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2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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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民从事故现场回来,宁虹打来电话。杨海民劈头就问:“宁虹,你们的那个项目什么时候资金到位啊?”
宁虹说:“现在还不好说,考察团回来之后向公司汇报了,现在公司对你们那里的投资环境不大满意。”
杨海民压住火气说:“完山县可到处是宝,你们不能不看到啊。再说,你们也是支持一下山区建设嘛。”
宁虹笑了:“海民,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是做生意的。支持国家建设,支持山区建设,那是在双方都取得了利益之后的官场上的话。你白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这种话你也相信。”
杨海民火了:“宁虹,无论如何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你们来了那些人,我们陪着你们吃喝玩了,你们说一句投资环境不好,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你们拿我们当大头啊?选”
宁虹淡淡地说:“杨海民,这是生意,不是别的,我们看着不好,可以不做。你急什么?这是商业规则。你不懂吗?”
杨海民气愤地说:“我懂。我懂你们这些人一点人性都没有了。”
宁虹笑了:“我简直跟你说不清楚了。原来觉得你这几年应该有些进步了,看来你还是不行,还是大儿童一个。”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杨海民呆呆地拿着电话,突然把电话一摔。骂道:“一群王八蛋。”
杨海民放下电话,进了方与林的办公室,发现方与林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抓着一块饼干。杨海民没敢喊他,替他披了一件衣服,轻轻关了台灯,把电话线也拔了,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杨海民走出市委,他放眼望去,工地上一片灯火。
他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方与林。杨海民笑道:“你多睡一会儿嘛。”
方与林笑道:“本来睡不着,可是一挨桌子,就着了。但是心里有事,还是醒了。”
“什么事?”
方与林沉沉地说:“海民,我这些日子细细想了很多。这次搬迁,是一场革命,很多人跟不上趟,是许可的,很多人犹犹豫豫跟着来了,也是事实。如何使大家的的确确在这里扎下根、落下心、定住神,可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啊。我想做个带头。”
杨海民一愣:“你怎么带头?”
方与林长长吁出一口气,眼睛看着窗外:“真的,我想辞职。”
杨海民惊了:“你说什么?”
方与林转过身,目光中跳荡着一种激烈的东西:“我想辞职,到完山县那几百亩盐碱地上去种树。种树啊。”
杨海民心里乱了,他知道,方与林不是开玩笑。方与林是想用自己的行动稳住全市干部的心。而且方与林这样一做,很多乱七八糟的议论就会烟消云散。可这……杨海民摆摆手:“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方与林笑了:“看你,怎么了。说实在的,我这个副市长已经干了很长时间了,我也不想再干下去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赵燕已经和我离婚了,我也没有什么负担了。我还能有多少有效时间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能用这些时间把这一千亩盐碱地都种上树,那我是不是在这一生中算是做了一点大事情呢?那天,本来我也在公路现场,刘绍南他们死了,我等于拣了一条命。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不求闻达于世,但求无愧我心啊。”
杨海民摇头:“与林,我不管你说什么,这样是不行的。省委也是通不过的。不行,真是不行。你不要乱想了。”杨海民发急地摆着手。
方与林笑了:“省委的工作我去做。借我这个副市长的乌纱帽,去安定一下全市干部的思想,是值得的,是划得来的。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
杨海民定定地看着方与林。他心里一阵阵发烫。他何尝不明白方与林是在想什么呢?他猛地握住方与林的手:“与林哪……”
方与林笑道:“在我辞职之前,你还想让我替你做点什么事情吗?说白了,就是得罪人的事情。”
杨海民苦苦一笑:“还真有,怕是你不做吧。”
“说说看。”
“我想让你做一下全市机关干部调整小组组长,或者说叫机关精减领导小组组长,我给你最大的权力。比如说,完山县现在除去被处分的县委县政府领导,县长书记还有二十三个,你能不能给我减到两个县长两个书记呢?”杨海民看着方与林。
方与林沉默了一下:“海民,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完山市下辖的十七个县市区,为什么每个市县区都有这么多县长副县长书记副书记呢?当然,绝不是工作需要。说实话,我感觉到完山市的买官卖官,已经到了完山市历史上最危险的时候了。上级收了下级的钱或者好处,能不给送上一顶乌纱帽吗?几届市委领导下来,干部越来越多。鸡多不下蛋还不是一件最坏的事情,关键是这些靠买官上来的人,他能不出租权力吗?他能不捞回投入吗?我上次跟你讲这些问题你听不进去,你向我发火,我知道你心里有数,却没有主意和办法。现在你终于提出来了,好,我答应你,我在三个月,不,两个月之内,或者一个月之内,我把全市县的干部免掉三分之二,剩下的,你自己去做吧。”
杨海民猛地握住方与林的手:“与林,不要怪我自私。”
方与林抽出手来,摇摇头:“海民,说句心里话,我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有时我常常想一个非常反动的念头,我们这个制度是不是比封建制度好些呢?真是不好说,比如说,这个完山市是某个人的,他就会管制属下不可以胡来,对下派的长官,能少用一点,他就可以节省一点开支。可是现在呢?无人看守,无人负责。谁也不管谁,抓住了,算你倒霉,抓不住,人家可以享福一生。如果我讲得对,我现在就要对完山市负责,把有问题的干部统统拿下来,把冗员裁下来,如果全省没有这样干的,我方与林做这个头,如果全国没有这么干的,我方与林敢冒这个险。杨海民书记,你敢全力支持我吗?”
