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2期-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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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棋久咬一下嘴说:“我说的是别的事儿。”李至慧说:“那你接着说。”温棋久说:“昨天,我还看见相框里的那个人了。”李至慧小心地问:“你说是谁?”温棋久说:“就是你相框里的那个男人,他叫……刘正大。”李至慧眼睛大了一下,脸慢慢涨红,红成西瓜的颜色,又渐渐淡去,淡得有些白。
李至慧说:“你说完了?”温棋久点点头。李至慧说:“你觉得这事儿很重要?”温棋久迟疑着又点点头。李至慧说:“那你说说看,这事儿重要在哪儿?”温棋久看着李至慧,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慢慢低了头。
李至慧突然大声说:“温棋久,你给我听着?选我和刘正大早已划清界限了,我是我,刘正大是刘正大,两个名字凑不到一块儿。不错,我们两个人在一个相框里呆过。不仅在相框里呆过,我们还在一个屋子里呆过。可是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李至慧说:“现在谁都知道,我和刘正大像切开的西瓜,一刀两断了。我演我的角儿他做他的人儿,两个人在两条道上走路了。这些别人都知道,就是你不知道。不知道也不要紧,因为跟你没有关系。”李至慧说:“可你偏偏不,你让自己觉得有关系,你还要扮演一个交通员来送什么消息。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大热天的不去游泳不去睡觉却来管这种事儿。你说你像不像个傻子?我是越看越像了。你现在要想不让人讨厌,就站起身,马上走到门外去……”
李至慧越说越急,温棋久站起来,低头向门外走去。他刚一出门,李至慧“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温棋久走几步又想起什么。他折回门前,把手举在空中,半天才敲下去。李至慧打开门,直直地盯着他。他把眼睛看向地上,慌慌地说:“昨天我还看见他关在什么地方了。”说完掉头就走,走得很快。
接下来几天,温棋久过得不好。他跟着曹大奎们去偷西瓜,刚刚得手,就被愤怒的叫喊声和脚步声追着跑,跑得屁滚尿流。好不容易站住,把气喘定了打开西瓜,却是生的。有一次打扑克,谁输了谁喝水。结果别人才喝三四杯,他喝了八杯,肚子鼓得像只球,一晃就有响声。更没趣的是一次游泳入水,他跳得挺高,空中动作也很漂亮,不想身子扎到水里,裤衩一滑浮在了水面,让同伴们好一阵嬉笑。
温棋久忙着的时候,会抽空想一想李至慧。他觉得台上的李至慧和台下的李至慧真有些不一样。台上的李至慧有威风、有本领,心里是明亮的。台下的李至慧就是站到跟前也有些远,让人时常猜不透,譬如她一边说跟刘正大没有关系了,一边还留着相框。
但他仍然想见李至慧。很显然,李至慧是他整个夏天里最重要的人物。由于李至慧的出现,这个夏天他内心生长起一种特别的感觉。他不知道怎样解释这种感觉,反正跟李至慧呆在一起,即使挨着骂,他心里也是既迷乱又舒坦。这样的情形以前有过吗?温棋久想了一圈,自己对自己摇摇头。
这天上午,温棋久命令自己勇敢一些,再去见一见李至慧。在此命令之下,温棋久准时站在了剧团门口。当李至慧走来时,他迎面走过去。但温棋久明显有些紧张,他的目光是直的。他和她擦身而过的当儿,他根本就没能看上她一眼。不过李至慧在后面叫住了他。李至慧说:“温棋久,你站住。”
温棋久猛地站住,脸上出现了慌乱。这慌乱差不多把他偶尔路过的佯装出卖了。李至慧说:“这几天我在找你。”温棋久说:“你找我干什么?”李至慧说:“现在不跟你说,午饭后你到我家吧。”温棋久想不到会这样,但他没忘了假装考虑一下,然后才点点头。
