儒、释、道三教共弘的事实,甚至也未能公正界定思孟学派之外的儒家各派的历史价值。
  晚明以来研究学术史的学者中,不乏识见卓异的人物,他们虽然很少正面批判道统说,却能在自己的论著中挣脱这个范式的束缚,实事求是地对某一时代的学术流变给予评述。这方面劳绩最著的是黄宗羲。他独立撰写的《明儒学案》,以及由他奠定基础,由其子黄百家、其徒全祖望完成的《宋元学案》,是中国最早的详尽而有系统的两部学术史专著。这两部断代学术史发扬王阳明“学,天下之公器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7〕的反独断论精神,不拘泥于“正统”、“僭伪”一类衡量标准,清洗韩愈、朱熹等人在学术统绪上涂抹的神秘色彩和正统理念,着力于对明代及宋代、元代各学术派别产生和发展的人文地理、学者生平、著作、思想加以考辨,尤其注目于师生授受对学术派别延绵、变易的影响,并有意陈列“一偏之见”、“相反之论”,使“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著眼理会”〔8〕,并“为之分源别派,使其宗旨历然”〔9〕,这就把学术流变的考察置于理性主义的基础之上。而尊重中国学术的多元潜质,敢于穷源竟委,博采兼收,正隐约预示着挣脱学术大一统枷锁的时代趋势。这是近代学者梁启超等人在研究中国学术史时,格外看重黄宗羲并编《节本明儒学案》以求推广的缘故所在。
  清代,尤其是乾嘉时期,对中国学术进行空前规模的大整理。其间编辑卷帙浩繁的《四库全书》,由纪昀等撰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仅对各种学术专著勾玄提要,而且对各学术派别的发展脉络作分门别类的述评,“嘉与海内之士,考镜源流”〔10〕,为中国学术流变的探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四)
  近代学人致力学术史研究,超越古人的处所在于,视野更为开阔,观念及方法均发生近代转型。如对学术作分科解析,注意学术产生的政治、经济及社会背景,考察中外学术的交互影响、比较中国学术与异域学术(尤其是西方学术)之异同,等等。其间于学术史研究贡献突出的是梁启超,他抱着“欲救今日之中国,莫急于以新学说变其思想”〔11〕的宗旨,注目于传统学术的再评估和新学术的输入。他写作于1902年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计划十六章,综论中国古今学术思想演化之迹,但仅写出前六章而辍笔。梁氏晚年曾立下做“中国学术史的志愿”,撰写出《墨子学案》、《先秦政治思想史》、《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断代或个案学术论著。后二书尤为精粹之作,于清学的渊源及演进脉络,条例明晰,论断每有创意。梁氏虽未留下一部完整的中国学术史,但他在关于中国学术流变全过程的宏观把握方面,确有过人能力。今日的流行说——中国学术历经“两汉经学一魏晋玄学一隋唐佛学一宋明理学一清代考证学”,正出自梁氏《清代学术概论》中的概括。以此为基础,现代学人多倾向于将中国学术流变分为前后衔接的七段:“先秦诸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一隋唐佛学—宋元明理学—清代朴学—近代新学。”当然,这是就主潮而言,每一阶段又都保留着前代学术的流裔,并存种种与主潮相歧义的旁门别派。
  与梁启超齐名的又一学术史家是章太炎。他辛亥前力倡“排满革命”时,即十分重视学术史研究,把中国学术称作“国粹”,主张“用国粹激动种性”。他对经学、史学、文字学、伦理学都提出若干新见,并对学术流变的成因独具慧眼。章氏在论及中国学术的歧变时说:“视天之郁苍苍,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而名一家。”〔12〕认为“地齐”(地理环境)、“政俗”(政教风俗)、“材性”(人才素质)三者共同导致学派的形成和学术的演化。章氏进一步指出,时代愈趋进步,人们交往扩大,而天才不世出,地理环境与人才素质的影响在缩小,对学术流变起决定作用的是社会因素,“故古者有三因,而今之为术者,多观省社会,因其政俗,而明一指”〔13〕。这是确当之论——造成学术流变的因由,除应考虑“地齐”、“材性”外,更多地应当从“政俗”即社会因素方面深入挖掘。