杨海民突然沉默下来,许久,他摇摇头:“与林啊,你让我再想想。”他转开话题:“咱们外边走走吧。”
杨海民和方与林走出来,夜色已经水一样漫上来了。远处,正在修路的工地上灯火很亮。
于登科匆匆走过来,对杨海民和方与林说:“杨书记,方市长,刚刚肖老书记去世了。”
杨海民怔了一下,眼泪就流出来了:“肖书记还是没有等到路修通啊。”
方与林难过地低下头。
于登科伤感地说:“肖老说,就把他的骨灰埋在完山最高的山坡上,他要亲眼看到完山的公路修通。”
杨海民长叹一声,没有说话,他抬头望着夜空。
月光泻下来,如银似水。
葵花向太阳
王 松
王松男,天津市作协专业作家。已发表小说400余万字,代表作《红汞》、《红风筝》。
插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今天听来已很遥远。有时你会觉得,它似乎已被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像许多事件一样被冲刷得面目全非。插队的规范说法是“上山下乡”。当年毛泽东同志——那时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就打起行李举着红旗上山或下乡去,因为到农村是插入当地生产队,当普通社员,故而称为“插队”。那时插队真比参军还隆重,街上经常锣鼓喧天,然后就有一伙人风风火火将喜报贴到谁家门口,说是某某已被正式批准上山下乡,成为一名光荣的知识青年。喜报措辞热情洋溢,墨迹未干的洒金红纸在灿烂的阳光下映出一派光荣。
像我这样年龄,说插过队恐怕未必有人信。但我确实插过,去的地方离城市仅百余公里,那时的感觉却已远如千山万水。正如其他事情一样,当接近尾声也就进入高潮。我插队是在1975年,1975年的10月15日,刚刚过了国庆节。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时确实已进入这场运动的最后高潮,至少我们学校是这样。
10月已是秋季,北方的秋季格外凉爽。
学校为将我们这批要去插队的高中毕业生欢送得更隆重,特意将学校大门在“欢度国庆”的主题上又增添了知青色彩。那时象征知青的鲜花是向日葵,葵花向太阳,暗喻我们听毛主席的话,永远朝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奋勇前进。学校不知从哪弄来那样多的向日葵,将校门扎得像一个“花寨门”,左右两侧还插了彩旗,看上去猎猎招展鲜艳夺目。当运载我们的汽车一开动,前来送行的父母立刻恸声四起,先是啜泣,接着索性大放悲声。当时的场面可以想见。不知谁,突然抢前一步冲上去,划根火柴就将校门点燃了,耀眼的火苗立刻朝气蓬勃地蹿起来,所到之处引燃彩旗和花纸,整个校门在秋风中顿时成了一个“火龙门”。这时汽车已开到近前,自然不能停下来,于是我们加大油门就从烈火中钻过去,大家一片狂呼乱叫,有几个迫不及待叼起香烟的同学还齐声高唱:“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9选”
汽车开出很远,仍能听到父母们的哭喊声和悠扬的消防警笛声。
一
我们插队时,已没了先前的那种狂热。
国家为“上山下乡”制定的政策日趋完备。那时还不讲计划生育,各家子女少则两三个,多的四五个,甚至六七个,因此定的政策叫“一走一留”,即上一个走,下一个留,再下一个走,再再下一个留,这也体现了公平合理的精神。独生子女可以不走,两个子女则属“可走可留”,有政治条件不过硬的就要“两丁抽一”。所以,到我们那时插队就多是被政策卡下来的,并非自愿。大家一到农村想法也就很明确,奋斗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尽一切办法,争取早日回城。
当然也有例外。刘一兵就是主动要求下来的。
但刘一兵一下来就后悔了。大家很快发现,他的情绪一落千丈。据张旗说,每到黄昏,刘一兵经常独自跑出村外,冲着家的方向发呆。刘一兵虽是“知青小分队”队长,却没跟大家分到一起,他和祁建国,还有张旗,他们去了张村。张旗的姐姐张旌也和我们一批下来,她姐妹俩原想在一处,但刘一兵去张村,张旗想跟刘一兵在一起,就也去了张村。张旗在对我说起刘一兵时,忧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她说,你们还是去劝劝他吧,看他在学校时那样生龙活虎,我还真以为他志在四方;可现在,他想家快想疯了。
张旗是来看她姐姐张旌的,一见我却说起刘一兵。
我无法回答她,其实每个人都在想家。
