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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当代-2004年第2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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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她想起了不知身在何方的牛国斌是死是活?活呢,不见音信;死呢,不见尸骨。这不死不活更叫人忧心。她心情灰暗到极点,伤感到极点,眼里流下两行清泪。突然她看见在纸钱的火焰和蝴蝶般飞舞的旋涡里一个影子轻轻向她走来,她失声叫了一声,叫声一落,影子就不见了。她的眼泪哗哗淌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抓了一堆纸钱,燃烧了,喃喃地叫着牛国斌的名字。她希望牛国斌再一次出现,哪怕是他的魂,能看见就好;哪怕他能讲上几句话,听见就好。 
  牛老汉被毕修玲的举动气蒙了。在山区,这种行为是犯大忌的,你为他烧纸,就是咒他死。他就是没死,被你这样一咒,也就死了。牛老汉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咒他儿子死,就是咒他自己死,他也能忍。他一下子就爆发了,想都没想就爆发了。他一脚将烧给儿子的那堆燃烧着的纸钱踢飞了,燃烧着的纸钱像大蝴蝶在夜空中纷纷扬扬,倏地熄灭了自己瞬间辉煌的生命。毕修玲看到老汉的举动、听到老汉恶狠狠的咒骂,毕修玲感到委屈极了、感到伤心极了,也感到极大的愤怒,两个伤心而又愤怒的人在灰的余烬前开始了一场持久而又恶毒的争吵。 
  毕修玲从此就不理老汉,她开始为牛国斌做棉袜,牛国斌喜欢穿棉袜,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都要穿棉袜。这种棉袜是用家织的土白布做的,外表就像一双高及脚踝的鞋子,很厚很吸汗。穿的时候还要用白布包着脚,再套进去,穿着棉袜又吸汗又养脚,还不怕山蚂蟥咬,不怕荆棘刺。但做这种棉袜很费材料,更费时。要一针一针地在棉袜上纳,纳得麻麻实实,纳得匀匀称称、板板扎扎。 
  毕修玲翻遍了箱底,找出一截白布。这截白布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原想染成碎花的靛蓝布,给自己缝衣裳的,牛国斌走了,她一直舍不得做。现在找了出来,找出一双牛国斌的旧鞋,依照牛国斌脚的样子,剪裁好。但家里没有棉花,做棉袜是需要用棉花做夹层的,找来找去,最后只得掏了自己一件棉袄里的棉花,那是她唯一的一件棉袄,冬天山里奇冷,没有棉袄是连门都出不去的。 
  毕修玲一针一针地纳,纳得细密而匀称。那是怎样的手工啊,不知要扎多少针眼,费去多少针线。她纳得专心致志,纳得一往情深。夜里的松明子飘飘忽忽的,暗暗淡淡的,她还是纳。手指刺破了,把手指伸进嘴里吮吮血,又继续纳。纳鞋垫使她心情平静而又无限情深,她默默地祈祷,希望她纳的鞋垫能使他感应她的心愿,千针万线都能使他走向回家的路。就是拽,那长长的线也能将他拽回故乡。 
  毕修玲和公公的别扭也就是闹了一段时间。牛老汉最后也悟出儿媳为儿子烧纸是一种深情的寄托,他看出儿媳和他一样也是日夜牵挂着牛国斌的,他常常看见儿媳一边纳棉袜一边流泪的样子。牛国斌是他们共同的牵挂,是维系他们生命的一条纽带。牛老汉在一次赶集时听到儿子的消息,有人从邻省来,那里马帮里的一个马哥头,常驮山货土产到遥远的地方去。他说他看见牛国斌在一个石厂上背石,并且说他攒够了钱就立即回去。牛老汉听到这个消息喜欢得睡不着觉,只要有消息就好,有消息就说明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能找到。 