吃过午饭,温棋久来到李至慧家。她已等在那里,同时等着的还有西瓜和饼干。温棋久一见这布置,不安的心便松了,但他弄不懂李至慧的意思,先不吭声。李至慧说:“你吃点东西吧。”温棋久看看饼干,又看看西瓜,先拣一块饼干吃了。李至慧说:“你看上去挺忙的。”温棋久想想这几天还真的挺忙,就点点头。李至慧说:“都忙些什么呢?”温棋久说:“很多事情,游泳啦、玩扑克啦、打游击啦,一时说不清。”李至慧说:“打游击是怎么回事?”温棋久说:“就是一伙人分成两拨,互相捉拿对方。”李至慧说:“你说的事情我都不会。”温棋久想一想说:“游击队跟赤卫队差不多。”李至慧一笑说:“那我在台上会,到台下就不会了。”温棋久看着李至慧的淡笑,心想她到底要说什么。
李至慧说:“那天你说看见刘正大了,他怎么样?”温棋久说:“他剃了阴阳头,脑袋上像被火烧了一半。”李至慧沉默一下,说:“你还说知道他关在什么地方。”温棋久说:“在太保院,我亲眼看见的。”李至慧不说话了,思忖着又看一眼温棋久。温棋久说:“你要我做什么吗?”李至慧点点头说:“我要你去太保院门口转转,打听刘正大有什么消息。”温棋久说:“原来是这样,不用在门口转悠,我能进去。”李至慧说:“怎么进去?”温棋久说:“太保院的后门对着河,那小门经常开着,我弄一条小船或者游泳就能上去。”李至慧说:“这样好是好,只是让人不太放心。”温棋久说:“这种事我以前干过的。”李至慧说:“那你……试试看。”
温棋久来到太保院后面。隔着一条河,便看见那后院小门开着,门前伸到水中的台阶空无一人。现在正是大人们睡午觉的时间。
温棋久沿着河岸走了一截,不见散泊的闲船,便走回来,脱了背心向对面游去。河面有些宽,要花些力气才能抵达。到了岸,水淋淋地顺着石阶往上走,走到小门外,往里探探头,身子一闪进去了。
院子挺大,长着许多树。有了树,院子里就全是知了的叫声。温棋久躲在树后,把周围打量一遍。他没有看到人,看到的是三四排房子。他琢磨着,刘正大他们不会住好房子。这样一想,就猫了腰朝一排旧房子奔去。
温棋久的想法多么正确。还没靠近,先见到墙上贴着“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标语。他经过第一间屋子,门开着,里面有两个看守模样的人,一个躺在长椅上吐着呼噜,一个坐在桌子前打瞌睡,脑袋吊着,桌上有一摊口水。经过第二间屋子,门挂着锁,窗户下格糊着报纸,上格倒是开着。他双手撑上窗台往里看,是两个批斗分子模样的人,但不是刘正大。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那个看到了窗外的温棋久,却不愿意说话。
温棋久一路看过去,在第六间屋子见到了刘正大。不过温棋久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因为他的另一半头发也已割掉,成了一个秃头。
温棋久滑下窗台,想一想,又撑上窗台,才把他认定了。
四
温棋久对李至慧说:“那院子里长着许多树,当中有几棵桑树,桑树上还生着桑椹,可我没顾得上找它们。我要找的是刘正大在什么地方。我朝四周看了看,就觉得刘正大应该在那排旧屋子里。你想呀,被抓的人要是住上好地方,那不等于安排他们复辟吗?”温棋久说:“我是在第六间屋子找到刘正大的。他把头发全剃了,变成光头,可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别人都说我认字不好,认人还可以。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草席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看上去却像是睡了。当时我还以为,八成是民兵们不准他们睡午觉,刘正大就不敢明着睡了。”温棋久说:“我没有跟刘正大说话。我不知道跟他讲什么,再说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一说话,肯定会把他弄糊涂的。另外我还忘了说,那屋子里是两个人,我一说什么,就让另一个人全听去了。”