我至今仍想不明白,那时的家里没有高档家具,没有电冰箱,更没有电脑电视机DVD,与今天相比不要说舒适,甚至还有些破烂,但那时却为什么那样想家?每到傍晚,村庄笼罩在夕阳里,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空气中飘浮着大灶烧柴草的气味,我们就似乎又闻到了家的气息,那种感觉很难言说,迷茫惆怅得令人窒息。我对张旗说,你问一问张旌就知道了,我们这里每到晚上,大家也哭成一团。我说,刘一兵是队长,他怎么可以带头想家,他应该过来劝一劝大家才对。
张旗张张嘴,好像还有话说,却转身低头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刘一兵是遇到了麻烦。
这件事是祁建国告诉我的。祁建国说,他不是不想帮刘一兵,而是帮不上,冤有头债有主,人家找的是他,他就是替他挨揍也没用。祁建国这话我信。祁建国在学校就是刘一兵的忠实追随者,刘一兵指向哪里,他就打到哪里。
祁建国家庭出身小业主,政治条件不太过硬,但刘一兵却给了他很高的政治待遇,先将他拉进红卫兵组织,后来还给他入了团,因此,祁建国对刘一兵死心塌地。这次祁建国去张村,也是主动要求的,大家都明白,他这样做其实出于两个目的,一是冲刘一兵,再就是冲张旗。张旗虽然在学校时就追刘一兵,但刘一兵并未表示过这方面的意思,这就使祁建国一直心存幻想。
据祁建国说,事情发生在一天中午。
那个中午,突然有人来找刘一兵,问他认不认识林大林。刘一兵当然认识林大林,林大林也是我们年级的,我们一班,他是二班。刘一兵不知对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看来人也像个知青,但显然不是我们学校的,就说,认识怎样,不认识又怎样?他这样说完就准备转身走开。来人却追上一步说,林大林让你去一趟。
刘一兵感到奇怪,眨眨眼说,他,让我去
来人说,他在镇上的战斗饭庄等你。
刘一兵笑了,说,我为什么要去?
他又说,你认为,我会去吗?
来人没再说话,看了看刘一兵,就转身骑上那辆水管焊的破铁驴走了。
林大林在我们学校也算个人物。他父亲说不清是什么职业,经常在家里结交一些奇怪的人,每天除去摆弄花草就舞枪弄棒,还养了一屋子“热带鱼”。那时养“热带鱼”非常盛行,但林大林家的鱼与众不同,据说都很名贵。他父亲用三角钢焊了一个三米见方的铁架子,镶上厚玻璃,制成整面墙壁的巨大鱼缸,装了加热管和彩灯,把他家搞得像个水族馆。在我们下乡前,刘一兵曾带领学校“动员组”去林大林家搞过动员。刘一兵家庭出身血统工人,父亲蹬三轮,母亲糊纸盒,根红苗正一直是学生干部,毕业时还带头报名下乡插队,并成为学校“上山下乡动员组”的副组长。
那时已没人再愿上山下乡,经过几年时间,去了农村的知青是个什么处境人们都看在眼里,再想推动这种工作就只好搞动员,甚至要艰苦耐心地反复动员。那天刘一兵率人来到林大林家,几乎破门而入,艰苦耐心的动员工作已使他有些烦躁,因此一进来就勒令林大林的母亲立刻去派出所退户口。“退户口”在当时是下乡插队的关键所在,一旦退掉户口,也就意味着铸成事实。那天恰好林大林的父亲不在家,林大林的母亲当即表示,这办不到,让她为儿子退户口决办不到。林大林的母亲说林大林有病,按国家规定,有病是可以不下乡的。刘一兵让她拿出医院的诊断证明。林大林的母亲当然拿不出什么证明,但仍坚决表示,就是没有证明她也不会让她的儿子去农村。这样就将刘一兵惹火了。其实刘一兵刚开始发火还是有些分寸的,只将一只很小的鱼缸打破了。但林大林的母亲立刻破口大骂,并声称就是将她家砸得稀烂,她也决不为儿子退户口。这一来就将刘一兵激怒了,于是,他回手砸了一只大鱼缸,跟着又砸了一只更大的。
这时屋里就已水流成河。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地上挣扎着乱跳,爆灭的彩灯在水里闪出阵阵弧光。林大林的母亲用两手拍着床沿发疯地喊:“大林哪,你个窝囊废怎么还看着呀*9选 你不跟他们玩儿命还等什么呀?*9选”
林大林正愣愣地站在一旁,这时被他母亲一喊,立刻两眼血红地扑过去抄起一把宝剑,回身就朝刘一兵砍来。刘一兵本能地抄起一只木凳来挡,那宝剑挂着风声当地砍在上面,与此同时,这木凳也就砸到那只巨大的玻璃鱼缸上。
尽管事后刘一兵坚持说,他是有意将那只鱼缸砸烂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怎么可能不砸?但当时我也在场,我觉得,刘一兵这样说还是有些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