  牛老汉和毕修玲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要攒钱拼命地攒钱,要去遥远的地方寻找儿子。但他能做什么呢?他年老瘸着脚,不能做任何挣钱的事。原来的一点钱也花完了,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就是卖了,也得不到几个钱。毕修玲听到这个消息也无比激动,她想她要亲自出去,让年老瘸腿的公公去是不行的,而出门必须要有钱,她总不能睡在人家的檐下,那样会出事的。 
  毕修玲就天天去采药材,去采野菌子。这些东西在山区的乡场上是不值钱的。她喂的猪也快大了,喂的鸡一个蛋也舍不得吃。她指望着把猪喂大点壮点,好多卖一点钱,那猪成了她的宝贝、她把洋芋煮给猪吃,把洋芋掺着山萝卜叶煮得稠稠的香喷喷的,还把苞谷面撒进去,苞谷面她自己都舍不得吃,金黄色的苞谷面撒进去,连她都想吃呢。 
  也就在毕修玲盘算着卖猪的时候,不幸的事却发生了。那天她和公公一起下山去卖鸡蛋、卖木耳、野菌子和药材。乡场太远,公公又瘸着脚无法走快,她不要公公去,嫌公公去耽误时间,公公却执意要去,他怕乡场上的人欺骗,怕她卖不出好价。在乡场上左耽误右耽误,回到家天已快黑了。打开院门,毕修玲眼一下子直了,呆傻傻地看着被拱开的门半天回不过神。猪不在了,那头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猪不在了。眼看就要将猪出手了,眼看就可以有钱出门了,这个打击太大了。毕修玲的脑袋被一根大木棒嗡的一击,她连叫都没叫一声,一下就瘫在地上,眼睛发直,牙关紧咬,口角冒出白沫。 
  那天晚上毕修玲和牛老汉举着火把在山林里、在沟箐里、在悬崖下到处乱找,她不知跌了多少跤,也不管瘸脚的公公跟得上跟不上,疯了似的乱找。她放开了嗓子唤猪,那声音又凄厉又热切又深情,她嗓子喊哑了,喊出了血,腥咸的声音像红色的网罩满山野,她还是不停地喊,直到晕厥在沟边。 
  毕修玲在家里睡了三天,也就是几天的时间她人瘦了一圈,浑身的精力被红色的丝线抽空了,人瘫软得像一摊泥。三天之后她挣扎着爬起来,那个遥远的呼唤使她坚强起来。都是该死的钱,她要加紧地想尽一切办法去攒钱,为了那个遥远的呼唤。 
   
  牛国斌 
   
  牛国斌那天急急切切地往家里赶。他在起了个大早后在青石板的街上碰上了死人,还被那门口的白幡拂了一下。牛国斌是山区汉子,他忌讳着很多东西,但他还是走。他是太想回到家了,家的思恋,对亲人的思恋,时刻煎熬着他,他一刻不停地走,走得脚都发麻了也停不下来。及至在山道上遇到那条盘踞在山道上挡道的大蛇,他也没折回去。怎么能折回去呢?几年了,日思夜想地熬了几年,啥灾难啥苦楚都熬过来了,眼睛熬得滴血,灵魂熬得出窍,血都快熬干了,快到家了,还能折回去么。于是,他在万般无奈下打死了那条蛇,打死蛇之后他感到一阵悲悯和后悔,那是一条生命,是活生生的生命,刚才还活灵灵地相峙在那里,转瞬间脑袋就成了烂泥。他腿一软,跪在地上了。他朝蛇磕了几个头,说蛇呵,你不要怨我,我是太想回家了。你安心去吧,我烧纸钱给你,你投胎去做人吧。 
  想到做人,牛国斌心里酸楚起来。唉,做人,做人又有什么好呢?这些年,他受的罪简直不是人受的,他承受了人不能承受的苦难。从那个女人家里跑走后,他受着良心的责备。他才走出那个县,就碰到日本人;他被抓去当劳工,做苦力。那是一座大型煤矿,四周布满岗哨,铁丝把天空戳得烂糟糟,狼犬把人的魂都叫落了。在暗无天日的煤洞里他熬了将近两年,那日子比死了还难受。在一次偶尔的机遇中,他和几个劳工从铁丝网下爬出来,命算是留住了,可他身上却没有一分钱,只有枝命根子似的银簪花,被他折成饼状,盘在野人似的头发里,才算留了下来。 
  他到处做过苦力,帮人扛过东西,在石厂搬石头,帮人推过车,还帮人割麦,最后有了点钱,去租了辆人力车,在一座城里蹬起人力车。苦了半年多,终于攒起点钱来。有了钱,他立即就踏上了回乡的路,一路上历尽艰辛,不敢露宿街头,怕人抢钱。净住十多个人挤的大通铺,吃最便宜的东西。终于,他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血肉相连、魂牵梦绕的家乡。 