温棋久说话的时候,李至慧在使劲抽烟,烟雾把她脸上的神情模糊了。模糊中李至慧动了一下,接住温棋久的话说:“那另一个人是什么人呀?”温棋久说:“是什么人我看不见。他躺在靠里的草席上,好像累垮了,身子不动弹,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李至慧点点头说:“不是审问的人就好。”温棋久说:“审问的人都在睡觉。”李至慧说:“刘正大坐在草席上一动不动,不会是睡觉。”温棋久说:“这个我知道,因为他眼珠子过一会儿就会动一下。”李至慧说:“他是不是很受苦的样子。”温棋久摇摇头说:“他不像电影里蹲牢狱的人,身上穿着破衣衫,衣衫上还有一条条血印……”李至慧打断他说:“他不是蹲牢狱,他是受审查。”温棋久说:“有句话我一直忍着没问,现在不忍了。我想问他为什么受审查?”李至慧说:“这话你还是再忍着,有些事情你们小孩子不懂。”
温棋久一听李至慧说自己小孩子,就不吭声了。李至慧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跟他已经认识了。那时他爱看书,不爱说话。我呢,不爱看书,却爱说话。我们在一起时,他没空看书了,就听我说话。我一说话,他不仅耳朵听着,眼睛还看着,好像我的脸是一本书。”温棋久说:“你现在比以前不爱说话了,是吗?”李至慧点头说:“那时我的话可真多。不过没有多久我跟他就说不上话了,因为他去了外地学习。我心想,这一回可好,他用上长处了。果然,他很快就给我写信,一封接着一封,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时呀,我经常还没从上一封信中回过神来,下一封又来了。有一次,我拿到他的一封厚信,掏出来一数,整整十八页纸。”温棋久说:“这封信真长!那你给他写信吗?”
李至慧说:“我也写,可写得不长。我的话多,写的信就短。他的话少,写的信就长。那封十八页的信,我看了一整个晚上。看完了我就想,我要把这封信好好存着。我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以后过几年,我就把这封信拿出来看一遍;再过几年,又拿出来看一遍。直到有一回,我把它拿出来给烧了……”温棋久吃一惊说:“烧了?”李至慧说:“其实烧的是纸,纸上的字可烧不掉。你想想,一个剧本我都能背下来,那些字早留在我脑子里了。”温棋久看着李至慧说:“我知道了,你要跟他划清界限就得烧信,烧掉信就能上台演戏了。”李至慧不搭腔,低了眼把手中的烟蒂慢慢掐灭。
过一会儿,李至慧说:“今天说得太多了,本来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温棋久说:“你跟我说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李至慧说:“这话算数?”温棋久使劲点头。李至慧说:“接下来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告诉别人。”温棋久说:“你的事我都不告诉别人。”
李至慧上楼,过了片刻下来,手里拿着一只信封,说:“这是一封信,我想让你再去一趟太保院,把它交给刘正大。”温棋久说:“嗯。”李至慧说:“路上不许拆信,上面的字不是给你看的。”温棋久说:“嗯。”李至慧说:“把信交给刘正大后你先离开窗户躲起来,过一会你再去,他也会给你一封信的。”温棋久说:“嗯。”李至慧说:“如果看到与上一次不一样的情况,你不要把信拿出去。”温棋久说:“嗯。”李至慧说:“你老是嗯呀嗯呀,是不是心里挺紧张的?”温棋久赶紧摇头说:“我不紧张。”
李至慧说:“其实你可以不答应,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李至慧的话倒让温棋久听出了紧张,他一挺身子说:“你不用怕,这样做一定行的。”李至慧说:“你还是个孩子。”温棋久说:“你不要老说我是个孩子,过几个月我就满十三岁了。”李至慧脸上渗出一丝笑,把手放在温棋久的脑袋上,轻轻摸一下,又摸一下。