  另一近代学者王国维则从“外界之势力之影响于学术”的视角,探讨中国学术流变:将诸子学说光焰万丈的晚周称之“中国思想之能动时代”,两汉为停滞期,自六朝至唐宋,佛学入华,“此为吾国思想受动之时代”,又因宋儒的调和中印思想,此一受动时代“又稍带能动性质”。宋以后至清,“思想之停滞略同于两汉”。“至今日而第二佛教又见告矣:西洋思想是也”〔14〕。显然,王氏寄望于今日学术由受动于西洋思想,如能调和中西,则可达到能动境界。这是一种开放的、颇富前瞻性的学术流变观。循此思路,现代学术史家多注重周秦之际、明清之际、清民之际三个历史转折期的学术演化,以之作为探讨中国学术流变的枢纽。
  古人和近人对于中国学术流变的论述,或良或莠,或深或浅,却弥足珍视,因为它们可以为我们提供思维教训,奠定开阔而坚实的前进基地。
(五)
  科学研究的前提是详尽占有材料。因此,资料的发掘和整理工作是切关紧要的。就学术史的研究而言,基本资料约略可分两类,一类为历代学术著作,另一类为历代学人论学术流变的论著。后者当然也是学术著作,但较之一般学术著作不同的是,它们直接表述了先贤对学术流变的看法,这为我们今天从事学术史剖析考辨提供了直接参考。即使是前人那些被时代的偏见所扭曲的看法,也折光镜似的反映了学术演变史的复杂面目,代表着某种时代思潮,因而也具有无庸忽视的史料价值。这些古今学人议论学术流变的文献,便是本书旁搜远绍的对象。
  近几十年来,各类学术古籍整理出版甚多,经过编辑的哲学史、史学史、教育史、宗教史、经济史、政治史资料书也纷纷涌现,其功德无量,但尚未得见一部历代学人论述学术流变的结集。我在从事文化史研究及教学工作时,常常以此为憾,因而萌生编辑这类书籍的想法。1988年与邓建华、彭池二君一起勉力编辑了《中国学术流变——论著辑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仅印行1000册。此后十年间,时有学界人士来函寻索此书,表明这一资料书尚有社会需求。承蒙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盛意,此书获增补和重新出版机会。今次增补修订工作由邓建华与我共同完成。
  本书新版保留原版总论、先秦、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八部分,增加民国部分,共为九章。前八章中补入若干新篇目,包括台港学者、海外华裔学者、外国汉学家的论述,以扩大观察中国学术流变的视野。如学术活动主要在香港展开的现代新儒家唐君毅,以《易经》元亨利贞仁义礼智之序,言中国学术精神之发展,他说:“孔子承中国古代文化精神而立仁教,所开启之先秦文化之生机为元。秦汉之建立大帝国之政治,为礼制之实现为亨。魏晋隋唐之艺术、文学、政治、宗教等文化,多端发展,旁皇四达,为文化中之义道,如元亨利贞中之利。则宋元之精神为智,而欲由贞下起元者也。”〔15〕他还将中国历代文化精神与西方历代文化精神作比较,观其同中之异,异中之同。又如英国汉学家李约瑟用力于开掘中国传统学术中的科学人道精神〔16〕。这些论说都为中国学术史研究开辟新境界。
  新版还择要反映由考古发掘、文献披露所推动的对学术史的新认识,如甲骨文的发现与破译,拓展了对殷商文化的视野,提供了“释古”以重建古史的可能;楚简的联翩出土,揭开了先秦学术的原始状貌,以致有学者认为先秦学术史有必要改写;敦煌文书、汉晋木简的再见天日,打开了上古及中古学术史的渊富宝库;而明清大内档案的面世,加深了对明清学术的理解。总之,新版意在求得更深广地观照中国学术流变的真实踪迹。
  上述增补使全书由原版的40万字扩充至70万字。各部分前均由编者撰写简短提要,录文则按如下顺序编排:A。对一代学术流变的概括;B。对各学派、学者的分论,对同一学派也先列总论,后列分论。录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均以※号注明。部分录文中之夹注经编者删除,在录文后注解中说明。选录自诸子书及二十五史的一律不注作者姓名。录文版本尽量采用近五十年出版的标点本。录文中的繁体字在不导致歧义的前提下改为简体字。评断历史文化,宜在相当时间距离之后进行,诚如清人阮元所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故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降的当代学术流变文字,本书未予收录。此一重要工作,还是留待未来吧。
注释:
   〔1〕王符:《潜夫论·赞学》。
   〔2〕《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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