  到家了,终于到家了,他远远地看见了在山凹里的家。那座他亲自动手砌的石头房子,尽管被风雨剥蚀变得黑漆漆的,但它纹丝不动,老远老远就闻到它的气味,那是浸透到骨髓里的气味,那时时叫人浑身颤栗的气味啊。 
  他发了疯一样地狂跑,他多么希望门口立即出现一顶红头巾,那块红头巾是他在乡场上买了白布请人染的,披在女人的头上像随风飘拂的一团火焰一样灼人心肺。也许她的红头巾已经褪色了,但那红色的火焰却不会褪色,在他心里永远灼灼燃烧。他希望老爹拄着枣木拐棍站在门口,也许他的头发胡须都白了,佝偻着像只虾子,深凹的眼睛像干涸的水塘里蓄满永远的爱,昏暗的眼珠里是刻骨铭心的等待。 
  终于到家了,但那希望的门却紧锁着,连院门也是锁得紧紧的。他的无限的希望和热情立即跌落下来,这是怎么啦?爹和毕修玲是很少出门的,是不是遭到什么变故了?他的血冷了下来,眼里冒出金星。但他毕竟出过远门,他勉力支撑着自己从门缝里查看。一切都是好好的,院里扫得干干净净,农用家具摆得整整齐齐,窗上的窗花透着生活的气息。他放下了心,他想他们是到哪儿了呢?在山梁上的地里?在山林里采野物?他立即撒开脚丫子,漫山漫坡找起来。这时他已经很疲惫了,肚子也饿了起来,漫山漫坡找了都不见,他就回到家门口。他翻墙进了院子,却怎么也进不了门。门是锁得太紧了,锁了一把锁又锁了一把锁,看得出门是重新加固了的,他不愿砸锁,这是自己的家呀。 
  翻过院墙,他走上了山道,那是赶集的山道,他想起了今天的日子,这是中秋节的最后一集,毕修玲肯定是赶集去了。他顺着山道走,走到山丫口的那个草坡前,他实在太累了,腿脚酸疼,还抽了筋,肚里也饿得一阵一阵抽搐。他想在草坡上歇憩一下,太阳太好了,亮汪汪地像一池温暖的水,微微漾动的热气像水面的波纹,草坡被晒得暖洋洋的,厚厚的草像温馨的棉毯,人躺下去把四肢伸开,太阳像抚摸婴儿样轻软。他一躺下去立即来了困意,晒了一会儿他觉得太阳刺眼,就翻身脸朝下卧着。这个姿势使他直接接近了故乡的土地,泥土的芳香、青草的芳香使他无比地惬意也无比地困顿,转瞬之间他就沉沉睡去,睡得无比的沉实,无比的酣畅。 
  牛老汉和毕修玲是在这时出现在山道上的。牛老汉和毕修玲的脸非常难看,太阳晒在他们脸上是绿的,绿森森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是凉冰冰的,太阳光就像冬天的冰水,包裹得他们冷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在今天的集上几乎没有什么收获,毕修玲抱着两只鸡本来已经讲好价钱,但被集上的一个恶出名的混混强行买走了,给的钱只有原来讲好的一半。牛老汉挖的杜仲和山茯苓,收药材的也不收了,说他们收的都卖不出去了。左哀求右哀求,才勉强给了几个铜子,几乎和送人差不多。两人沉默着在山道上踽踽而行,也积攒了许多委屈和愤怒,心里攒了许多失落和失望。 
  转过山嘴,就是平缓的草坡了。毕修玲走在前面,她看见一个人背朝天空,脸埋草里地睡着。她没有心思多看,在这片草坡上上演过一幕令她羞愧的故事,她每次走过这里都把脸扭过去。今天她心里不舒服,她更不想多看了,但看了一眼后她觉得那人腰上鼓鼓囊囊的,似乎缠着什么东西,这样,她就转过了脸,在她探视的时候,风就吹起来,掀开了那人的衣衫,在他腰上明显地出现一个鼓鼓囊囊的干的猪尿脬包着的东西,凭直觉,她觉得是钱或者什么值钱的东西。山区的人都是把钱或值钱的东西放在干猪尿脬里,再用腰带紧紧缠住,缠得很牢靠。她怦然心跳,一种本能、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使她朝那人走去。她纷乱的思绪里窜出一种她无法把握的东西,她想这人要么是喝醉了酒,要么是赶远路,累得醒不过来。她想把那人的钱拿走,她的猪跑了,不晓得是人偷走还是被其它野物吃掉,她需要钱,没有钱,她就不能上路,就找不回那个该死的人。 