这是一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面没有字。把信封对着阳光照,只能看见里边信纸的影子。好在信很瘦,折起来刚好塞进屁股上的裤兜。
为了不让信打湿,温棋久这次找了一条小船。船是运干草的船,现在主人和干草一起上岸了,就成了闲船停在岸边。温棋久花去不少力气,把这暂时没有主人的小船弄到对岸,靠在太保院的石阶上。
有了昨天的经验,温棋久进院子后直奔那排旧房子。让人放心的是,第一间屋子的两个看守人仍在顽强地睡觉。只是姿势变了,一个坐在椅子上,身子吃力地歪向一边;另一个的脑袋贴在桌子上,将半张脸都挤没了。
温棋久的身子在走廊上晃几下,停在刘正大的屋子前。他吸一口气,撑上窗台,用目光去捉屋子里的人。捉了一个,又捉了一个,竟没捉住刘正大。他愣了愣,身子一松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却明白了。他跳起身把屋子点一遍,果然少点了一间;连忙往前移几步,在下一个窗台往上一蹿。这一回见到了刘正大。
刘正大正在面无表情地踱步。因为空间小,他走几步就要撞墙。眼看撞上了,他却熟练地一转身。下一次要撞上了,又一转身。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仍躺在草席上,嘴里的哼哼声很不好听。
温棋久敲敲玻璃。刘正大没有停步,眼珠子缓缓移动一下,算是把他看过了。温棋久轻声说:“刘正大,我在找你。”听到自己名字,刘正大停住了,不安地看着窗户上的脑袋。温棋久说:“刘正大,你靠近一点儿。”刘正大朝窗户走了一步。温棋久把信举在手里,说:“刘正大,这儿有你的一封信。”刘正大不接,慢慢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温棋久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可这不是我的信,这是李至慧的信。”刘正大吃了一惊,疑惑地盯着那只信封,脸上慢慢活了。
温棋久说:“你先看信,过一会儿我再来……”话未说完,信已被刘正大一把抓走。温棋久滑下窗台,轻着手脚走过走廊,走到树丛里去。趁着这机会,他找到了桑树,只是树上哪还有什么桑椹,连桑叶也剩得不多。站在树下,身上全是光斑,像是站在太阳的筛子里。
温棋久走到一块大的树阴里,坐在地上。一阵风吹来,浑身感到静了许多。温棋久怕自己睡着,就让自己想些问题。他想,我这是替谁送信呢,是李至慧还是刘正大?李至慧是党代表,刘正大是被批斗分子,不用说,我是为李至慧办事。又想,李至慧会给刘正大写些什么呢?她准是写上毛主席的一些话,再写上自己的一些话,让刘正大看了就激动。刘正大一激动就要写很多字,不过他应该想到,我不会给他很多时间。
这样想一会儿,温棋久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站起来走出树丛,跑向刘正大的屋子。他的脑袋刚凑近窗户,便被另一个脑袋吓了一跳。刘正大站在窗边,紧紧盯着他。温棋久缩缩脖子说:“刘正大,我来了。”刘正大说:“你可靠吗?”温棋久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点点头。刘正大说:“你看看两边,有没有人?”温棋久转转脑袋,说:“没有。”刘正大将一只信封拍在温棋久的手里,说:“那你快走,快走。”
温棋久跳到地上,心想我又不是替你办事,凭什么要听你的,就慢悠悠地走。走出走廊,忽听到拐角处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温棋久心里一紧,撒开手脚跑了起来。几分钟后,他跑上小船。又过去几分钟,小船靠到对岸。还没停稳,却见岸边跌跌撞撞奔来一个人,嘴里大声骂着什么。温棋久知道是船主,慌忙跳出船舱,再一次兔子似的跑起来。
温棋久喘着大气缓下脚步,边走边想着刘正大的信。他从裤兜里掏出来,举到眼前照了照。信封还是原来的牛皮纸