  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身边,她闻到一股强烈的酸臭气,那人的衣裳破烂得像叫化子,披一块搭一块的,头上的头发和冬天的山茅草一样,枯黄、凌乱、肮脏。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她无法看清这人的脸。她说真人不露相呢,这叫化子似的人身上还有这么多钱。她哆哆嗦嗦地去解他的腰带上的猪尿脬,费了很多劲终于将缝制猪尿脬口子的细线解开,她的眼瞬的一亮,金黄色的光芒刺疼了她的眼,那真的是钱啊,一叠厚厚的钱。 
  就在毕修玲伸手拿钱的时候,那人却醒了。那人一醒,马上就翻过身来,一下子就将毕修玲的手扭住,一下子就将她摔在地上,脸朝地面,毕修玲拼命挣扎,那人放了她的手,扼住她的脖子,使劲地扼,扼得毕修玲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嘴里发出嗯嗯的叫声。正在这时,那人头上遭到重重的一击,他的手立即松开了,眼里是一片沉沉的黑雾,黑雾里闪烁着万朵绚丽的金色的星星。牛老汉看见那人压住儿媳,快把儿媳扼死了,牛老汉举起他沉甸甸的枣木拐棍,朝那人头上使劲一击,那人的手松开了。他还没站起来,就踉跄几步,重重地跌在地上,但那人还在挣扎,他跌下又爬起,爬起又跌下,尽管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尽管他头上的血流得满脸都是,样子狰狞而恐怖,但很大的威胁,仍然使他们惊恐、刺激而兴奋。毕修玲尖锐地叫,快打、快打,不打我们就得死了。牛老汉也看见了那人在抽刀的手,刀已抽出半截,刀的寒光叫人肝胆俱裂。牛老汉重又抡起沉重的枣木棍,朝那血糊糊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打去。其实那人早已死了,牛老汉是下意识地狠狠地打,打得脑袋成了摊烂泥。这情形,和牛国斌打蛇的脑袋完全一样。牛国斌死了,脑袋烂了,眼睛却像蛇一样,睁开了,裂出眼珠,定定地看着他们。 
   
  尾声 
   
  当血色残阳染遍山坡的时候,当惊魄甫定之后,他们战战兢兢地去看那个刚被打死的人,他们想到的是如何把钱拿走,把那个死人拖到崖下,把他朝深不见底的悬崖里一丢,啥事都没有,一切就结束了。在山区,死个人和死个蚂蚁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毕修玲毕竟是女的,见到鲜血淋淋的尸体,见到砸得烂糟糟的红白相间的脑袋;她还是感到浑身颤抖,感到巨大的悲哀,也感到自己的罪恶和残忍。她不敢去死人身上取钱,她说爹你去取钱吧,拿上钱我们再上路。再说,我们也去买点纸钱,烧给这个死鬼吧。牛老汉站着不动,牛老汉心里也不是味,眨眼之间咋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打死了呢?打得这样狠,连脑浆都打出来了,看着都心疼。牛老汉默哀似的站了一会儿,突然,他朝死人跪了下去,嗵嗵嗵地为死人磕头。嘴里喃喃地说:你去吧,去到该去的地方去。这是我的罪。你冤魂不散,你不要去找我儿子的麻烦,找我就得了,我顶罪,上刀山下油锅我顶着。老汉慢慢地摸过去,去解死人腰上的钱,解开腰带,里面还有一样亮晃晃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拿给毕修玲,毕修玲一看,那是一个已经折过的变形的银簪花,银簪花很轻很薄,打开后银簪花在夕阳中放出血艳艳的光来。毕修玲长叫一声,那一声惊得天地变色,山崖崩摧,夕阳倏地就掉下去了,天地一片漆黑。毕修玲长叫一声之后向后僵直地倒下去。醒来后,就疯了。 
  牛老汉是撞在儿子身边的一块石头上死的,他和独生子永远地在一起了。从此,山里就不见了那一家人。黑色的石头房子颓败下去,慢慢地长出了青苔,还长出了荆棘和一棵杨树。 


双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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